“听起来不错。”克瑞文医生说。他更加困惑,斜眼瞟向玛丽小姐。玛丽坐在自己的脚凳上,安静地看着地毯。“你明显好多了,不过你必须记住——”
“我不想记住。”王爷打断他说,“我一个人躺着、记起那些事情的时候,就开始浑身痛。我一直想让我尖叫的事情,我非常憎恨它们。如果有一个医生能让人忘记自己在生病而不是记住它,我想叫人把他请来。”他挥了挥瘦瘦的小手。那只手上真的应该戴着有王室标记的红宝石戒指,“表妹让我好起来,就是因为她让我忘记自己是病人。”
克瑞文医生从没有在柯林“发飚”之后待这么短时间,通常他都被迫停留很长时间,要做很多事情。这个下午他没有开药,也没有留下新的嘱咐,而且他没有遇到任何不快的情形。下楼的时候,他显得心事重重。他在图书室里跟迈德洛克太太说话时,她觉得这个人看起来很困惑。
“呃,先生。”她试着问,“你能相信吗?”
“这确实是一种全新的状况。”医生说,“不可否认,这比老状况要好。”
“我相信苏珊·索沃贝是对的——我一直相信她。”迈德洛克太太说,“昨天我去怀特镇的路上,在她家停下来跟她聊了一会儿。她跟我说:‘嗯,莎拉?安,她可能不是个好小孩,她可能不是个漂亮的小孩,可她终究是个小孩子,小孩子需要小孩子。’我们一开始上学的时候就在一起,苏珊·索沃贝和我。”
“她是我知道的最会护理病人的人。”克瑞文医生说,“我一看见她在屋里,就知道救活这个病人的可能性很大。”
迈德洛克太太笑了。她很喜欢苏珊?索沃贝。
“她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苏珊。”她口若悬河地接着说,“我一上午都在想她昨天说的一件事。她说:‘每次孩子们打架以后,我都会训他们一顿。我跟他们说,我上学的时候,地理老师说地球是橘子形状的。十岁以前我就发现,整个橘子不是属于哪一个人的。每个人只拥有自己的那份,有时候橘子可能还不够分,你不能——每个人都不能——认为整个橘子都是你的,否则你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错了,你得碰上硬钉子之后才会发现。小孩子能从小孩子那里学到的是’,她说,‘连皮带瓤抓住整个橘子是没用的。如果你去抓整个,最后可能连橘子核都得不到,而且橘子核又苦到不能吃。’”
“她是个精明的女人。”克瑞文医生说着,穿上他的大衣。
“嗯,她讲道理有她的一套。”迈德洛克太太很得意地总结说,“有时候我跟她说:‘噢!苏珊,如果你是另外一个女人,说话别带这么浓的约克口音,有很多时候我都不得不说你很聪明。’”
那天晚上柯林一次也没有醒来,一觉睡到天明。早晨他睁开眼睛,静静地躺着,不知不觉地笑了——他笑,是因为他觉得有一种奇特的舒服劲儿。醒着真好。他翻了个身,舒服地伸着懒腰。他感觉紧紧绷住他的弦好像都松了下来,他不知道,克瑞文医生会说这是他的神经松弛下来得到了休息。他没有躺在那儿瞪着墙,希望自己没有醒来,而是满脑子装着他和玛丽昨天订好的计划,以及花园里的画面,还有迪肯和他的动物朋友们。有事可想的感觉真美啊。他醒来不到十分钟就听见走廊里一路跑来的脚步声,玛丽出现在门口。一眨眼她就到了房间里,跑到他的床边,带来一股充满清晨气息的新鲜空气。
“你出去了!你出去了!你身上有好闻的树叶的味道!”他大叫。
她跑了一路,头发又松又蓬。外面的空气让她气色鲜亮、脸蛋粉红,虽然他看不出来。
“太漂亮了!”她说,跑得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你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它已经来啦!那天早晨我就以为它来了,可那时它只是在路上。现在它真的来啦!它来啦,春天!迪肯说的!”
“是吗?”柯林大声喊道,虽然他对春天一无所知,可他的心还是激动得怦怦直跳。他竟然在床上坐了起来。
“打开窗户!”他又说,半是激动、半是为自己的想象而大笑起来,“说不定咱们能听见金鼓的声音!”
他还在笑着。玛丽一下子冲到窗户跟前,又一下子把它打开。清新柔和的气息、各种好闻的味道,还有鸟儿的歌声全都涌进房间里。
“这是新鲜空气。”她说,“你躺下,深深地吸气。迪肯躺在荒原上就是这么做的。他说他在血管里感觉到这新鲜空气,它让他强壮起来,他觉得自己能永永远远地活下去。呼吸,呼吸。”
她只是重复迪肯对她说的话,可这正好吸引了柯林的注意力。
“‘永永远远’!它让他有那样的感觉吗?”他说。他按照她说的去做,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吸气,直到有一种新的、快乐的感觉。
玛丽又回到他的床边。
“很多东西正在从地里往外挤。”她急急忙忙地说,“有的花儿正在舒展开,所有的东西都冒出了嫩芽,绿纱差不多把灰色全都盖住了,小鸟们忙着筑巢,生怕自己太晚,有些甚至在秘密花园里为争抢地盘打起架来,玫瑰丛看起来威得不能再威了,小路上、树林里有很多樱草花,我们种的花籽发芽了,迪肯带来了狐狸、乌鸦、松鼠,还有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
说到这儿她才停下来喘了一口气。那只刚出生的小羊羔是迪肯三天以前在荒原上的金雀花丛中发现的,当时它正躺在妈妈身边,妈妈已经死了。这并不是他发现的第一只没有妈妈的小羊羔,他知道该怎么办。他用夹克衫裹着它,把它带回家,让它躺在炉火旁,用热热的牛奶喂它。它是一个柔软的小东西,长着可爱的、傻乎乎的小脸。相对于身体,它的腿显得太长。迪肯抱着它穿过荒原,把它的奶瓶和一只松鼠一起放在口袋里。玛丽坐在树下,让这只温暖的小羊羔蜷在自己的腿上。她感觉到一种非常奇怪的快乐,简直没法用语言表达!一只小羊羔——一只小羊羔!一只活着的小羊羔,像婴儿一样躺在你的腿上!
护士进来的时候,她正兴高采烈地描述着,柯林在安静地听着,一口一口深深地吸气。护士看见开着的窗户,有点吃惊。有很多温暖的日子,她都要坐在令人窒息的房间里,因为她的病人坚信打开窗户会让人着凉。
“你确信自己不冷吗,柯林少爷?”她问道。
“不冷。”他回答道,“我正在深深地呼吸新鲜空气。它能让人强壮起来。我要去沙发上吃早餐,表妹跟我一起吃。”
护士暗自笑着走开,去叫了两份早餐。她发现用人大厅比病人的卧室有趣得多。这时候人人都想听听楼上的新闻。关于不受欢迎的小隐士的笑话很多。厨师说他“找到了主人,对他有好处。”用人大厅对他一次次的发飚已经厌倦透顶。管家有他自己的家,他不止一次地说过,最好把病人“严严实实地藏起来”。
柯林来到沙发上,桌上摆着两份早餐。他用最像王爷的态度严肃地对护士宣布一件事情。
“一个男孩、一只狐狸、一只乌鸦、两只松鼠和一只刚出生的羊羔,今天早晨要来看我。我希望他们一来就被带到楼上。”他说,“你们不要在用人大厅逗那些动物玩,让他们一直待在那儿。我要他们到这儿来。”
护士轻轻地倒吸一口气,试图用咳嗽来遮掩过去。
“是,先生。”她回答。
“我会告诉你应该做什么。”柯林挥着手,加上一句,“你可以让玛莎把他们带过来。那个男孩是玛莎的弟弟。他叫迪肯,是一个驯兽专家。”
“我希望那些动物不会咬人,柯林少爷。”护士说。
“我告诉过你他是驯兽专家。”柯林严肃地说,“驯兽专家的动物从不咬人。”
“在印度有耍蛇人。”玛丽说,“他们可以把蛇头放进自己的嘴巴里。”
“天啊!”护士打了个冷战。
他们沐浴着清晨的空气吃早餐。柯林的早餐很丰盛,玛丽认真地、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会像我一样长胖的。”她说,“我在印度的时候,从来不想吃早餐。现在我老想吃。”
“今天早晨我想吃早餐。”柯林说,“可能是因为新鲜空气的缘故吧。你觉得迪肯什么时候会来?”
没过多久他就来了。大概十分钟之后,玛丽举起手。
“听!”她说,“你听见‘呱’的一声没?”
柯林仔细去听,听见了。这声音出现在屋里真是最奇怪不过,沙哑的“呱——呱”声。
“听见了。”他回答说。
“那是煤烟。”玛丽说,“你再听!听见‘咩’的一声没有——声音很小?”
“噢!听见啦!”柯林大叫,兴奋不已。
“那是刚出生的小羊羔。”玛丽说,“他来了。”
迪肯的鞋子又厚又笨重,虽然他尽力放轻脚步,可当他走在长长的走廊里时,它们仍然砰砰作响。玛丽和柯林听着他一步步走来,直到他穿过有挂毯的门,踏上通往柯林房间的走廊上柔软的地毯。
“如果你愿意,先生。”玛莎打开门,请示说,“如果你愿意,先生,这儿是迪肯和他的动物们。”迪肯带着他最灿烂的笑容走了进来。刚出生的小羊羔被他抱在怀中,红色的小狐狸在他身边跳跃,果果坐在他左肩上,煤烟在他的右肩上,壳壳从他的大衣口袋里伸出脑袋和爪子。
柯林慢慢坐起来,盯着他们看啊看——就像他第一次看见玛丽时那样。不过这次是惊奇地、高兴地看。事实上,不论他听过多少玛丽描述的情形,他都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个男孩究竟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他的狐狸、乌鸦、松鼠和小羊跟他有多亲近,它们看上去就是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柯林这辈子从来没跟任何男孩说过话,而且他现在满脑子的欣喜和好奇,根本没想到要说话。
迪肯可一点儿也不害羞,没觉得不舒服,没感到不好意思,因为他第一次见到乌鸦的时候,它也听不懂他说话,只是瞪着他不吭声。小动物们总是这样,等到它们认识你就好了。他朝柯林坐着的沙发走过去,静静地把小羊羔放到他的腿上。小羊羔立刻转向温暖的天鹅绒长袍,小鼻子开始在长袍褶子里面拱啊拱,长着卷毛的小脑袋不耐烦地轻轻撞他。当然,这时候没有任何男孩能忍住不说话。
“它在干什么?”柯林叫道,“它想要什么?”
“它想要它的妈妈。”迪肯说,笑得越来越灿烂,“我让它饿着点儿到你这儿来,因为我知道你想看看怎么喂它。”
他在沙发旁跪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奶瓶。
“来吧,小家伙,”他说,用棕色的手温柔地把那个毛绒绒的小白脑袋转过来,“这是你想要的。这里能吃的东西比天鹅绒衣服里的多。来吧。”他把瓶子上的橡胶奶嘴塞进拱来拱去的小嘴里,小羊羔开始欣喜若狂地大口吸奶。
接下来,大家根本不用刻意寻找话题。小羊羔睡着之后,各种问题泼向迪肯,迪肯全都回答了。他告诉他们三天前太阳刚刚升起来时,他是如何找到这只小羊羔的。当时他正站在荒原上听云雀唱歌,看着它越飞越高,一直飞到蓝天里,直到它变成蓝色里的小黑点。
“要不是它的歌声,我差点儿就跟丢了。我在想,它似乎马上就要飞出这世界,怎么还能让人听得见它的歌声呢——就在那时,我听见有其他的声音远远地从金雀花丛中传来。那是弱弱的一声‘咩’,我知道那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它饿了。我知道如果它有妈妈,就不会饿着,所以我就动身去找它。噢!叫我一阵好找!我在金雀花丛中跑出跑进,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总是拐错弯。不过最后我看到荒原高处的岩石上有一点白。我爬上去,发现这个小东西又冷又饿、已经奄奄一息。”
他说话的时候,煤烟庄严地从开着的窗户飞出飞进,不时地呱呱叫几声,汇报自己看到的景色;果果和壳壳到外面的大树上去短途旅行,沿着树干跑上跑下,在树枝间来回穿梭。船长蜷在迪肯身边,迪肯坐在炉前地毯上。
他们一起看花园图书里的画。迪肯知道里面所有花儿的俗名,知道哪种花已经在秘密花园里生长。
“我不会念那个名字,”他指着一种说,那下面写着“耧斗菜”,“我们叫它鸽子菜,那个是金鱼草,它们通常生在树篱里。不过这些是在花园里种的,比野生的大一些、鲜艳一些。秘密花园里有几大丛鸽子菜。等它们都开花的时候,看起来会像满满一花床的蝴蝶,蓝色的、白色的,挥舞着翅膀。”
“我要去看它们。”柯林叫道,“我要去看!”
“哎呀,你是得去。”玛丽严肃地说,“你不能浪费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