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轰然暴诺,一起道:“这小子不知好歹,咱们自然要扰大帅的。”
吕奂在这里故做豪气,邀买军心,张守仁却是不管不顾,将车队物资安排妥帖后,便返回自己家中,遍探四邻。待晚间天色稍黑,便带了几个亲兵,骑马往胡烈家中而去。
胡烈也只是个下级军官,居处却比张守仁的老宅强了许多。一进十余间房的小院,青砖细瓦,院门处,还陈列着两个小小石狮,显示着主人家是武人出身。
“末将参见校尉大人。”
张守仁甫一接近胡烈家门,就看到胡烈带着其侄胡光,正在门前翘首相迎。他急忙翻身下马,到胡烈身前,弯腰躬身,郑重行礼。
胡烈见他如此,不由一阵心慌,急忙还礼道:“张将军,你不要如此。这个,下属如何敢当。”
张守仁嘿然一笑,向他道:“校尉还是从前的校尉,守仁还是从前的守仁。你是我的老上司,从我入伍那日起就带着我,如果我在你面前还摆上司的架子,传出去,我张守仁成何等样人了。”
这话说的入情在理,胡烈也不由咧嘴笑道:“这世道,象你这样不忘本的也少了。也只有在咱们大楚军中,还有这样的传统在。”
其实在前朝时,下属军官得到提升后,一般会避开原本的长官,以免双方尴尬。若是地位相差更加悬殊的,就是换帖兄弟,也要收回帖子,以示以前的关系断绝。还是太祖开国后,提倡将帅平等,军中袍泽要亲如兄弟。近百年光景下来,当年开国时的风气已经大半破坏,倒是这种对前任长官的尊敬,仍然是楚军的传统。
张守仁点头微笑,在胡家叔侄的簇拥下,入得院内。因见院内有一株柳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此时天气尚热,因见胡烈把自己往房中让,便笑道:“外面的风景很好,坐着也敞快,咱们不如就在这树下喝茶聊天,岂不更好?”
“也好。胡光,去让人端上酒菜,摆到小几上,送到树下。”
说罢,又令人送来蒲扇,递给张守仁,几个人就坐在树下,闲谈聊天。待酒菜送上,各人饮了一巡,胡烈方趁着酒兴笑道:“守仁,你这两年突然做到这么大官,怎么还不知足,又想到敌境冒险。这功劳虽然大,可不是容易拿的。中午你走后,我看吕大帅等人看你的神色,好似一个死人一般。”
张守仁噗嗤一笑,向他道:“校尉,恕我说句狂话。不是我张守仁当日献计,只怕当时在场的将军大官们,一大半是死人了。”
他的能力确实如此,虽然也是酒话,并没有半分夸大之处。只是若是换了一年前的张守仁,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胡烈稍稍愕然,却不自禁点头道:“不错。”
“我带二百人,横行中原,伪朝数十万的大军,还有蒙兀人的骑兵,两边合力,对我穷追猛打,围追堵截,却没有伤倒我半分皮毛。”
“可是此次与前两回不同。”
“前两次,大伙儿不也是自谓必死么。校尉,我张守仁可不是那种平白送死的人。”
不同的地位,说出来的话自然有不同的效果。胡烈在与张守仁对面交谈前,对他的做法和思维很是不赞同。待这个现下的大楚名将活生生坐在自己身边,侃侃而言,那种绝世的名将风范和超卓的自信,立时将他征服。
他凝神皱眉,向张守仁道:“既然你这么说,必定有你的道理。可惜,咱们襄城守备军中,很少有人能够看出来你的想法,要不然,大伙儿多些人随你去,将来得了功劳,也能光耀门楣。”
张守仁知他意思,答道:“现下就算我心中明白,大伙儿也不能尽信。还是等我在那边有些局面出来,到时候,校尉过来,或是多带些人来,咱们并肩做战,刀枪上挣些功劳回来。胡叔,你是看着我长大,我张守仁为人如何,你自然知道。决不会吞没大伙儿的功劳,让大家白辛苦一常”
胡烈大是意动。若是在襄城内按部就班的升迁,他已经年过四十,终其一生,大不了做一个厢别将,或是一个闲职,就已经到顶了。若是跟着张守仁这样升级极快的将军,没准就能挣一个五品武官的职衔退伍。到那时,可比现在的光景,有着天壤之别。
“守仁,不如你把胡光带上,如何?”
一别经年,那胡光的性子显然是沉静许多。他以前的脾气极是暴躁冲动,一言不合,就恶语相向。此时伴着其叔相陪张守仁,到现在只是微笑不语,静坐在旁,倒教张守仁意外之极。
此时胡烈点名说他,他也并不做声,只看向张守仁,等他发话。
却见张守仁踌躇道:“胡光经我推举,不是入了背崽么?在背崽里做事,是他以前最渴望之事,现下怎么会愿意与我同去?”
“张将军,末将愿意随你去!”
“喔?为何?”
张守仁含笑问道:“是因为同我去,更容易得到升迁么?胡光,多日不见,你沉稳的多了。”
胡光摇头道:“不沉稳不成。我到背崽军中,犯了十几次军法。最重的一次,被打了四十军棍。若不是我叔叔还有些人缘,加上将军你当时在京城做兵马使了,他们不敢得罪的太深,才放过了我。现下将军你要离去,官职大了半级,声威却弱了许多。我叔侄与你走的近了,很受吕大帅的忌讳。若是我的这个脾气留在襄城,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你知道你脾气不好,就不算真不好。”
“不同。”
胡光咬牙道:“以前我忍,是知道还有机会。若是这次不随你去,坐困愁城,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来。”
张守仁盯着他道:“我也有军纪,你知道的。当年我做队正,你是队副,我多次斥责于你。很多次,不是你叔叔,我也会重责于你。”
胡光傲然道:“你是出自公心,我不记恨。就是你当面打我军棍,背后我胡光说你半句坏话,不是男人。”
他这个话确是实情。当日无论被张守仁怎么处罚,不但在背后没有怨言,也绝不会寻胡烈抱怨。正因如此,他虽然桀骜不驯,经常违反军令,张守仁却仍是多般容忍照顾,正是为此。
“背崽军是天下精兵,能在背崽服役,是军人最高荣誉,你舍得么?”
“张将军,你知道大帅为什么那么大方,就轻易的把你那两队背崽交给你?”
张守仁心中正隐约奇怪,听他一说,便急问道:“怎么,你知道其中原故?”
胡光冷笑道:“嘿,自从你带着他们征战中原后,这些背崽军人方才明白,什么是虎狼之师,什么是军人荣誉!那个,是在敌人阵中左冲右突,挥刀斩劈时才能得到的快感。看着敌人哀嚎倒地,鲜血四溅,那才是男儿本色。象襄城的背崽,平时偶尔出战游击,不离本城三天的范围,大战时,大帅唯恐他们受损,收在城里,预备着保护他全家逃走。平日里,欺男霸女,抢掠民财,欺付的是自己人。那不是虎狼,那是狗,是贵人家养的狗,那样的军人,有什么值得人羡慕!不但是我,背崽军中稍有自尊的军人,都时刻想着离开。咱们越不听使唤,吕大帅就越信不过咱们,要不然,将军能轻易要到他的心头肉么。”
“好!你说的好!我立刻派人去见吕奂,让他把你划到我部下。你放心,我可决不会拿部下当狗来使唤!”
胡光霍然起身,直视着张守仁道:“多谢将军,从今日起,胡光一条性命,交托给将军了。”
张守仁心中极是兴奋。他纵然有千百条计谋,也需要得力的手下来做。是以晚上来拜访胡烈,不过是想借着他口,宣扬自己,将来稍有局面时,可以想办法到襄城来拉人。此时不但达到原本的目地,还又得了一员战将。再加上得知背崽内部不稳,将来必定可以招揽到更多的人使用,心中又如何能不大喜过望。
翌日清晨,张守仁带同三百余人部下,李勇唐伟胡光等战将,也不与襄城诸将告别,而是取了关防印信,直出城门,一路上的营寨哨卡见了他的关防,自然放行无阻。待北行了三百余里后,不但百姓绝踪,就是襄城的驻防军人,也不过偶尔有零星的探马哨兵出现。
“张将军,再往北或是东西两面,最多一两天的功夫,敌人的探马就会看到咱们。三天之内,必定有过万的大股敌人来攻。”
唐伟自前次跟随张守仁出征中原后,张守仁身为主将,名利双收,他却留在襄城,不但没有任何好处,还被吕奂猜疑排挤,此时被张守仁要了跟来,不但没有半分怨憎之心,反而欣然喜乐,神情精神,比之在城内时,强过百倍。
只是身为保守的职业军人,他并不明白张守仁这样大张旗鼓,毫不避讳的进入敌境,是何用意。早前,象张守仁这样的宣慰使,都是将领取的物资钱财,放在边境,潜入敌境后联络到义军,让他们自己想办法突出重围,前来搬龋象张守仁这样,大摇大摆的带着几十辆大车进入敌境,当真是从所未有。
张守仁见各人微露焦急之色,便向他们笑道:“各位将军,你们随我出来,是来敌境晃一圈就灰溜溜的回去,徒劳无功,回去后,也不过得些薄赏,还受到同僚的白眼?”
“自然不是。我等随将军出来,便是知道将军有意在北方拓土开疆,如若不然,将军也不必费心费力,将咱们带了出来。”
“那就好。那咱们不必担心这里的敌人。襄城四周的大城,不外乎就那十个个名城大府。他们的驻军全是伪朝汉人军队,极少骑兵,探马放出来,也不过是防着大楚军队出击攻打。其实这些年来,两边的局势是北强南北,咱们能守住本土就算有功,吕奂哪里有心敢攻过大江。上次我搅乱中原后,两个万人队的蒙兀人驻守东京,还有两个驻在扬州,防备建康统制。唐、邓、许附近,驻扎的大军全是伪朝军队。他们自保尚且有些不足,又哪里敢贸然出击呢。”
他这一番分析,正是根据自己前番出击亲眼所见的伪朝实情,各人都是清楚的很。当下均是点头,答道:“不错,将军说的对。他们的探马发现了咱们,还需回城报告。普通州县的主将,兵少将弱,不敢自专。要么回禀河南府的伪朝统制使,要么直接回禀东京,等着当地的蒙兀人决断。咱们就是大摇大摆从他们城下过去,这些守将也很少敢于出击。”
李勇更笑道:“跟着张将军在中原搅的那一次,可说是我背崽全军最光彩的事。这些守将不知道是咱们也罢了,要是知道,只怕烧香拜佛还嫌迟,又怎么会自己出来寻死呢。”
张守仁随他们笑了一遭,然后方正色道:“你们也不可过于小视对方。”
他想了一想,又笑道:“就叫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千里之堤,溃于蚊穴,可不慎之?”
众人面面相觑,这般新鲜的说法,倒是头一回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