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春香院后身。
春香院是暮江城一等一的花月场所,格局却并不复杂,除了正院三层的小楼,后侧还有一个并不是很起眼,但同样能吸引无数阔少的赌档。
是一个长廊式样的一个个隔间,即使距离很远,也可以听到里面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压注声,得意的嬉笑或是怨叹连连,内里幽深而黯淡,仿佛地狱般的悠悠大口,魔鬼的巢穴。
子闲忽然拨开帘子,踉踉跄跄走出来。
帘子外刺眼的亮白让他的眼睛顷刻一痛,他不得不拿衣袖挡在眼前,昂着头,身子却站不稳了,眩晕的醉意,让他下意识地把手中的酒壶狠狠向口中灌去,他张大着口,拼命抖着壶身,倒出来的只是寥寥几滴。
或许有人看到这个面容颓废,腮边长出淡淡胡茬的男子,不会相信他是堂堂将军府的少爷罢。
两天两夜,没有把静凉国国宝赢回来,不但输掉了所有带去的金子,还重新欠下累累赌债。
子闲机械地向口中灌酒,可是再也倒不出什么,他愤怒地把空酒壶远远扔出去,酒壶砸到墙面,发出空洞的声音。
将军府是不缺钱的,可是他有他的自尊,怎么去向大夫人开口,说他输掉了静凉国的国宝,怎样说,他已经成为一众赌徒的笑柄,如今更是等着更多的钱来堵这个魔鬼的大口?他甩了甩头,颓废而沉重地离开身后的喊叫笑骂声。
正院又有无数姹紫嫣红的姑娘们娇笑着迎上来,她们也并非认得他,但认得他怀里的钱,子闲烦躁地推开她们,自己却因这力道叠着脚后退,一下子坐在台阶上,世界是旋转的,子闲脑子里一片眩晕,姑娘们捂着嘴巴大笑起来,声音听来仿佛来自天边般遥远。
“哟,这不是子闲少爷吗!”
子闲眯着眼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身穿鹅黄色长绸,瘦瘦的男子,搂着春香院最红的姑娘白玉兰,正讶然地看着他,仿佛看到天外来客。
子闲的反应忽然慢了半拍,他愣愣地从地上站起来,打量了他好半天,直到柳生尖声细气地吩咐人拍掉他身上的土,装模作样地亲自给他送到自己的包间里去,子闲才慢慢地,在这过程中滤清了思路。
是柳生,他的朋友,那个江南最阔的富商家的少爷。
江南有名的富商之家,家里金银可以堆成山的。
柳生,他的朋友,或许可以帮他……
子闲的脑子一片混沌,机械地跟着他走,缓慢地,提取着脑海中细弱蚕丝的信息。
“呀!”
针尖忽然扎到手指,红袖蓦然把手向后一缩,再看时,一个盈盈的血滴一点点窜上来,红袖暗暗吸口凉气,无奈地甩着手指。
含玉正把一晚滚烫的银耳莲子汤放到桌上,红袖小小的一声没有逃过她的耳朵,她忙走过来,颇有些情绪地扔掉红袖手中正在绣的团扇,跺脚说道:“告诉你多少次,我的活计不用你来做,怎么全当耳旁风?若我是小姐,遇到你这么不省心的丫鬟,看我打不打你!”
含玉和红袖这样的玩笑话说惯的,但红袖还是忍不住一笑:“看把你狂的,人家受疼,还要被你打。”
含玉举起她的手:“哪,看看,这样娇嫩的一只手,是作这些活计的手吗?”瞪了红袖一眼。
红袖笑着摇摇头,眉头却又渐渐皱起来。
总是心神不宁,心底似乎总有一些不踏实的感觉,不知是为什么。
表面看去,将军府宛如一碧平静的湖水,谁也不知道它内里正在酝酿着汹涌的暗浪。
子闲在外面流浪了几日,终于回到了将军府,静凉国的挂珠带回来了,一声不响地交到大夫人手里,之后径直回到自己房里,仰躺在床,眼睛直直地瞪着天花板,整整一天一夜,一语不发。
等着打扫房间的小丫鬟细柳来了一趟又来一趟,从帘子后面偷窥几次,她的少爷大人始终都是一个姿势,也不睡觉,也不吃饭,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她是不敢贸贸然进去的,只能一次次地垂头走开,撅着嘴,小声地抱怨。
小丫鬟不知道子闲遇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犯得上这一天一夜都把自己闷在里面,更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岂止是她,只怕这府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包括还算了解他的大夫人在内。
子闲木然地躺在那里,混沌的脑筋早已经逐渐清晰,心也从燥乱不清,到清醒后的狂跳,最后又缓缓地归于平静。
貌似看着房梁,其实目光早已穿透到更远更飘渺的地方,他看到了春香院上等包间内只有他和柳生两个人,和他的醉眼朦胧不同,柳生是清醒的,正眯着眼睛望着他,细声细气地,在他耳边一遍一遍轻声说着:“实不相瞒,自从那一日在这春香院门前与红袖小姐见了一面,我整天睡里梦里都是她的影子,漂亮女子我柳生也是见过无数,可是这三小姐身上仿佛有着一股子魔力,让我茶饭不思啊……”
“我的这番心思可并非只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你考虑,如今子闲兄连静凉国宝都输给了人,这要是传出去……”
“挂珠我已经用多一倍的钱赎回来了,至于你今日的赌债,包在我身上,只要子闲兄能答应兄弟一个小小的请求……”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那张纸上签上了名字,一切都是云里雾里,只有柳生为他偿还赌债,赎回挂珠的话清晰地响在他的耳边,那一刻,莫说一个条件,便是十个条件,他也是愿意的,为了不让酒醉的手发抖,他甚至小心翼翼地,书写他名字的每一个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