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虞所请被皇帝恩准。皇后请晋王夫妇入宫一叙。
前途已定,再无悬念。子虞反倒安下心来,拜见皇后时也不像往常那样心中惴惴。皇后对夫妇两人依旧亲和,让子虞坐在她的下首,不厌其烦地询问王府下人如何准备寺中修行的事物,对其中错漏之处一一予以指正。
子虞佯装谨慎地听着,心思却飘飘荡荡,不知游到何处。皇后牵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要去寺中修行,为晋王祈福,这是好事,几宫的娘娘都夸奖你。寺院在山上,到了冬季天寒地冻,你又生长在南国,不习惯这样的天气,我这里准备了狐裘兽炭,你都带去,好好保重身体。”
子虞听她吩咐地仔细,不知为何,心中竟生不安,应诺了一声。
皇后转头又和晋王闲谈了几句,态度和蔼。宫殿中气氛轻松,众女官也都不失时机地说上两句,让谈话更添趣味,只有一个女官惋惜地说道:“自从皇孙诞世,太子妃来的就少了,如今晋王妃去修行,能陪娘娘说话的,又更少了。”
殿中顿时沉默下来,皇后并未责怪女官失言,沉吟了片刻,对睿定道:“晋王妃这一走,你府中就无人打理,平日公务繁忙,难道以后府中琐碎小事也要劳烦你操心?”子虞已知她的意思,悚然而惊,身子微微一颤。皇后立刻察觉到,转脸来看她,满目柔和,子虞被她看地心中发寒,侧了侧身子,咬牙一言不发。
睿定脸色平定地问道:“府中还有管事,料想也不会出错。”
“偌大王府,就交给奴役打理,你也不怕别人笑话。”皇后唇角带笑,说道,“你比太子长四岁,如今太子已有子,你这里却音讯全无,这样可不行。也是时候立个侧妃,王妃不在时可以帮你管好内院,又可添子嗣……”
子虞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她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有想过,就是今天。
她抬头望睿定的方向望了一眼,他面色如常,不惊也不喜,似乎已经接受了事实。她浑身发冷,只能听着皇后的款款笑语,不辨滋味。
皇后道:“有几位朝臣的千金正逢嫁龄,只是容貌性情还需考校。我身边有个秉仪,想赐给你,她和你的王妃一样来自南国,不会和王妃离心,而且人品一流,知书达理,懂得进退,留在身边也安心。”不等睿定回答,她向左右示意,立刻有女官转入后面,须臾功夫就领着一个女子走进大殿。
子虞一见来人,怔忡了片刻:穆雪仍如初见时那般娇憨俏美,看得出她精心装扮了一番,五官细致,妆容精巧,一笑之下流露出少女的风情。
皇后把她唤道眼前,对子虞道:“你们是有姐妹缘的,当年一起出入宫闱,如今又都归于晋王,今后可要珍惜这种缘分。”
子虞如遭雷亟,一时间觉得自己身处梦魇之中,皇后,穆雪,女官,每个人都在对她微笑,可这每个笑容后都藏着一种恶意。她抑制不住身子的战栗,连笑容都变得牵强起来。
“王妃,是身体不适吗?”穆雪问道,脸上带着体贴的微笑。
睿定站起身,对皇后拘礼,“娘娘,前段日子她连病两场,身体虚弱,只怕是久坐不适。”
皇后点点头,“既然如此,先扶晋王妃去休息。”
子虞手握成拳,死死攥紧,指甲直掐进肉里,钻心的疼。她只恨还不够疼,不能从这可怖的梦魇中转醒,女官走上前,不等她们搀扶。子虞已慢慢站起身,对皇后一拜,便转身离开了大殿。她走得极慢,双手的冰寒似乎直透到脚底,每一步都费劲了力气,直到殿外才觉得一口气缓了过来。
女官们觉得她举止古怪,一时不敢惊扰,任她在殿前久立。
袖口仿佛被人牵动,子虞恍然回过神,仔细一看四周,已没有人守着她,只余骤风,拍打罗衣,还有檐前铁马,玎琅乱响。目中一切尽是秋色,草木衰败摇落,枯黄如诉。想起上次入宫,还是花团锦簇的模样,她不禁悲伤地叹息。
是什么,让天地万物一夕之间换了颜色。
离府修行的日子已经定下,管事照例把随行人员的名册给子虞过目,共有二十多人,都是府中原本就伺候子虞的,其中四个贴身丫鬟,一个都未落下。子虞微微讶异,疑心是管事兀自定下的名单。于是将所有随行的人叫来,详细询问。
众奴役都表示愿意跟随,表情诚恳,瞧不出一丝勉强来。其中有个丫鬟大胆向子虞坦言,“新妇将要入府,我等都是服侍王妃的旧人,日后说不定会被闲置,不如跟随王妃。”子虞看她脸上尤带稚气,说话却条理分明,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丫鬟道:“歆儿。”子虞满意地对她微笑。
等众人退下,子虞才皱起眉头,这些人中不乏伶俐乖巧的,即使留在府中,也难保没有出头之日,却甘愿随她去清苦之地……
也许其中有殷相或晋王的耳目,她忍不住这样想,只是近来心灰意懒,不愿劳神去分辨,只把名册丢在了一旁。
十月初十是个吉日,清晨王府外一干随行人员都已经筹备妥当,携带的物品摆满了五辆车驾,王府不得不抽出一小队卫士,送王妃到东明寺后再回来。子虞一看这个阵仗,直觉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神色黯然。
她走时静悄悄地,没有惊动其他人,就连睿定也没有出来送行,只遣了近侍送来一只檀木盒子。子虞接过盒子,回头又看了一眼府门,登车离去。
从王府经宣平门出城,半日的车程就可以到东明寺。子虞坐在车中,一路听辘辘车声,心事也如轮转,万千个念头飞过,却没有一个抓得住,隐约有一点清新淡雅的香气,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显得格外分明,勾起她心底深深藏匿的心绪,随着淡香飘荡起来。
她打开盒子,不由“啊”地轻叹了一声:里面放着一团槐花,洁白如雪,花瓣如碎玉碾就。时已深秋,不知鲜嫩的花朵从哪里采摘,她捧起花朵,记忆里甘甜快乐的时光也断断续续地浮现出来,让她又是欣喜又是忧伤。
车驾突然毫无预兆地骤停,她一时不察,花脱手落在脚下。有侍婢站在车外禀报,“王妃娘娘,这里过不去了,要换道。”子虞蹙眉,“为什么?”侍婢道:“是右仆射晁家行纳征之礼,好多百姓争相观看驸马,把路给堵了。”子虞恍然,玉城公主年后即将完婚。
“选在今日纳征?”她轻声问。侍婢耳尖竟然听见了,答道:“下月并无吉日,只有今天才能行礼。”言罢,她也自觉多嘴,不再多言。
车驾另外择道再行时,子虞捡起槐花,花朵已零落,再难拼凑。
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东明寺,已有接引僧人等候。
寺中早已得到宫中旨意,将子虞安排在后山别苑,那里独立成院,分为南北两阁,院前列茅亭,修竹,院中植杏。这里历来住的人不过是失宠避居的妃子,或是有难言苦衷的命妇修行所用之地。院落清净,装饰简朴。在王府众人看来,这个院落的布局近似宫殿,只是多年未整修,墙头斑驳晦暗,门庭朱漆失色,让人望之心叹。
僧人们已提前打扫了庭院阁室,侍婢们依然觉得不满,又里里外外重新打理了一遍。等收拾停当,院落的一角已挂起半圆月亮。寺中着人送来饭菜,并将寺中规矩一一详告。
等众人用完饭,都觉得疲倦,便早早安歇。
这夜月色如洗,从窗透入内室,满地生寒。子虞来时听人说山间风大,到了这一刻才深有体会,墙上疏影如舞,影影幢幢,却是院前修竹投进来的影子,枝干细叶都瞧得分明,倾耳细听,窗外风声竹声,混作一起,萧萧如泣。
子虞难以安睡,在满室月色竹影中辗转反侧,如此过了大半夜。正在她半醒半梦之中,耳边忽然传来铮铮两声乐调,似有人在夜里弹弄琵琶。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可乐声飘过,曲调清丽婉转,不知是风声相和,还是随风所弹,格外曲折动听。她听了一段,渐渐心安,这才睡去。
第二日梳洗时,子虞问左右可曾听见琵琶声,众人皆说熟睡不知,唯有歆儿说夜里起身时听到两声。子虞心道果然不是梦,趁僧人来送饭时打听。僧人们讳莫如深,只说北苑住着一个哑妇,平日爱弄琵琶,再细追问其身份和居于此地的原因,僧人们却不肯再答。
子虞虽然好奇,却不愿触及寺院禁忌,那琵琶声夜夜不停,众人也就渐渐习惯了。
寺中生活清净单调,每日有精通佛法的高僧为子虞讲经,闲时听宫女诵经,或是赏文识字,转眼六七日就过了,过得竟是难得的安静祥和。
秋色渐深,山上风声凛冽,从四面旋来,宫女们为裙裾飘荡而烦恼,不知是谁想出的办法,将佩饰悬垂到膝部,压住裙角。众人为这种别出心裁的装扮感到有趣,又将兴趣移向别处,寺院后面植被繁盛,正好取来斗花折草。在嬉戏玩乐中,宫人们也时不时远远眺望皇城,似乎暗自期盼什么。
子虞从读懂了他们的目光,却只能保持沉默。
这日山下来了一支队伍,车马皆悬黄,一看就知是宫中来的,原来是玉城公主循例婚前来寺中祈福。
子虞与玉城一向有隔阂,听闻她来了,也不觉得如何高兴,只遣了秀蝉前去问候。
用完午饭后,子虞来到僻静的佛堂,往常都是由寺中高僧等候,今日却空无一人。秀蝉等宫女都露出忿忿之色,子虞心知其中的缘故,佯作不知,静静坐在佛堂等候。
过了片刻,有僧人慢慢走入佛堂,子虞侧着身子端坐,并没有发觉,直到他行礼,“娘娘。”
这个声音听过一遍就让人难以忘记,子虞讶然转过脸,看到怀因沉静的面庞,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大师。”
怀因道:“主持和师兄为公主诵经,今日只有我来为娘娘讲经。”子虞心想他倒是坦白,随即让宫女准备抄写经文。
以往几位高僧讲解经文枯燥艰涩,宫女们都是应付居多。今日怀因讲解,语调清朗沉和,对佛教典故信手拈来,讲得颇多趣味,女官侍婢都听得入味。子虞细心地发现,每当她低头沉思时,怀因会放轻语调,像是故意迁就。她略有不懂,提出问题,他也回答得尽详尽细。子虞心中微微一暖,抬头望向殿中,怀因专心致志地看着经书,他眉如墨画,面色沉毅,秋日澄净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如同映着一块好玉。
怀因讲完一段,宫女将誊抄的经书呈给子虞。佛堂外忽然一阵动静,几个宫女引着玉城走了进来,后面还跟随着几个僧人,神色惶然,显然这样的举动是公主临时授意。
宫女们铺上蒲团绣褥,正要摆设玉帘,却被玉城阻止,“我与晋王妃是姑嫂,不用如此虚套。”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官觉得不妥,还未张口,就被玉城瞪了回去。
子虞冷眼旁观,只觉得意外。按理玉城身份高贵,正值待嫁期间,面对方外人也该障面。可转念一想,玉城一贯我行我素,谁又能管制她。
以前在宫中玉城对子虞甚少好面色,今日一反常态先行拘礼,坦然坐在一旁。子虞暗自称奇,示意继续讲经。
殿堂中一片寂静,只有怀因的声音,清朗如淙淙流水一般。玉城正襟危坐,望着殿中一角,像在出神,又像专心聆听。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怀因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宫女们便知他讲解完了。
玉城向左右看了一眼,有宫女排众而出,将一页纸递到怀因面前,柔声说:“公主素来崇佛,诵读经书时有几点不解,还请大师解惑。”
怀因以为是公主有意考校,接过一看,题并不甚难,就是讲解要费些时间。他抬头往子虞的方向望了一眼,光线晦暗,看不清她的眉目,依稀从姿态上看出几分疲倦,他心中顿时有些为难,宫女见状,连连催促。怀因重新打开经书,讲解起来,这一次,他说得简洁明了,即便如此,也用了整整半个时辰。
佛堂外暮色已起,宫女们添灯举烛。子虞把身子轻靠在绣褥上,不止是她,宫女们也都露出些微倦色,只有玉城双眸神采熠熠。子虞心里大是疑惑,一直听闻玉城并不好佛事,可眼前这样子,倒像是要钻研佛经。
直到怀因讲完,玉城似意犹未尽。一旁有精通佛理的宫女走到玉城身边,悄悄说了几句。子虞离得近,隐约听到是指责怀因讲经粗略,玉城顿时目露愠色。子虞想起她以往的性子,不禁替怀因担忧,正想替他开脱几句。玉城转过脸,冷淡地斥责了宫女,等那个宫女满面通红地退下,玉城脸色稍霁,对刚才宫女所言全不在意。
熟悉她性子的宫人都觉得奇怪。
如此玉城公主接连三日陪子虞听诵佛经,一点也不想离开的样子。子虞大感头疼,在宫中玉城待她冷淡无礼,她只觉得心中不畅,如今玉城待她客套有礼,她偏又觉得怪异。寺中几位高僧为玉城诵经,玉城称艰涩难懂,一搁经书就走了。几次下来,高僧们都觉得差事难做,想法避开。只有怀因讲经,玉城甚少刁难。如此却苦了子虞,每次讲经从午时到日落,玉城还经常想出题目来问,拖长了时间。这期间为了明心静气,不用茶点,如此几日,子虞胃口骤减,晚上睡得不安稳,白天又觉得疲惫。
这日清晨,宫人奉上粥菜,子虞闻着气味,胸口一滞,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吃了一口再难下咽。让宫女们诵经,不像往日静心,反而有一股虚火在胸腹窜动,让她说不出的烦躁。午时有僧人来请,子虞便推了今日的讲经,静坐在房中休息。
窗门虚掩,几缕清香随风飘了进来,子虞心动,没有惊动任何人,从院后走了出去。
时值深秋,草木萧瑟,可观的花木不多。子虞走走寻寻,一路到了山边,远远地能眺望到皇城。她这才明白宫女们爱来这里观望的举动。皇城看起来离得这样近,仿佛一步就能走过去。她望了许久,直到寒风袭面,才倏然回过神来。一时间心中空荡荡的,只觉得满心失落,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将来要如何……
“娘娘。”身后骤然有人喊。
她转过头,怀因站在她身后十步远的地方,眉宇紧锁,面色紧张地看着她。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表情,问道:“大师怎么到了这里。”怀因道:“娘娘请过来讲话。”
子虞不解,脚步往前一挪,就见怀因悄悄纾了口气。她回过头,刚才不知不觉,站立的地方离崖不过半尺。此时一看,才发现惊险。她倒吸一口气,暗自惊出冷汗。注视怀因骤然松了口气的表情,她胸口生出一丝暖气,毕竟还有人在意她的安危。
往前又走了几步,子虞向怀因颔首微笑以示谢意,柔声说道:“大师怎么不在佛堂讲经?”
怀因脸色平静道:“公主的考题越来越难,今日由方丈出面为公主解惑。”
子虞莞尔笑道:“能为公主解题,是求也求不来的机缘,大师怎么反其道而行?”怀因略一笑,并不解释。子虞见他神色坦荡,倒为刚才的试探感到赧颜。怀因并没有在意,转而说道,“娘娘要做什么,自有下面的人代劳,怎么孤身站在崖边犯险?”
子虞望着远方,声音缥缈道:“我在房里闻到花香,以为有花开了。”她环顾四周的萧瑟,苦笑了一下。
怀因安慰道:“院后种了一小片菊花,现在开得正盛,是娘娘寻错方向了。”子虞恍然“哦”的一声,淡淡道:“我总是找错方向呢……”怀因惊异地看向她,见她眉宇深锁,缠有愁意,心中也觉得重逾千斤,温颜道:“再过一会就要起风了,娘娘还是快回去吧。”
子虞点点头,跟着他慢慢绕山路往回走,才走了一小段,胸口又一阵气闷,腥然欲呕。她捂住口,不想在这青年僧人面前失态,憋得头昏眼花。怀因本来离了两三步的距离带路,身后突然没了动静,他转过头,被她面色青白惊住了,“娘娘?”
“别过来。”子虞勉强说出一句话来,就觉得心口窒闷,她慌忙转身躲到一棵树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怀因听到声音,说不出的心慌,连连呼了两声“娘娘”。
子虞面色煞白,突然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捂住胸口怔怔发呆,听到喊声才缓过神来。她牙关轻轻战栗,对怀因道:“大……大师,帮我叫人来。”说完又愣住了,叫谁呢?就是秀蝉,她也不敢全然相信的,寺中还有玉城公主的随行,想到这里,她面色又白了三分,心里越加惶然,急道,“别去,不要叫人来。”
子虞背靠大树,六神无主,眼中已有泪水。身前突然被遮挡了光线,她抬起头,怀因站在她的面前,剑眉敛起,仿佛十分担忧。子虞瞪着他,“你……”怀因已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搭在她的脉搏上。子虞一挣,他却牢牢握住,声音低沉,“娘娘若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也该顾念自己的身体。”
子虞心里一酸,没有再挣脱他。
怀因凝神诊脉,眉头越拢越紧,轻声询问了子虞近来的起居饮食,她便一一答了。怀因心中已有数,仍需一点关键要确认,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问才好,面上涨了薄薄飞红。子虞看他神色有异,更是忐忑。
怀因问:“娘娘除了食滞倦怠,是不是还有其他异状?”
听他言辞闪烁,子虞略一细想,也觉得尴尬,说道:“是晚了,我以为是住寺中不习惯,不准也是常事,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怀因点点头,躬身道:“滑脉之兆,是喜脉。”
子虞虚应了一声,扶住树干的手握成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望着怀因说:“还请大师为我保密。”
怀因道:“从脉象看,娘娘这些日子忧伤过甚,气血不和,现在正是孕期的紧要关头,饮食,器用马虎不得。”
子虞感激他的用意,仍是摇了摇头,“不是时候,我另有打算。”
当年欣妃落胎的事一直是子虞避忌的话题,如今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事给她一个珍贵的教训,自以为能瞒天过海的举动,往往被身边人勘破,最后变成了掩耳盗铃。
欣妃怀孕之初,疏远近侍,提拔新人,这一些举动,都让子虞觉得困惑不解,如今轮到自己的身上,她才终于明白欣妃当时的心情。可她的处境比欣妃更有不如,昔日欣妃备受皇帝宠爱,身边服侍的都是南国旧人,在诡谲难测的情况下依然遭到暗算。以此推断,子虞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
她的能力并没有超越欣妃,能用的人更不及欣妃之万一,就看运气,想到此处,子虞不由暗哂,她可不敢把后半生就这样寄托在运气之上。
她自身的处境已是不妙,不得不为这个孩子考虑地更深,论身份,孩子应是晋王嫡子,也许是世子,可子虞已被逼到寺中修行,王妃的名头朝不保夕,也许不等孩子出世,正妻的宝座已经拱手让人。她不敢天真地认为,现在怀了孩子,能转瞬翻身回到王府。甚至,她必须考虑到最坏的一点,孩子的到来会让她的处境更加尴尬。
晋王已有其他妻室,孩子以后自然会有,他不会为这个不是唯一的孩子搭上苦心谋划的前程。殷相虽然名义上是她的义父,可她对他的作用大减,与其为她大费周章,还不如另选卒子。
将为数不多能对她有所帮助的人一一从脑海中剔除,子虞悲哀地发现,这个她衷心期盼的孩子在最糟的时机到来,让她的前景变得更加危机四伏,孤立无援。
怀因走后,子虞又在寺院的大雄宝殿逛了一圈才回院中,一来她需要思考的时间,二来掩饰了她真正的去处。考虑到将来,她不得不更加谨慎,一时大意极有可能招来祸端,三思而后行总没有坏处。
侍婢们见她归来,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歆儿上前为她整理衣衫,说道:“公主派人求见王妃,已经等了许久了。”子虞微讶,于是把来人召来。来的是玉城公主的贴身宫女,为人处世颇为圆滑,规规矩矩地行礼后站在厅堂中陪子虞叙话。说了一会儿后,子虞才明白玉城的意思,竟是想借探她的名义在东明寺再逗留些日子。子虞的心情刚经过大起大落,乍听玉城的意图,不由疑神疑鬼,暗自揣测玉城是否看出端倪。心中一打量,婉拒了这个要求。
宫女皱起眉,又央求了几次,子虞都不答应。那宫女放不下脸,悻然道:“王妃就如此不近人情?寺中冷清,有公主做伴还能多个说话的人,以后只怕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秀蝉歆儿听了都沉下脸去。子虞冷笑道:“冷清自有冷清的好处,公主避居在寺中,就算陛下娘娘能够体谅,只怕晁家别有想法,这可不比宫中,公主已是待嫁之身,以后行事也该考虑下夫家的体面。”宫女听得脸色忽白忽红,转身走了。
玉城并没有因此按规定日子离去,依然留了下来。子虞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心,不知是不是思虑过甚,她害喜十分严重,对外谎称人地生疏,水土不服。每当用饭时,就算胃口不济,她也勉强吃上几口,只怕被身边人看穿内情。她心知能瞒的时间不多,必须早下决断,可心中总存有一分不舍和犹豫。
这日晚饭后,一个送饭的僧人借整理的时机留下来,趁众人不备,对站在廊下的子虞奉上一个灰色的布包,说道:“怀因师傅听说娘娘这几日身体不适,难以在佛前听讲经文,特让我送来这个香包,里面含有供香,放在身边能常思佛家教诲,清心明神。”子虞接过来一嗅,一缕清新的香气飘入鼻端,叫人怡然一振,胸口那股窒闷给压了下去。她心生感激,对着僧人无法言语,默默任他离去。
夜里来了一场雨,稀稀落落地仿佛秋虫在林间低语。子虞在灯火下打开布包,里面还放着一张纸条,绵密的蝇头小楷写满了整张纸,都是孕妇该注意的事项。淡黄的光映在纸上,越发显得温暖。子虞心中暖流阵阵,险些要落下泪来,她将纸重新折好放入袋中,终于下了决心。
将秀蝉唤如房中,子虞道:“去告诉晋王,我要见他。”秀蝉大惊,说道:“寺中管理严格,酉时一过就落锁,难以与外通信。”子虞不作理会,说道,“我知道你有办法。”
秀蝉张了张唇,讷然道:“奴婢……”子虞看着她,缓缓道:“你没有办法,难道殷相也没有办法,我知道你与殷相一定有办法联系,让他转告晋王,我要见他,必须要尽快。”秀蝉不敢与她对视,低下头去,“是。”
子虞并不放心,起身从妆匣中取出一颗明珠,在灯火下光彩耀人,正如当年晋王送她时一般无二,她温柔地摩挲了几下,将它交给秀蝉,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放好。子虞轻声说:“一定要交到他手上。”秀蝉道:“王妃请放心,奴婢一定做好。”
子虞并不能安心,可她总要试一下才能死心。她心道:这是最后一次。
这夜雨势极微,细若游丝,忽停忽下,绵延了三四日,如此细雨在深秋难得一见,宫人们都啧啧称奇。只是雨势再小,也带森寒之气,沾衣即湿,冰冷的好似雪粉。明妃挂念女儿,又派了女官来接,玉城发起拗脾气,和来人僵持了两天,终于还是回宫了。
子虞对此稍稍放了心,平静地等待。
没有让她等久,第六日的午后,秀蝉将子虞请到院后的小亭赏景,借机遣走了其他服侍的宫女,片刻之后,就有一个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人走了进来。
等他走近,子虞站起身,又是惊喜又是失望地唤道:“哥哥?”
罗云翦摘下斗笠作揖,“娘娘。”秀蝉立刻知趣,悄悄走开,到院落的侧门守候。子虞不再掩饰,欢喜道:“哥哥怎么来了?”罗云翦走上前,心疼地看了看子虞,声音里有一丝怒气,“你怎么如此憔悴,难道没有人照顾你,还是寺里冷待你?”
子虞摇头,“没有。”
罗云翦见她不肯说,更是担心,“你向相府传话,是有什么大事?相爷夫人也都牵挂你……”
子虞笑容敛起,不置一词。
“我知道你心里所想,这种虚情假意不值得理会,”罗云翦道,“要是真这么想就错了。”
“错在哪里?”
“你太小看了殷相,他在官场沉浮这么多年,明的暗的势力不知凡几,只要他肯对你虚情假意,别人都会有所忌惮,不至于对你落井下石。”
子虞道:“哥哥说的道理我怎么会不明白。当年他认为我为女,不过是想提前在晋王身边伏下一棋,如今还肯对我用几分心思,是看在我对他的价值还没有完全用尽。可是他错了,他很快就会发现,晋王并非他所想的那样情深不移,比起他的付出,我能给予的回报不值一提。与其到时候像弃卒一般被他丢弃,不如我今日就习惯不再依靠他的势力。”
罗云翦皱起眉,叹道:“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如今也该让你知道真相。你总以为,当年是晋王去求殷相收你为女,其实并不是这样。在他去之前,我就去找过殷相,希望他能帮助我们兄妹,当时他答应了。”
子虞吃了一惊,看着他道:“殷相怎么会如此轻易答应?他可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
“无用的人,他当然不屑一顾,”罗云翦淡淡道,“当时我对他说,若后宫无人,朝中的根基难以长久,我有一个妹妹在宫中,只要他肯帮助出头,有朝一日就能成为他后宫的强大助力。”
子虞霍然站起身,瞪着他,“哥哥!”
罗云翦坦荡地迎视她的目光,“哥哥到现在都不后悔这样做。不然的话,到如今,你仍然在宫中看人眼色,我依然在巡视宫门。这世间就是如此,那些出入宫廷的高官厚禄何曾有德有才,满腹才华的人,没有根基靠山,还不如庸碌无为的贵族子弟。上天没有那么公平,我们又怎么能甘于埋没自己。子虞,你做人做事一向礼贤退让,可如今落到什么地步,连对手都未摸清,就一败涂地。”
子虞面色骤然煞白,慢慢坐了回去。罗云翦觉得话说重了,心里也不好受,轻轻扶住她的肩膀,“你不要怨,哥哥只是希望你能坚强,在这里,若是活得像只兔子,总有一日被撕咬地体无完肤。”
子虞僵了一瞬,长长叹了口气,“世上真心希望我好的,只有哥哥了,我怎么会怨你。只是哥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我竟不知道你为我的前途做了这么多功夫。当年我总以为,在年华如花的时候,遇到一个翩翩公子,如此相守相知,便是一辈子了。现在想起来,这不过是每个十五岁的少女都会做的梦而已。”
罗云翦见她面露悲色,心下暗惊,担忧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还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子虞深深透了口气,忽然觉得脸上有些湿润,用手一抹,原来是雨水从亭子的边檐地滴落到脸上,她轻轻擦去,转而道:“晋王那年在这个寺院里对我说过,人们都爱买未曾磨光的铜镜,因为不愿将事实看地太过清楚。哥哥,你去告诉晋王,即使这两年的生活只是镜花水月,也要他亲自带着铜镜过来,让我看个清楚明白。”
罗云翦张了张口,子虞不让他插话,“就这样原话告诉他。哥哥,我不告诉你,是不想你担心,这件事只有他能来做决定。”罗云翦见她心意已决,只好作罢。
子虞的口气太过决绝,罗云翦不敢耽搁,转眼就有了消息,翌日清晨,晋王府的车马来到东明寺的山脚。子虞梳洗毕,有宫女来报,“府中来人求见。”子虞问:“是什么人?”宫女眼神躲躲闪闪,半晌才道:“是……侧妃穆氏。”
子虞做梦也没有想到,两人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穆雪在厅堂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脸上的笑容含蓄而谦和,就是教授礼仪的女官也难以找出错处。她眼神明亮,站立的姿势娉婷如柳。
重新审视她,子虞亦不由生出感慨,“你丝毫没变。”穆雪宛然笑道:“王妃倒是与我当年相识时变了许多。”子虞一笑置之。穆雪拘礼道:“怕娘娘在山中孤寂,我带了好茶来与娘娘品话。”
子虞吩咐下人备上茶具,穆雪熟练地将水舀入釜中,一边轻斥宫女,“围这么多人做什么,平白坏了茶香。”顷刻间,宫女们退了个干净。子虞知道她有话要讲,默不作声地看着。
穆雪低头研碎了茶饼,摆置一旁,这才抬头大方道:“王妃惊动了相府和王府,只是王爷事忙脱不开身,我是个厚颜的人,就算王妃不喜欢,也只好硬着头皮来了。”子虞在见她的第一眼早已满心冰寒,脸上却浮起浅浅的一朵笑花,“哦?”
穆雪道:“其实王爷并不晓得内情,他以为王妃在寺中受了委屈,所以让我带了一些他认为娘娘所需要的用度来。”
“可是你并没有带来。”子虞略挑起眉。
“因为我想,王妃并不是受了委屈,也不是需要这些东西。”
子虞颔首道:“你是个极聪明的人,不如把你的猜测说出来。”
穆雪微垂下头,说道:“我要说的真话不一定顺耳,还请王妃恕我无理。”
“你不是那么拘谨胆小的人,何必惺惺作态,”子虞微笑道,“我已听惯了虚话,现下无人,听几句真话又有什么关系。”
炭火旺盛,在两人寥寥几句间,釜中的水已起了波纹,眼看就要沸腾起来,穆雪撇了些水,说道:“王妃大概忘记了,当年瑶姬教过我们,能让女子做出反常举动的,究其根本,通常三种原因,一为父兄,二为夫婿,三为孩子,”她抬头看向子虞,“我猜王妃是为了这第三个。”
子虞心头一震,神色平静地看她,淡淡说道:“怀有这个想法让你坐立不安,所以就迫不及待地想来验证?”
“何需要验证呢,”穆雪怅然道,“我有时候忍不住想,上天对你真是特别……眷顾。”
“眷顾?”子虞轻蔑地笑。
穆雪缓缓道:“难道不是吗?在南国时死里逃生到了宫中,出现在公主的陪嫁名册上,我们一起进入宫廷,同时遇到晋王……”她说到这里,唇畔含笑,仿佛陷入了回忆,“有好几次我看你都危机重重,偏偏都能逢凶化吉,还能得到晋王真心相待,我挖空心思都不能得到的,你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唾手可得。所有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有一些……羡慕你。”
釜中的水微微沸起,腾起的水汽阻隔在两人之间,子虞见她发呆,取茶投入釜,叶芽遇水舒卷,徐徐在水中沉浮,她恍然忆起一些过去的片段,不觉轻声叹息。
“你身在福中并不知福,”穆雪被她的叹声惊醒,继续说道,“我怀疑晋王,怎能看上当时的你,你自身都难以打理,如何去当一位王妃。真如预料一样,你不善于宫中钻营,也不懂得因势利导,把该有的一片锦绣前程弄得七零八落,皇后几乎一眼就看穿了你,等她要对晋王动手,立刻就选择由你入手。我看着都替你可怜,你把感情全部寄托在婚姻上,却全然忘记了其后的政治。让人见了都会浮想联翩,如果能取代你,如果是我是王妃,一定做得比你更加出色。”
子虞并没有动怒,冷淡地说道:“你已经做到了。”
穆雪嘴角略沉,“可眼看着就要功亏一篑了。”
子虞冷冽地扫了她一眼,穆雪谦逊地低下头。釜中水已是第二度沸起,她将专心致志沫杓出,柔婉地说道:“子虞,一个男人,这辈子能为你做件傻事已是难能可贵,你现在却是要逼着他为你第二度犯傻。而犯傻的后果是,他要舍弃一切前景。将来还有可能被别人耻笑,心存恶意的人会问,这个孩子,是龙孙呢?还是龙子呢?”
子虞身子颤抖,死死攥紧拳头,才忍住没有抬手给她一巴掌。
不知从何处灌进一丝冷风,让人骤觉寒冷。眼前沸水涟涟,热气又腾腾而起,子虞一时觉得冷一时又觉得热,半晌后才露出一丝苦笑,“我从不奢望他能为我犯傻,可没有想到,居然连听他亲口说的机会都没有了。”
穆雪道:“他并不知详情。”
“知与不知又有什么不同,”子虞低头看着釜中波滚浪涌,轻轻地说,“能让你来,不正是说明了一切,我已糊涂过了这些年,最后一刻若再不清醒,岂不是让人失望之极。”
水沸已经三度,浙起沫饽,翻然如堆云砌雪,穆雪小心翼翼将茶沏入茶盏,端到子虞的面前,说道:“已经三度了,再等,就过了火候了。”
子虞呷了一口,安然自若地赞道:“的确是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