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粲然一笑，他的眸光骤然收紧，望着她开合的唇，如果他能动，一定会大喊不要再说了。求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因为我陪了皇上一晚。你的父皇。”她俯身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誉彻额头青筋突起，紧紧锁起的眉间永远盛不下愤怒和悲伤。如果这世上有什么话能够杀人，她刚刚的话已经将他凌迟。
两人近在咫尺地相对着，静默的对白间涌动着疯狂。颜霁先垂下了眼帘，弯腰平静地为他脱了靴，摆在楠木鞋踏上。她解开银钩放下幔帐，好像一位寻常的妻子，服侍丈夫就寝。
只是今夜过后，他们就是仇人。
她从架上取下墨色的披风，悄然走了出去。誉彻躺在床上，血液在叫嚣着汹涌，让他喘不过气来，却无法动弹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窗纱忽地被一片红光映亮，好像火山喷发的决烈，是王妃卧房的方向。府里的人声慌乱了起来，脚步纷沓，“起火了！救火啊！”
一片混乱中，颜霁压低了头上的帽子。她已点燃了不尽木，今夜就让它烧个痛快。府里的人忙于救火，疏忽了防备，小浮可趁机将孩子抱走，她也可以离开这座囚笼。
黑暗中颜霁打开了府门，踽踽走远。
皇宫沉睡着，一如既往的雍容。远处的战乱和眼前的暗潮，都不能打扰它的清梦，伫立了近百年，它早已无情。
泰极宫中，微弱的灯火跃动着。门外的太监袖手垂头，昏昏欲睡。这是誉皇的寝殿，此刻却不同寻常的冷清，大誉国的命脉已不在此，光华退去，这里不过是被人遗忘的一隅。
“皇上。”颜霁步入殿中，乌发散乱，楚楚可怜。她慌乱地四顾着，好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你来了。”誉皇从龙案后站起身，慢慢地走了下来。他只着月白中衣，外披明黄色的睡袍，月光倾泻进来，清晰了他苍老的面容。一代纵横四海的帝王，也逃不过垂垂老矣的命运。
“王爷要杀了我。”颜霁走上前，声音颤抖。
誉皇心生怜悯，不由将她拥入怀中，低低叹道：“没人舍得杀你。”
颜霁依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不再年轻的心跳，“可如果我告诉了他，皇上为何放过颜相。”她抬起头，嘴角微微挑起，“陛下还觉得他会放过我么，会放过陛下么？”
誉皇略微一怔，眸中泛起混沌的乌云，最后四散开来，露出疲惫的笑意，“朕一直在等这一天。”他拥着颜霁走上浮雕着苍龙的台阶，“君临天下，不可有情。清裕王的最后一关，便是朕的命。”
颜霁随他一起走上高高的大殿，脚下汉白玉的龙纹传递着无比清晰的感觉，如同步步登天。这就是权力吧，原来如此神圣而魅惑。她离开了他的怀抱，凄然转身，“好一个无情，这该死的帝位，该死的皇宫，毁了多少人来祭奠你们的无情！”
他早就知道清裕王的谋划，她也早就知道誉皇的心思。那晚她来到泰极宫，主动献身，和他在龙床上缠棉不休。可最后一刻他还是戛然停下，无摸着她流泪的身体，喃喃地重复着，“你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
苏梦珑是他心中永难攀越的高峰，坚守了十五年，这爱早已成为修道一般的苦行，无人可以亵渎。
“你不该来找朕。”他撑起身，拾起地上的衣服盖在她身上，“你注定是彻儿的皇后，而朕已经太老了。”
颜霁睁着空洞的双眼，原来在他心中，早已将清裕王作为新帝的不二人选。从关凌被贬的一刻，就埋下了伏笔，颜相顶着莫须有的罪名入狱，誉楚被迫出征，无形中分散了太子党的势力，这才是誉皇这步棋的真正含义。
“这块金牌给你，可以保释颜临远，不过只有十天。朕不会放了颜相，只有新君才有资格赦免他。”誉皇递过金牌，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清裕王不是嫡长子，日后即位名不正言不顺，他要将体恤朝中元老的恩赐留给他，美名留给他，大誉才能长治久安。
颜霁缓缓抚摸着龙椅，从回忆中醒转，不知今夕何夕，是真是梦。今夜的月色格外清冷，却浇不灭权力亘古的炙热。
“知道我娘为什么不爱你么？”她微微侧脸，声音空灵地飘荡着，“因为你根本不懂爱，没有资格得到她的心。”
“朕的爱只给了她一个，你看不到，没人会看到。朕喜欢云泽，给她万千宠爱，只因她的天真放肆，如同当年的珑儿……”誉皇展开画卷，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人儿，温习她的音容笑貌，已成了他每天的功课。在他的心中，也许云泽已成了他与苏梦珑的女儿。
“你错了！要不是怕你大发雷霆，我娘何必和爹分开这么多年。试问如果当时你知道他们的关系，还会救苏家吗？会放过我爹吗？会让我娘走吗？”颜霁步步紧逼地质问着，他们口口声声所说的深情，岂是没有条件的？一旦伤害了他们的骄傲，违逆了他们的意愿，后果不堪设想。这也可以称为爱么！
“放肆！”誉皇蓦地回过头，死死地盯着她，呼吸因愤怒而颤抖，谁也不能否定他对珑儿的感情，谁都不能！
忽然，远处传来沉重而巨大的响声，如同暴雨中的惊雷，隐隐裂开天幕，震得大地也微微颤抖。颜霁眸光一深，窗外月华澄澈，夏夜宁静无雨。
那不是雷声，是皇城尽头大门轰然倒塌的巨响。
颜霁跑过去，砰地打开大门，城西火起，狰狞而炽烈，映亮了半边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