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睿帝时,曾特旨许余波在家料理政务,他却害怕树大招风,不敢如此行事,最近这些日子来,因为精力越发不济,倒是渐渐开了口子,允许一些亲近的朝官到他府中,禀报处断急务。
今上听闻之时,并无不悦的表示,只是派遣内使,提醒太师不要太过操劳。
想到这里,余波不禁面露微笑。孺子小儿,游幸无度,根本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虽然算不上是昏君,却也是对政务军务都全无兴趣。自己手操国柄这么多年,他倚仗之处甚多,哪里敢来得罪。
“什么是天子?老夫做官做到这个地步,与天子也一般无二了吧。”
余波在心中常做如是想。有时候,他未尝没有想过要更进一步,成为名正言顺的天下第一人。只是当年太祖虽然不防武人,后世的几个帝王却仿效宋制,对武人多有约束防范,楚军分做多少个系统,权力分散。他经营多年,也掌握不京师兵权。在地方上,各地的守备军也是分做好几个势力范围,他能掌握的也只是襄城一部而已。
他的大儿子可能是看出乃父有不臣之心,曾经造膝密陈,劝父亲经营此事。与预料中的反应相反,余波并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斥责于他,而只是长叹一声,答道:“徐徐图之吧……若有可能,吾为周文王矣。”
这只是父子间绝密的谈话。在他的这种授意之下,担任军职,任京师禁军兵马副使的长子开始广结善缘,交结将领,意欲在余波握有大权时,将自己的势力牢牢扎入军队,然后待机而动。
余波等人扬长而去,距离他们数百步远的宫门处,过百名把守大内外围的御林卫兵却已经将杨易安等人围的水泄不通。
如林的枪尖直指着杨易安等人,因杨易安身着大红官袍,士兵们未敢造次,只是将他们团团围住,等候上官来处置。
在冒着寒气的枪尖之前,杨易安的随从侍卫们无一不脸上色变,面无人色。一个个翻身下马,垂手等候处置。
杨府势力,在京城中平常之极。莫说在这大内宫前惹下这么大的祸乱,就是在任何一个权臣府前,也不能如此造次。这伙子随从打定了主意,一会儿问起话来,要将责任全数推给家主,自己只当什么也不知道的好。
“尔等何人,竟敢在大内宫前放肆!”
一个指挥使模样的武官,身着盔甲,披着只有殿前班直才有资格穿着的紫色绣金披风,大步而来。
稍一近前,那武官却是一楞。打量了杨易安一眼后,方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杨钦使的大驾。怎么着,杨大人你也是翰林清要,朝廷大臣,你不知道擅造宫门、冲撞御道、殿前骑马无人臣礼,这些罪名落在头上,任你是再大的官儿,也担当不起么?”
他所言的这些罪名,只要有一条坐实了,以杨易安的现状,最好也得落个贬官外地,甚至罢为庶民的处断。若是果真数罪并罚,只怕流放凌牙门都有可能。
听了如此裸的危胁,杨易安不为所动,只咧嘴一笑,向那武官道:“石将军,本官身为钦使,返京后要面圣回奏,然后方能回府。因看天色太晚,害怕宫门闭锁后不能入内,是以仍然骑马。”
说到这里,他皱眉道:“我记得,钦使按例是可以在御道骑马的,将军所说罪名,下官可不敢当。”
这石姓将军,是大内的殿前指挥使班的指挥使,专职统领御林军人,最受皇帝的信重,非宗室子弟不能担当。此人现下对杨易安如此恶形恶状,显然是因为杨易安当年出卖石嘉一事,令得这些宗室出身的将军们,很是不满。
这杨易安巧舌如簧,将自己的罪名全数辩驳,这石姓武官是直性子的军人,明知道杨易安所为很是不对,却是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回复。
当下呆了半响,方又答道:“这些姑且不论,大人所为,我自会禀报圣上和太师知晓,如何处置,由他们来决断。至于大人你,现下请回,宫门虽然还没有上锁,不过此时天色已晚,大人入宫面圣已迟,还是明日请早吧。”
杨易安盯视着他,恶笑道:“你是什么人,是什么身份?竟然敢阻钦使入宫面圣,你将太祖皇帝的圣训看在眼中了么?”
钦使回京,必须立刻面见皇帝,禀报所行经过,这原是大楚立国时的规制,为太祖亲立之法。只是这么多年下来,朝廷哪一年不派出过百的钦使,事有轻重缓急,若是所有的钦使一回京就要见皇帝,皇帝就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有鉴于此,一般的不急之务,便由钦使先行禀过上官,然后在朝见时向征性的向皇帝奏明就是。杨易安此时抓住本朝的老规矩,大声向这武官质问,一时间竟将他问的无法应答。
眼见对方还在迟疑,杨易安知道拖的时间越长,对自己越发不利,当下挥鞭赶来挡在自己身前的御前侍卫,大喝道:“本官为朝廷钦使,现下要入宫面圣,谁敢阻我,便是欺君!”
说罢,不顾眼前刀枪如林,寒光遮眼,只是打马前行。
他如此坚决果毅,到教所有的侍卫们不敢阻他马步,他向前几步,众卫士便退上几步,只是不得上官命令,各人只得一直相随,此情此景,却也是好笑非常。
“罢了,你们散去,我带人跟随杨大人进宫。”
那石姓武官眼见不是事,只得驱散众人,命杨易安的随从在外等候,自己带了十几个侍卫,簇拥着杨易安一直向前,往大内行去。
本朝的大内,原本亦是南宋在临安城的行宫,方圆周广十余里,巍峨秀美,虽然没有大唐长安和北宋开封宫殿的壮丽大气,却因修建秀美柔媚的临安城内,山光水气润泽之下,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杨易安在一群官内卫士的簇拥下,由丽正门入内,绕过宽阔广博的大庆殿前的广场,到瑞诚殿后的端明门前,便是东北处的内朝所在。
“杨大人,你好胆色,我也不敢阻你,这便入内禀报当值的公公,圣上见不见你,就不是我所能言的了。”
杨易安肤色白腻,容颜秀美,少年时便有美男子的美誉,此时虽然结婚生子,却并没留起胡须,清秀俊郎不减当年。宫内的卫士将军都是武人,因见这少年得志的文人大官,适才在宫门处不畏刀枪,神色如常,驱散士兵如赶羊群,如此的胆色豪气,纵是一般的武人亦是不如。有此一事,各人心中对他的嫌恶无形中减了许多,到得这内朝宫门前,不免好生吩咐几句,让他等候。
杨易安知道对方是好意,当下略一弯腰,微笑道:“请将军务必说清,本使这会子来宫内求见圣上,实在是有了不得的大事。若不是如此,也决计不敢拿自己的前程耍乐。”
那石武官点头道:“想来也是。请大人不必着急,稍待片刻。”
杨易安拱手道:“有劳将军。”
看着对方靴声囊囊,渐渐远去。杨易安只觉后背心已然湿透,被冷风一吹,只觉寒气彻骨。他是文人出身,适才这点阵仗,若是在张守仁眼中,只怕如同儿戏,对他而言,实在是平生最赌博,最为大胆的冒险。
这宫门前广场空旷之极,天气又黑沉下来,不远处的宫殿深处,开始有星星点点的烛光点燃。
过不多时,有一队身着黄衫的小太监次弟来到,手中举着灯笼,拿着火把,将宫门处的灯笼一盏盏的点燃。各人眼见杨易安一队人孤零零的站在宫门处,心中均是奇怪,只是无人敢言,过不多时,又全数离去。
杨易安表面上安然自若,负手站在烛光之下,等候传唤。只是对方不过去了片刻,在他心中,却如同过了一万年之久,心中焦躁和惶怕之情,实为平生未经历的恐怖体验。
此人的生活和现状,原本也用不着这么豪赌式的行径来改变,只是他自小贫苦,长大后决不甘为人后。再加上此时的身份地位远远落于张守仁之后,儿时同伴青云直上,自己却如同一条狗一样混迹京师,仰人鼻息,象他这样心高气傲,野心勃勃的人,又如何能够忍受。
此事不成,大不了一事了之。
打定了这样的光棍心思,他反而渐渐安稳下来。心跳渐渐平复,呼吸渐渐平缓,就是原本刺眼的烛火,也变的柔和温暖。
又不知过了多久,方听到宫门内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还未见人影,就听到有个公鸭嗓子大声叫道:“官家有令,传杨易安到勤政殿陛见。”
杨易安心中狂喜,几乎忍不住跳跃起来。虽然勉强克制自己,用指甲直刺掌心,却仍是忍不住在心中大叫道:“大事可成,大事可成!”
他与张守仁商议的反间之计,虽然表面上看来无懈可击,证据动机全然确凿。那余波反意暴露已久,操持国柄多年,现下意欲再进一步,不惜勾结蒙兀,甚至与李擅、张守仁这样的北地军阀多有交结,其亲笔写就的书信,送去的金银,再加上未来好处的许诺,还有对自己在大楚朝野中势力的分析,每一条每一件,都是张守仁研究多日,想方设法,根据余波在南楚中现实的情形,精心伪造而成。
这些东西,虽然有模有样,却也经不起仔细推敲分析。不过张守仁当日与杨易安商议时,只是道:“当年秦丞相杀岳爷爷,证据就很充分么?”
杨易安何等人,当即就惊问道:“怎么,你看出来今上对余波老儿有杀意?”
张守仁笑道:“当日石枢相死前,我曾言道,枢相你做事不是不周密,势力不是不强大,可为什么落得个如此下场?无他,你功太高,势太强,在军队中盘根错节,当你越觉得你势力雄强的时候,就越是你最危险的时候。当今天下不比南宋,权相大将想一周遮天,强臣弱君,绝无可能。枢相你看不透的,就是这一点。易安,石嘉没有看透的,余波一样没有看透。若是睿帝还在,没准看着旧情让他致仕了事,而今上登基并不是得他的力,却是要顾忌他的势力,而余老儿却不知道收敛,常此以往,为人主的,能不忌惮,能不想着除之而后快?”
杨易安当即拍掌大笑,向张守仁道:“我懂了。今上现下就是缺一个借口,一个敢做仗马鸣的人!而偏偏余波势力太大,今上又很顾忌,不敢露出一点儿不满的表示。他这么一来,底下的臣子只当余波恩遇未减,又加紧儿巴结太师,如此一来,皇帝却又更加不敢对他动手。若是我跳将出来,皇帝只怕如同捡了宝贝一般,再也不肯放手了。”
张守仁点头道:“正是。若是你以别的罪名弹劾余波,只怕皇帝要先将你放逐了事。因为这种事情打不死他,余波的势力非同小可,自然会多方辩白,你一个小小五品京官,皇帝又不能死死站在你一边,自然要先拿你开刀,以给余波泄恨。可是你以谋反的罪名来告余波,兹事体大,皇帝自然可以行雷霆手段,一举将余某人的党羽全数扫清。到时候,你便是首功大员,皇帝不论如何,都会对你大加封赏,以平息朝野中对此事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