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常提到自己必须履行的职责,就是要利用自己的艺术为“可怜的人类”,“将来的人类”斗争,为人类造福,给人类以勇气,让人类苏醒,斥责人类的懦弱。他在给其侄子的信中写道:“我们的时代需要坚强的心灵去鞭策那些可悲的人们。”1827年,米勒医生说:“面对政府,警察,或贵族时,贝多芬总能自由地表达自己的看法,甚至在公众面前也是这样。[在贝多芬的谈话记录簿里,我们可以发现这样的句子:“目前,欧洲政治已经走上了一条离不开金钱与银行的道路。”“处于统治地位的贵族们什么都学不会,而什么都没有忘记。”“五十年后,世界各处都将成立共和国。”
]警方明知这一点,但他们容忍他的批评和讥讽,把它视作无伤大雅的梦呓,因此对这位光芒四射的天才不闻不问了。”
因此,任何力量都不能使贝多芬的这种无法驯服的力量屈服。现在,这股力量似乎要玩弄痛苦了。在最后的几年里,尽管创作条件十分糟糕[这里指的是侄子卡尔自杀的事。
],但他所写的音乐具有一种讽刺、傲然而欢快的特点。在他去世前的四个月里,即1826年11月完成的最后一部作品——第一百三十号为四重奏重新创作的《终曲》就是非常轻快的。严格地说,这种轻快不是常人所有的那一种。而是像莫切特斯所说的:时而是间断性的苦涩的嬉笑怒骂,时而是战胜了那么多苦痛之后的动人的微笑。总之,他是最后的胜利者。他不相信死亡。
但死神终于降临。1826年11月末,贝多芬因为着凉,患了胸膜炎。他为侄子的前程而在严寒隆冬四处奔波,回到维也纳便病倒了。[贝多芬的病情分为两阶段:第一阶段是肺部偶发症,六天就好转了。“到了第七天,他觉得好多了,而且可以起床走动、读书了”;第二阶段是消化系统疾病。医生说:“第八天,我发现他的精神不是很好,而且全身发黄,夜里出现了上吐下泻的症状,差一点就让他当晚送命。”从那时起,贝多芬身上的水肿情况加重。这次发病不排除有精神上的原因。瓦夫洛赫医生说:“卡尔不听话,使贝多芬大发雷霆,十分苦恼,这促成了他疾病的爆发。他浑身打战,因为内脏的疼痛而直不起腰来。”关于贝多芬最后一次的病情,自1824年起,就有医生进行详细的叙述。
]朋友们都在远方,他让侄子替他去请医生。据说这个漠不关心的家伙竟然忘了,两天之后才想起来。当医生赶来时,已经太晚了,而且诊治得很马虎潦草。三个月里,他那运动员似的体魄在与病痛抗争着。1827年1月3日,他立他至爱的侄子为正式继承人。此时,他想到了自己莱茵河畔的朋友们,于是给韦格勒写信说:“……我多么想同你聊聊!但我的身体太虚弱了。我只能在心里拥抱你和你的洛恩。”[洛恩为韦格勒夫人的亲密称呼。
]若没有几位英国友人的慷慨相助,贫穷的苦难将笼罩在他最后的时刻。他变得很温顺,脾气也好了很多。1827年2月17日,他经过三次手术,等待第四次手术时[他这四次的手术时间分别是1826年12月20日,1827年1月8日、2月2日和2月27日。据格哈德·冯·布洛宁在信中提到的,当时,躺在病床上的贝多芬饱受臭虫的骚扰。
],躺在弥留的床上安详地写道:“我耐着性子想:任何病痛都会随之带来点好处。”而这个好处便是解脱,正如他临终前所说的“喜剧的终结”,——我们要说:是他一生悲剧的终结。
他在一场夹杂着雪花的狂风骤雨里,在雷鸣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离开了人间。一只陌生的手替他合上了眼睛[这位陌生人便是青年音乐家安塞姆·胡滕布瑞纳。布洛宁曾这样写道:“值得赞美的上帝啊,感谢他结束了这长期而痛苦的受难历程。”
](1827年3月26日)。
亲爱的贝多芬!多少人都惊叹于他伟大的艺术。而他又何止是音乐家中的第一人,他更是现代艺术最勇敢的力量。他是那些受苦、敢于抵抗的人们最伟大、最好的朋友。当我们因世界的劫难而忧伤的时候,他就是那个跑到我们身边来的人,仿佛坐在一位失去儿女的母亲身边,默然无语,在钢琴上弹出一曲隐忍的悲歌,来安慰伤心的人。当我们同道德中的善恶进行毫无效果却又无休止的争斗后,感到精疲力竭时,重新回到这片意志和信仰的海洋中浸泡一下,将获得妙不可言的慰藉和力量。他身上所散发的是一种勇气、一种斗争的幸福、一种感到与上帝同在的陶醉,我们被深深地感染。好像在他同大自然每时每刻的沟通交融之中[辛德勒曾说道:“贝多芬教会我很多大自然的学问。在这方面,他像引导我研究音乐一样,指导我发掘大自然的规律。他陶醉于自然的基本威力。”
],他终于从中汲取了深邃的力。克里尔巴策赞赏贝多芬时带有某种胆怯,他在谈到他时说:“他一直走进了可怕的境界,艺术竟和野性与古怪的元素混合在一起。”同样地,舒曼在谈到《第五交响曲》时也说:“尽管我们常常听到它,但它仍然对我们有着一种不变的威力,如同自然现象一样,虽然一再产生,但始终让我们充满恐惧和惊愕。”他的好友辛德勒说:“他攫取了大自然的精髓。”——这是真的。贝多芬是大自然的一股力;一股原始的力与其他力量在交战后,产生的荷马史诗般的壮观景象。
贝多芬的一生都像是一个雷雨天。最初,是一个明媚清亮的早晨,仅有几丝无力的轻风。但是,在静止的空气里,已经出现了一种隐隐的威胁,一种沉重的预感。突然间,大片的乌云席卷而来,雷声悲吼,静寂中夹杂着可怕的声响,一阵阵狂风怒号,这就是《英雄交响曲》和《第五交响曲》。然而,白昼的清纯尚未遭受损害,欢乐依然是欢乐,忧伤中依旧保留着一线希望。但是,1810年以后,心灵的平衡被打破了,光线变得怪异。那些最清晰的思想,仿佛水汽一般升腾;它们散而复聚,凄惨而古怪的骚动笼罩着人们的心;欢乐的希望常常在雾气中浮现一两次之后,便完全消失;只有到了曲终才能在一阵狂飙之中重现。而快乐也具有一种苦涩而狂野的特点。所有的情感都掺杂着一种毒素——狂热。随着夜幕的降临,雷雨也在聚集。随即,沉重的云蓄满了闪电,黑压压的,夹带着暴风雨,《第九交响曲》开始了。——骤然间,在疾风暴雨之中,黑幕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夜被驱走,在意志力的作用下,白昼的明媚又还给了我们。
什么样的征服可与之相媲美?拿破仑的哪一场战役、奥斯特利茨(拿破仑1850年大获胜利的地点)哪一天的阳光能达到这种超凡努力的光荣?这种胜利是精神力量所从未获得过的?一个贫困潦倒、孤独残疾、痛苦不堪的人,一个世界不给予他欢乐的人,他却创造了欢乐,并把这份快乐带给世界!他以自己的苦难来铸就欢乐。他以一句豪言壮语浓缩了他的一生,并成为一切勇敢的心灵的箴言:
“用痛苦换取欢乐。”[1815年10月10日《致埃尔多迪伯爵夫人书》。
海林根施塔特遗嘱
给我的弟弟卡尔和约翰·贝多芬
噢,你们这群人啊,怎么能把我当作、或让我被人看作是一个满腹怨恨、疯癫、愤世嫉俗的人呢?你们对我太不公平了!你们根本不清楚隐藏在外表下的原因!自童年时起,我的心灵和精神便趋向于温柔、仁慈的情感,并一直准备着去做一些伟大的事业。但是,你们想想看,六年来,我的身体情况是何等的糟糕,还被一些冒牌庸医误诊,一年又一年被他们欺骗,还幻想着有一天会好转,最终换来的却是一种“永久的病症”,即使有一丝希望能够康复,那也要等上许多年。我虽然生来具有一种热烈而积极的性格,甚至能适应社会上的各种消遣,但我却较早地被人类驱除,成为形单影只的可怜人。
有时我真想克服这一切,啊!但每次我都无可奈何地被残疾,这个不断翻新的悲惨经验所阻止!然而我又无法跟别人说:“请讲大声点,大声喊,因为我是个聋子!”啊!你叫我怎么开口告诉别人我的一种感官出了毛病呢,这种感官对于我来说,要比别人的更加完美,更加优秀。而它从前是最完美的,在我从事音乐这一行中,很少有人能像我的这个感官那么完美!——噢!我说不出口啊!——因此,如果当我本想与你们做伴而你们又看到我孤僻自处的话,请你们多加谅解。我的不幸让我痛苦不堪,我常因为它而被人们误解。在交往中,在微妙的谈话时,在大家彼此倾诉彼此安慰时,我却无法得到一丝慰藉。孤单,完全的孤单。我越是迫切需要在交际场合露面,越是不能冒险。我只得像一个被放逐者似的生活。如果我走近一个交际场合,我立即有一种揪心的忧虑,生怕被人发现我有残疾。
由此,我在乡下住了半年。我那高明的医生劝我要保护好听觉,这当然也是我的心愿。然而,很多次我都渴望与人接触,并禁不住要过去。但是,当我旁边的一位听见远处有笛声而我什么都听不见时,或者他听见牧童在歌唱,而我却什么也没听到时,那是何等的屈辱啊!这样的一些经历使我彻底陷入绝望之中:我差一点就要了结自己的生命了。——是艺术,挽救了我。啊!我感到,在完成被赋予的全部使命之前,我是不能离开这个世界的。就这样,我苟且偷生——那真是一种悲惨的生活——这副身躯是那么的虚弱,哪怕有一丝变化都能使我从最佳状态转入最糟糕的境地!“要忍耐!”——别人都这样说,现在,我也只能把它当作向导。我有耐心了。——愿我勇于抗御的决心能够保持得长久,直到无情的死神来掐断我的生命线的时候。这样也许是好的,或许并不好: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二十八岁,我不得不看破一切,这不是容易的事。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这一点比其他人更加艰难。
神明啊,你能从苍穹渗入我的内心深处,你了解它,你知道它抱有对人类的爱和行善的愿望!啊,人啊,如果有一天你们看到这句话,想一想,曾经你们是怎么不公平地对待我;希望不幸之人看到一个像他这样的落难者时,能聊以自慰,不顾自然的种种障碍,竭尽自己之所能,以跻身艺术家和精英们的行列。
我的兄弟,在我去世之后,如果施密特教授尚在人世,你们就以我的名义请求他将我的病情详细地描述出来,再加上这封信,我想,在我死后人们会尽可能地与我言归于好。——当然,我承认你们是我那微薄的财产(如果可以这么称谓的话)的继承人。希望你们能公平分配,以后要相亲相爱,同舟共济。对于你们带给我的伤害,你们心里清楚我早就不追究了。卡尔兄弟,我要特别感谢你,在最后这段时间里对我的关怀体贴。我祝愿你们能生活得更加幸福,远离忧愁,不要像我这样被烦恼围绕。一定要教导你们的孩子讲道德:因为只有道德才能使人幸福,而非金钱。这是我的经验之谈——道德使我在穷困潦倒时坚持着,支撑着我,多亏了它;另外还有艺术,我才没有以自杀来结束我的生命——永别了,你们相亲相爱吧!——我感谢所有的朋友,尤其是李希诺夫斯基亲王和施密特教授。我希望李希诺夫斯基亲王的乐器能够保存在你们之间任何一个人手中,[此处指的是李希诺夫斯基亲王送给贝多芬的一套弦乐四重奏乐器。
]但你们千万不要因此而发生争执。如果它们对你们有什么益处的话,可以把它们卖掉。如果躺在墓穴中的我还能帮你们一把,我将多么的高兴啊!
若真能如此,我将快快活活地迎接死亡。——如果死神在我有机会一展艺术天赋之前来临,那么,尽管我命运多舛,我还是希望它能迟些到来。——但即使如此,我也很高兴。难道不是它把我从一种无尽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吗?——死亡可以随时到来,我表示欢迎,而且是勇敢快乐地欢迎。——永别了,别把我完全遗忘在坟墓之中;我还是值得你们缅怀的,因为我在世时经常思念你们,想让你们幸福。但愿你们幸福!
路德维希·凡·贝多芬
1802年10月6日 写于海林根施塔特
给我的兄弟,在我死后拆阅并执行
海林根施塔特,1802年10月10日。——向你们告别了——当然是十分悲伤的。——是的,我的希望——至少是我曾抱有的、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治愈的希望——它几乎把我彻底抛弃了。宛如枯萎的秋叶缓缓飘落一样,——这希望对于我来说也已经枯萎了。几乎同我来时一样——我走了。——美好的夏天一直支撑着我的那股强大的勇气,也随之消逝。——啊,主啊,给我一个真正快乐的日子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欢乐的、深邃的声音了!——啊,什么时候——啊,什么时候,啊,神明!什么时候我还能在大自然和人类的圣殿里感觉到欢乐呀?——永远也不会?——不!——啊!这太残酷了!
致阿门达尔牧师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