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哀哉!我的女儿啊,你使我甚是愁苦,叫我作难了,因为我已经向耶和华开口许愿,不能挽回。”耶弗他撕裂衣服{1}({1}撕裂衣服:《圣经》载,表示气愤或悲哀的举动。),心如刀绞,向女儿解释自己的两难之境。
确实,他怎么也未能预料到这种悲苦的结局。与希腊神话那位远征军统帅一样,用女儿的生命代价,赢得攻城略地的资本,耶弗他面对这个倒霉的命运,只有捶胸顿足!
骨肉!独生女!唯一的珍宝!爱中之爱!!
而《圣经》没有过于渲染这场悲剧的细节。燔祭{1}({1}燔祭:表示对上帝的敬畏和感恩。牲祭的一种。燔祭的供物要全部烧掉。),即“烧化祭”,就是把生命献上祭坛烧化,表示对神明的敬拜。有时是神明的要求,有时是人类自己请求神明满足愿望而答应付出的代价,总之是一种牺牲。耶弗他的女儿,就是要为父亲的祈祷兑现,献出自己的生命。可这绝不是耶弗他的意思,他与阿伽门农有别。如果说阿伽门农得罪女神需要和解,并且因为出征的将士们迫使他满足神谕,他必须拿女儿交换大海的顺风,那么,耶弗他压根儿不知道他合理的祈祷会导致不合理的结果出现——那迎接他凯旋的第一人,也可以不是他的女儿啊。耶和华没有提出用耶弗他的女儿献祭,是她个人鬼使神差成为祭坛上的羔羊。
而且,耶弗他是在完成了拯救以色列民的征战任务后,换得了这个“偿还”。于是,他的使命完成,这就变得滑稽了——凯旋的荣耀,变成痛失的“惩罚”。
上帝啊。
这毕竟涉及誓言问题。
在没有誓言,抑或誓言已经变得淡漠,人们因为害怕负责而不发誓、也不看重发誓的今天,就很难有为誓言而死的事情了。
耶弗他发誓消灭亚扪人,才对耶和华祈祷,要求相助。他的个人誓言关涉到整体利益的命运。
耶弗他的女儿,尽管在命运翻云覆雨面前,转喜为悲,但她懂得这一誓言的意义,“父啊,你既向耶和华开口,就当照你口中所说的向我行,因耶和华已经在仇敌亚扪人身上为你报仇”,女儿考虑到父亲是为以色列民得到拯救,因而必须践诺。
英国诗人丁尼生在他的《梦中的美丽女子》一诗中提到这个圣经故事,替耶弗他的女儿抒情这一心怀:
我的神,我的祖国,我的父——
果真拿去了上天所给予我一生的祝福,
把我用三种爱的绳索捆住往下吊
直吊入一个寂静无声的坟墓。
我要哀哭,“在那些希伯来母亲中,
没有一个希伯来美少年可以用笑颜
驱走我处女的怨尤”
——一切的欢乐落空,
不再跳舞也不再歌咏。
远离那山下的橄榄园,
远离那应许要给我的新娘闺房,
……
在没有誓言,抑或誓言已经变得淡漠,人们因为害怕负责而不发誓、也不看重发誓的今天,就很难有为誓言而死的事情了。
浮光掠影……正替代深刻;速朽……替代永恒。
使命却是庄严的事情。使命衔接缺乏与拥有,衔接失败与胜利,衔接过去与未来。使命是桥梁通向坦途……
一些人生来就要承担重任的,命运由不得他自己。
我们一贯反对的宿命论,当我们轮回几番困苦,却渐渐有所顿悟:这是命中注定我们必须忍受的。各路宗教无论哪一门都是让我们安于自己的祸福,而对神俯首称臣,表示自己托付给命运。只有仿佛人类童年的古希腊文化中,即便神明可以主宰凡人,但是神明却和凡人有千丝万缕的血缘联系,那些盖世英雄本身就是神人结合之子,所以,当人骄傲或者出错,一方校正他过于严厉,就会有另一方偏袒他,维护他应有的尊严与光荣。这种对神谱系的想象,真的很诱人,它让我们有与神明甚至可以平起平坐的感觉。阿喀琉斯斥责太阳神阿波罗,如同生气自己的兄弟,雅典娜护佑他就像他亲爱的姊妹。然而,凡人还是因为神明的安排纷纷战死,片刻也不逗留地奔赴冥府。其实古希腊人的命运意识更明显。
但是,那些必须赴死的人,当死神跟随他们时他们并不显得软弱;相反,他们拿出人的力量作英勇的一搏,让死神在收去他们的尸体时,同时把他们的光荣还给人类。
他们完成了生来就应该完成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