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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

文富进去一看,靠门边右墙的竹椅上,坐着玉秀的远房表哥,小名叫“黑子”的石太刚,正在和玉秀的父亲亲切地交谈着。石太刚住在柏水溪右岸,和文富家相距不到两里,自小就很熟悉。石太刚很小就死了母亲,父亲一直没续上弦,就把这个独生儿子当做宝贝,宠着惯着。但慈父多误子,石太刚从小就不好好念书,长大了又染上了游手好闲的习气,完全不是一个正经庄稼人的材料,令村里村外的人都看不起他。因为父亲已经老了,他又不好好劳动,家里一直很穷,二十七八岁了也没人跟他提亲。前年,他离开了黄土地进城去做工,七闹八闹的,竟然闹成了一个小包工头,不时揽些修下水道、建私人房的小工程做,也渐渐发了起来。

此时,他的圆溜溜的脸上,梳着油麻水光的青年头,上身穿一件洁白的衬衣,在领口处系着一条花领带,益发衬得本来很黑的皮肤,像非洲黑人似的了。一条凡立丁西裤,熨得棱角分明,三节头的牛皮鞋,也擦得油黑锃亮,整个一副大款的模样。他看见文富进来,圆脸上的一双眼睛滴溜溜在文富身上打量一圈后,也不说话,压根像不认识似的。待文富喊了一声“表哥”后,他才含糊其辞地“嗯呀”一声,点点头,示意文富到他里边的凳子上坐下,这才漫不经心地从西裤兜里掏出一盒硬壳的“红塔山”来,打开盖,弹出一支,把烟盒递到文富面前,让文富自己抽。文富忙摆摆手, 客气地推辞说:“我不会抽呢!”听了这话,石太刚也不说话,把弹出的那支烟抽出来,递给玉秀的父亲,自己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一边给玉秀的父亲点火,一边不知是炫耀还是惋惜地说:“哎,不抽呀?一支烟四毛钱,半斤叶子烟的价呢!”

文富未来的岳父孙学礼老汉听了,惊讶和羡慕不已,说:“半斤叶子烟,可以抽十多天了,要我呀,就愿意要半斤叶子烟。”

石太刚喷出一口烟,不以为然地说:“没啥没啥,小意思,小意思!”

文富听了石太刚刚才的话,心里突然觉得不好受起来,忙说:“再贵的烟,不会抽也没法。”

石太刚却没接文富的话,一边抽着烟,一边又只管和孙学礼聊开了:“表叔,要说你这房,要修,就应该修得漂亮一些、宽敞一些,修个一进三间,两楼一底,砖混结构到顶,猪圈、牛圈、厨房、餐厅在外,十年八年不过时,再添人进口也够住,才是好的!”

孙学礼两眼闪着异样的光彩,盯着石太刚问:“好倒是好,可要好多钱?”

文富才知道,自己未来的岳父正在与石太刚谈修房的事,便很关切地对玉秀的父亲说:“爸,你们家的房屋要修了?”

玉秀父亲的注意力还完全在石太刚那里,过了一会,才头也不抬地回答了一句:“嗯呀!”

这儿石太刚又接着孙学礼刚才的话说开了:“这你放心好了!侄儿这两年虽说不上赚了十万八万,帮你们修两间房的钱还是有的。到时候,砖、水泥、河沙……这些小玩意,我包了就是!”

孙学礼更激动了,眼睛笑成豌豆角样,胖胖的四方脸上,细密的皱纹像蚯蚓蠕动似的活泛着,几乎是打着哆嗦说:“那好哇!全靠你了!”

文富听着这个叫“黑子”的包工头满嘴大言不惭的话,不知是真是假,却对他炫耀的口气厌恶起来。他一时感到和这个发了财的包工头,距离是那么遥远。然而,毕竟是自己岳父家修房子,心里还是很激动。等孙学礼感激石太刚的话说完,文富又忍不住问岳父:“爸,啥时候动工?”

孙学礼听后,仍然没回头看文富,瓮声瓮气地回答:“还没定呢!”

一时间,文富感到被冷落了。岳父好像把他完全当成了一个局外人,而对面前这个圆头圆脸、皮肤黑糙而口袋有钱的五竿子够不着的表侄,却表现出了分外的热情和亲昵。文富马上想到,他和玉秀订婚后第一次来这个家里,岳父对他也像今天对石太刚一样,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亲昵,甚至有说不出的疼爱。他一遍又一遍亲切地询问文富家的粮食收成,日用开支,家里每个人的情况。那时,他也像今天在石太刚面前这样,容光焕发,眼睛像充了电,放射着难以形容的光芒。而文富也看得出来,未来的岳父对他们家庭是非常满意的,为他们收获那么多粮食,为刚刚修成的新房,为他们朴实的、庄稼人的品质,也为他这个未来女婿的相貌和人品,感到由衷的高兴和自豪。可今天怎么了?也许是老亲戚的缘故吧?文富心里想。虽然玉秀还没过门,但来来去去的次数多了,他既熟悉了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一草一木也认识他了。再说,听玉秀讲,过去他们家的人,很看不起石太刚家这门亲戚,尤其是不务正业的石太刚本人更令她父亲反感,因此两家很少来往。也许今天石太刚是稀客,也许是因为玉秀的父亲要修房,有求于他吧,对他热情一些,也是应该的。这样想着,文富的心情才好受一些了。

这时,玉秀洗完衣服回来了,开始把衣服晾晒在院子边的竹竿上。玉秀的裤腿还没放下来,被水浸泡过的小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白。她的衣袖也挽得老高,露出一段浑圆的胳膊。她的背对着屋里,腰身恰到好处地收缩进去,而丰腴的臀部又很突出地膨胀出来,向人传递着一种成熟的信息。文富突然发现刚才滔滔不绝的石太刚,此时话明显少了,有时甚至前言不搭后语地和玉秀的父亲敷衍着,眼睛却不时地、贪婪地朝玉秀的背影看。文富见他这样粗俗地盯着自己的未婚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突然想起自己今天的使命来,一种想报复这个包工头的欲望,立即掠过心底。他挑衅地看了石太刚一眼,然后对玉秀的父亲道:

“爸,我们家家具已打好了。我爸叫我来问问,我和玉秀的婚事,放在啥时候办?”

没想到即将成为他岳父的人,脸上一下子变了颜色,半晌才道:“忙啥子,人还年轻嘛!”

文富热乎乎的心顿时像泼了一瓢凉水,忙说:“迟早要办的呢!”

他未来岳父的脸更沉了:“我晓得迟早要办,但一二十年都等过来了,再等两年就不行了?”

文富被玉秀父亲的话噎住了,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话来说服、打动他,便沉默下来。这时,玉秀晾完衣服走了进来,在一边搁下盆子后,放下裤腿,然后磨蹭着。显然,她想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坐一会。

可是,还没等她坐下来,她的父亲便给她支派了活儿:“还不到灶屋去帮你妈煮饭,这样大的女子了,还要人说?!”

玉秀没法,只好很不情愿地进厨房去了。

文富见玉秀走了,也一时心神不定起来。坐了一会,他站了起来,也准备进厨房去。刚走两步,玉秀的父亲又把他制止住了:“石表哥难得来,你就陪他耍会嘛!”

听了这话,文富果真不好意思了,只好魂不守舍地重新坐下来,心儿却早飞到厨房里玉秀身边去了。

玉秀母女俩在厨房忙了一会,中午饭端上来了。孙学礼把石太刚安排在过去文富常坐的上首位置坐了,文富只好在侧边坐下来。玉秀端完菜后,孙学礼叫她在下首位置坐,玉秀却在文富的对面坐了,这样,孙学礼本人只好和石太刚对面坐。席间,石太刚的眼睛还是大胆而放肆地在玉秀身上扫来扫去,而孙学礼却仍是殷勤地招呼着石太刚吃饭,陪着他说话。文富又一次对这种情形愤怒和不满起来,他的脸颊已现出通红的颜色,在心里骂着石太刚:“你是个啥子东西,只不过是玉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罢了!”可是,他没法把这些想法说出口。幸好,他的玉秀对石太刚投去的眼光,一直没予理睬。

除了偶尔向文富投去一瞥脉脉含情的目光外,整个席间,她始终把眼睛埋在饭碗里,不看任何人一眼,这就让文富感到了莫大的欢欣和骄傲。吃罢饭,又坐了一会,未来岳父的冷淡,突然使他惦念起家里正在开挖的鱼塘来。那是一份苦力活,他应该马上回去,和大哥、小弟一起,完成家里这件建设性的大事。可是,和玉秀的事,一点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又令他心里闷闷不乐。他想去找玉秀商量,可玉秀又被她父亲指派去洗碗、喂猪去了。过一会,文富还是毅然决定先回家去。也许,今天岳父完全沉浸到修房的计划中了;也许,他心里还有啥不愉快的事。那么,结婚的事就放在今后再说吧。想到这里,文富就起身向玉秀的父亲告辞。孙学礼也没挽留他,只淡淡地说了句“慢走”,又和石太刚说话去了。

佘文富进厨房和未来的岳母告辞时,玉秀朝他深情地眨了眨眼睛。文富立即读懂了玉秀的意思——她是要他出去等她!文富的心立即跳起来。他按捺住激动,走出门去,在竹林后面的小路上,慢慢地走着。

不一时,玉秀就真的赶出来了。此时,她的脸庞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在眼球上投下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她站在文富面前,很近,文富感觉到了她鼻息传出的热气。霎时,文富真想抱住她亲吻一遍,但农村的小伙子还不习惯这样。他手足无措地看着玉秀,倒是玉秀从尴尬中醒来,轻声道:“走吧!”

文富只好转身在前面走了。大多数农家此时都还围在桌前吃饭,四野空旷寂寞,秋阳把他们的身影双双投在脚下的土地上。文富的心里热得像一盆火,可一时却显得口吃言钝地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打破沉默问:“你们家的房子啥时候修?”

玉秀没抬头,在他后面说:“听爸说,大约在立冬以后吧。”

“你那个表哥,真舍得那么帮助你们家吗?”文富又问。

玉秀沉吟了一会道:“不晓得是真是假,不过,他这段时间尽往我们家跑,爸爸好像很喜欢他。”

“我看他脸皮比城墙还厚!”文富有点气愤地说。

玉秀也厌恶地说:“我也讨厌他极了。”

又停了停,文富才想起了他俩的婚事,猛然回过头,深情地注视着玉秀,说:“我爸,想让我们早点……结婚。”

玉秀也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满含着希望和向往,点了点头,又“嗯”了一声,表示她完全没有意见。

“可你爸刚才说,要我们别忙,还得等两年。”文富说。

“我都听见了。”玉秀低声回答。

“你可要对爸好好说说,迟早……要办的。”文富迫不及待地叮嘱。

“嗯!”玉秀又温顺地点点头。

两人不得不分手了,文富的双手动了动,可最终收了回去。玉秀以为文富会做出什么,立即羞涩地后退一步,接着蓄满秋水的黑眼睛,朝四处惊惶地望去。

文富依依不舍地望了心上人一眼,极不情愿地回转身,大步走了。走出好远,才回头看去,发现玉秀还站在那里,痴痴地目送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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