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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诚实,对于每个正常的成年都市人来讲,绝对是一种奢侈品。

无论贫贱或富贵,也无分丑陋或美丽,更不管是身居高位或是平头百姓,都绝对是一种奢侈品。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果不认同这一点,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你没有在都市生存过。

如同一瓶最低级的人头马,对于一个普通的下岗工人来说,那怕想想,也几乎是一种不可及的奢侈。但是,如果他中了五百万的大奖呢?

我向来认为,在如今的都市,拥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和中五百万大奖的概念,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分别,所以在我的朋友们之间,大家都坚持着这种奢侈:诚实。

张狂,在这十几年里,我向来认为他是我的朋友;

胡仁说他是二幢闹市区的四层、总面积两千多平方的骑楼的业主;

不必算底层对着步行街的铺面价值,就算两千多平方的住宅面积吧,在都市里是什么概念?一个月至少三两万的收入,小公司的CEO也不过如是啊!

但张狂居然告诉我,他之前在靠搬煤气谋生。

我听了胡仁那句话以后,只是静静的盯住他的眼睛,胡仁并没有回避,他向我点了点头道:“真的,我见过业主资料上的照片。”胡仁从包里,掏出一迭复印的资料,翻出一张给我,是一份产权证和一张身份证的复印件,上面赫然是张狂的头像。

我只觉得“哗”一声,身上的血都冲头上涌了上来,我无言的翻出张狂留下的地址,夺门而出,胡仁跟在我身后,他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也不想再听了。

但这种愤慨,从我和胡仁在一处“城中村”的路口下了计程车以后,便渐渐的消失,当我在几条矫健的杂种狗的注目礼下,穿过那浮着一层沾液、沿街墙角堆积各种颜色的发霉的塑料袋的大街,拐过几个大白天也昏暗无光的转角之后,我开始有些怀疑胡仁的话的真实性。

问了一下路人手上地址的所在,我转过一处墙上还残留着尿液污垢的转弯,“士多”的老板告诉我,张狂就住在这幢都市人称为“农民屋”的五层半小楼的四楼。张狂接了我打上去的电话,欣喜的跑下来开门,在楼下就听到他飞奔下来的脚步声里,洋溢着“有朋自远方来”的喜悦。

隔着楼下的铁门,张狂咧开嘴笑着和我打招呼,手忙脚下乱的打开门上那沉重的铁锁,我有些气馁。

按我们老家让客人走在前面的习惯,胡仁侧着近三百磅的身体,艰难地爬着那狭窄并称得上峻峭的楼梯,走到二楼转角,胡仁使劲的跺了跺脚,引来楼下的叫骂:“楼上有病啊!他妈的踏踏踏个屁啊!”

走在我后面的张狂拍了拍我,示意我侧过身子,快步从我身边挤了上去,在胡仁身后扯动了一条灯绳,桔黄色灯光洒在楼梯上,张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里,这里没有感应灯的。”

我叹了一口气道:“老哥,你怎么住这里?”

张狂爽朗地笑道:“哈哈,穷。”

穷?我咬了咬牙,刚想说话,张狂突然回过身来压低了声音对我道:“阿晓,你来,我和你嫂子都很感动,富在深山有客寻……”仿佛喉咙里塞了些什么,他停了停,笑道:“来,快上来,你嫂子在楼上烧水准备冲茶了。”

我玩味着他这句“富在深山有客寻”,这是我们家乡的半句狸语,后半句是“穷居闹市无人识”。不觉中,却听到怯生生的一声久违的家乡话:“晓叔叔好!”却是张狂的太太带着八九岁大的小孩在门口迎接我们。

张狂的太太,从我们进门就不停的咳嗽着,但枯黄消瘦的脸上的热情,却是显而易见的,不过她在咳嗽声里,用她那粗糙龟裂的手端给我的那杯工夫茶,让我接在手上之后,很难喝进嘴里。

我放下茶杯,不去理会逗着小孩玩的胡仁,叫了正在翻箱倒柜找东西招呼我们的张狂一声,我想还是直面疑惑来得好些,因为我实在很难忍受,和一个明知他在闹市拥有二千多平方房子的业主,坐在这种房子里,三十多度的高温下没有空调,喝着十来块钱一斤的茶叶,看着他的孩子在摆放着一个破电视机的残旧的、其中一条桌子腿还垫了烟壳的桌子上做作业。

我对张狂道:“老哥,听说,你名下有两幢房子在闹市街,是不是真的?”

张狂笑道:“对。”

我想我这时的脸色,可能极为难看,连张狂的小孩都问道:“晓叔叔,你不舒服么?”

也许小孩的话,让我冷静一些,我冷笑道:“老哥,你真是老江湖啊,钱财不露白,对了,记得当然在家乡,你的女朋友是中学里有名的校花,记得你们早早就同居了,你是不是到处拈花沾草,怕那些女人找你分财产,才扮成这样子的?”

张狂的脸色变了变,他眼里闪过一丝我熟悉的神色,我记得,当时他一个人放倒十几个小混混时,就是这种眼色。但我已不是当年的小屁孩,我毫不回避他的眼神,我决不能忍受来自朋友的欺骗,我等着他翻脸,这种朋友,不要也罢。

却在这时,只听有人叫了一声我小时候的绰号。我转过头是一直在咳嗽的张狂的太太,她枯干的笑脸上,笼罩着某种自豪,她对我道:“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嫂子当年是校花。”

我张大着口,一下子脑子全然空白,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思绪根本无法连贯起来,这一切和我之前做的无数个设定都不吻合,是如此的不合逻辑。

这时只听张狂幽幽地叹了一声道:“唉,这两幢房子,老弟,嘿嘿。”说着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对他的小孩道:“去楼下‘士多’拎六支珠江纯生上来。”小孩应了一声,出门去了,我才醒觉过来,刚想开口,张狂苦笑道:“先别问,边喝边和你说。”

张狂是个孤儿,出生几天就被遗弃的孤儿。因为他身上长了许多不知名的疱疹,在他出生的那个年代,是极为可怕的。但他很幸运的活了下来,就如他所说的:所有人都可以唾骂那个年代,但我却因为那个年代的特殊而活下来。

一个下放到小镇里的老医生,捡了他,然后帮他治好了疱疹。

张狂长大到他自己想给自己改名叫张狂的时候,那个老医生也老得足够仙逝了,刚刚平反的老医生在弥留之际,他对张狂道:所有的遗产都给你,但如果在省城两幢房子国家也归还了,请张狂帮他照料好,等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在海外的儿子回国后,交还给他儿子,那是他行医半世积累下来的财产。

说到这里,张狂狠狠灌了一通酒,红着眼喘着气对我道:“阿晓,老实说,我有时真是很恨这个收养我的干爹!如果不是这两幢房子,我怎么会弄到今日这样?”

我有点不明就里,张狂用力地拍打裸露着的古铜色胸大肌,喷着酒气道:“阿晓,你说吧,你十一二岁那年头,我混得怎么样?”

我想了想,老实说,那时他混得怎么样,我倒不记得,但我记得他在大排档做几个月小工之后,存了点钱,就出来搞生意,是全市第一批出来搞服装生意的,并且第一批买了摩托车的人,我抬头对他道:“怎么样我不记得,但那时,你夜夜笙歌倒是不假的,我也沾了不少光。”

张狂哈哈狂笑起来,边上的胡仁,被他吓得酒杯都拿不稳。张狂的笑声,却渐渐成了呜咽,他抬眼望着他的妻子,带着哭腔道:“芬,你听到没有?我们那时,夜夜笙歌啊!”说到此处,他已泣不成声。

张狂的太太,长叹了一声道:“唉,那是,那两幢房子国家还没归还时,我们日子不知过得多好埃”说着她那无神混浊的大眼睛里,流淌过一线清澈。我望着她那高耸的灌骨下松驰的脸颊,依稀可辨的,却是那风华正茂时,醉倒多少少年的酒涡。

由于当年张狂的养父曾千叮万嘱,国家归还房子后一定要尽量维持房子的原貌,等待他的亲生儿子回国继承,这么多年来,张狂这个义兄一直杳无音信,而房子,到归还时已经年久失修,早成危房,张狂自然不能擅自改建把房子出租出去,反而需负担巨额的维修费用。

气氛瞬间沉了下来,连胡仁也不敢提出他肩负着的“收楼”的事,只是问张狂道:“你养父当年有立了遗嘱么?叮嘱你的时候有第三者在场吗?”

张狂摇了摇头,那个年代哪有什么立遗嘱的概念?再说他养父的亲生儿子也是偷渡出国,身在何方到现在都杳无音信。胡仁苦笑道:“天!没遗嘱,人又找不倒,为了一个口头承诺,守着两幢房子十多年?”

张狂灌了一通酒,爽朗地笑道:“大丈夫,一诺,千金。”

我找了个籍口,告辞出来,张狂想送我出来,但他已醉了,或许不是酒醉了他,是岁月醉了他。他太太送我们到楼下,我对他太太道:“芬姐,这是我电话,你有什么事要帮忙的,记得一定打电话找我,老哥这人,他拉不下脸来麻烦别人的。”

我和胡仁转身准备用一种逃跑的方式离开时,张狂的太太叫住了我,她说:“阿晓,能否借我五千块?”五千块,差不多是我没额外单子时一个月的收入了,我刚想说什么,却想起年少时张狂塞钱给我总说:拿去,不用说干什么,我们是好兄弟。

我什么也没有说,把一张储蓄卡递给张狂的太太,然后给了她密码。

她突然对我严肃地道:“两年内,不许和我讨这笔钱。”

“不用还!”

“我是向你借,不是讨!”芬姐那枯黄的脸上有些恼意。

我忙赔笑道:“一定要还的话,等你儿子还给我儿子好了……”

芬姐斩钉截铁地道:“两年后,一定还给你。”

离开时,胡仁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大嫂,你对大哥还没失去信心?”

天已经黑了下来,芬姐站在铁门内,身影有些朦胧,她没有回答胡仁的问题,只是笑了笑,眉宇间,依稀是当年的英气。

“仗义每多屠狗辈。”胡仁颇有感慨地在计程车里道:“古人诚不相欺!”

我没说什么,我只是感到有些不对劲。胡仁扯了扯我的袖子,问道:“老荆,你有没有帮张狂看过相?你说是不是他五行还是命格有问题?怎地这么‘黑’?”

我拍开胡仁的胖手,笑骂道:“你要生在中世纪的欧洲,一定是烧死哥白尼的家伙;你要生古代的中国,一定是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

胡仁嘘了一声,不服气地道回敬我:“不见得吧?陈总的预言你还记不记得?你怎么解释?完全和你的说法搭不上边!”

我闻言一震,对了,年少者的请求,不是就是胡仁拉我帮手么?年长者的请求,不是就是被我拒绝的赵重犀?

车子很快就驶入市区,我拔通了陈至立的电话,对方一接电话,马上对我道:“荆先生,三天后,你有一劫,你到时一定会入劫。”然后他就挂了电话。这很令我疑惑,不是他说的什么狗屁一劫,而是这个人到底什么要给我这些预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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