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行。”侯成摇摇头,“兵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陈宫、高顺算什么东西?您才是一军主帅。不把您拿住,我们怎么向曹公请降?再说凭您的勇力,若趁乱杀入曹营,我们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啊!”
宋宪颤抖着作揖道:“为了弟兄们,就让大伙把您捆上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说到最后,语气中竟有呜咽之声。
吕布环视在场兵士,什么并州人、兖州人、徐州人皆在其列,这些素来不睦的部属这会儿却空前一致,所有人都巴望着拿他请降呢!他不由得一阵怆然,有心放手服绑——可一旦束手就擒那性质就变了!陈宫、高顺已被拿住,本来他可以自己领兵投降的,一旦服绑等于是兵变被擒,曹操处置的态度绝不会一样。想至此他越发攥紧了戟杆,厉声嚷道:“休想!要开城门只管开,大不了咱在这儿耗着,等曹公至此我自能分辩!”
闻听此言侯成也作了个揖:“您就疼疼弟兄们吧,乖乖服绑,别叫大伙费事啦。”
吕布不答话,把大戟猛然朝前一挺,眨眼间竟将侯成盔缨挑落,吓得众人节节后退,仓促间又有两人摔下城楼,惨叫声惊得人脊梁骨发凉。吕布一阵冷笑:“想擒我吗?拍拍胸口想一想,天底下哪个有擒我的本事?”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向前一步——擒吕布是为了向曹操求活命,倘若因擒他反送了命,那就大大不值了。
见众人尽皆披靡,侯成、宋宪也低下了头,吕布颇感欣慰,刚要软语抚慰再作商量,就听背后阁内有人嚷道:“吕布!还不抛戟服绑,更待何时?”
吕布一惊,但不敢回头,横过大戟侧倚门框观瞧——秦宜禄手持一把钢刀,正架在严氏的脖子上!
“你……你……”吕布怒不可遏,“放下刀!”
“还是你放下吧!”秦宜禄见他欲要冲来,左手一把揪住严氏的发髻,右手钢刀更往她咽喉处紧贴,严氏的脖子上已割出一道血痕。吕布素来牵挂女眷,见此情形再不敢向前,咬牙切齿道:“你这卑鄙小人,焉敢要挟于我?”
“末将也不愿行此下策,但是兄弟们等着拿您立功呢。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可得向着大多数呐!”秦宜禄乐呵呵道。
“呸!”吕布悲愤交加,“刚才你还口口声声说我是……”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秦宜禄收起谄笑,露出一副无赖嘴脸,“大家好歹跟了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就真忍心叫大伙没个好下场?只要您把戟一丢,满天云雾散!日后我们端起饭碗来先感激您的恩德。再者曹公大名鼎鼎声威赫赫,大人不计小人过,也未必会把您如何。”秦宜禄翻脸比撒尿都快,还没归到曹营,先在人前说起谄媚话来了。杜氏在一旁早看得怒火中烧,放下孩子,向这个无耻的丈夫扑去。秦宜禄看都不看,一脚把她踢倒在地,冷笑道:“我的妻啊,你可别找不痛快,为夫我这条命还指望你帮忙保全呢!真把我逼到绝路上,我连你一块杀!”
严氏被刀挟制着,吱吱呜呜骂道:“你这寡廉少耻的畜……”
秦宜禄不待她骂完,一措掌中刀,又在严氏脖子上划了道小口子,恶狠狠瞅着吕布:“快快服绑!要不然我把她们都宰了!”
吕布望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霎时间心念一颤,手中画戟“哐啷”一声落地,仰面长叹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岂可累女子为自己受难!”这话既是感叹又是羞臊秦宜禄。可他明明已经抛戟,众军兵竟无一人敢过去上绑。还是秦宜禄乍着胆子喊了一声:“还不绑他!等什么呢?”
这一言提醒了大伙,众人一拥而上,靠前的十余人手里掐、膀子夹将其拿住。吕布决意服绑并不挣扎,但诸人心有畏惧互相较劲,一旦拿住谁都不敢再撒手,你一把我一把,忙活半天竟绑他不上。可真是人多打瞎乱,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推搡到外面女墙上,这才勉强把绳索套到他脖子上。吕布伏在女墙上,看着自己的大旗被抛到城下,耳轮中尽是军兵向对面敌人的呼喊声:“擒住吕布了……我们投降……我们投降曹公啦……”他虽自愿服绑,但却不想死,也跟着拼命嚷道:“吕布归降!是我率众归降自愿服绑!你们不要喊错了!”
虎死不如鼠,已经绑了谁还听他的,诸人兀自喝喊自己的功劳,没人在乎这个片刻之前还被敬若神明的主子。吕布突见眼前寒光一闪,有件兵刃嗖地自城头抛下——竟是他的方天画戟!
吕布欲要伸手抓住,但觉双臂已被缚动弹不得。眼睁睁瞧着那震慑过无数疆场、取过无数人性命的老伙计“扑通”一声沉入水中,激起一道道涟漪向远方静静散去……
清算恩仇
下邳外郭大门已被浸泡变形,投降的士兵拉都拉不开,最后大家乱刀齐下把这两扇糟木头劈了,这才勉强挤出城来。宋宪、侯成骑着马,兵士押解吕布、陈宫、高顺、魏种、毕谌等前往曹营请降。骁勇盖世的吕布如今可受了罪,被扯去冠戴铠甲绑得似粽子一般,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在水里扑腾着;秦宜禄紧随其后得意扬扬,手握皮鞭不住地抽打催促——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这伙人拖拖拉拉未离水坑,便闻战鼓声声画角齐鸣,二百虎豹骑冲出连营迎至水边,一字长蛇阵列开,个个都是顶盔贯甲罩袍束带,肋下佩剑肩背弓囊,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站住!”兵丛中闪出督帅曹纯,横眉立目呵斥道,“王师营屯不得擅闯!”
下邳降兵哪敢靠前,宋宪、侯成也只得自马上跳到水坑里,抱拳拱手忍气吞声道:“末将等擒获反贼吕布,特来请降。方才在城上已劳烦斥候禀报过了。”
“是我自愿投诚的!”吕布赶紧分辩。
曹纯哪管这么多,板着脸孔道:“来者尽数解去兵刃,一干降将罪将随我往中军大营听候发落,兵丁暂在营外暂驻,不得随意走动。”说罢将马鞭一扬,虎豹骑二龙出水分列两旁,闪出一条人胡同。
宋宪等生怕发生误会,早就命兵士把军刃抛在城中,这会儿听了曹纯的话,索性把佩剑也解了丢到岸边,带领亲兵拖泥带水爬出来,架着一干俘虏随曹纯往里走;其他降卒随后也推推搡搡出了水坑,在虎豹骑监督下席地而坐,一声不敢出。吕布被秦宜禄等人押着,踉踉跄跄走在最前面,但见曹军连营一座连一座,每过一门都有将官把守,数不清的曹兵挤到辕门看热闹,一边看一边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那厮就是吕布吗?我都认不出来了……”
“呸!这禽兽杀了咱们多少人,没想到也有今天吧!”
“什么飞将军啊?我看也算不得什么,咱过去给他个耳光,看他敢还手不?”
“赤兔马呢?方天画戟呢?原先那威风呢?耷拉脑袋了吧!”
“这鸟人还活什么劲儿呀!自己抹脖子不就完了嘛……”
吕布垂着脑袋,任长发遮住脸孔。昔日沙场上横冲直闯八面威风,如今却被一帮小卒指指点点恣意嘲笑,他实在是没脸孔见人了。但他还不想死,他还不老、还有娇妻爱女,最后一丝求生的欲望怂恿着他背负屈辱往前走。
有的曹兵欺负人,随手抓起石头掷过来,生生打在他脑袋上,他低头瞧路也不躲避。曹纯见状连忙斥责,这才把看热闹的人赶散。
也不知行了多久,曹纯突然翻身下马。吕布甩甩头发抬头一看,但见栅栏严密鹿角层层,辕门突门错落有致,角楼箭橹布置得法,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好一座中军大营!辕门敞开着,东面有参谋文士列班而立,西边是将校督率铠甲分明,两旁甲士执戟而立,当中搭着一丈高四丈宽的玄布大帐,左有天使白旄,右有掌军金钺,帐前立着汉军大纛,另有一面金边金线的黑旗,上绣着“司空行车骑将军曹”八个大字。
吕布还未顾得上看别处,就觉背后一震,已被士兵推了进去。他睁着迷离的眼睛左顾右盼,曹营文武傲然而立全不拿正眼瞧他。跑过两个虎豹卫士换了降卒驾着他往前走,两边人影尽皆一闪而过,恍惚见关羽、张飞、陈矫、徐宣、孙乾、简雍等熟面孔皆在其中,刘备、陈登更是位列西首最前面,忽听耳畔一声断喝:“吕布竖子也有今天!我恨不得食尔肉饮尔血!”他强自挣扎着扭头观瞧,见有个相貌俊雅的小将二目圆睁、咬牙切齿——乃是兖州宿将李典。
吕布忐忑难安,昔日袭取兖州,先杀李乾后伤李进,与那李氏豪强结下大仇,这小子不撺掇曹操杀自己报仇雪恨才怪呢!随即想到,又岂止一个李典,这营里不知有多少人曾吃过自己的亏,今日若得活命看来并不简单。
两个兵架着他绕过纛旗按倒在地,曹纯进中军帐通禀。少时间见帐中缓缓步出一人。此人身量不过六尺左右,头戴铁梁冲天冠,身穿红缎锦绣深服,外罩灰白狐腋裘,腰横玉带,足蹬云履,挂绛紫色长穗绶带;再往面上观瞧,此人四十多岁,白净脸膛微有皱纹,三绺髯略有几根泛白,龙眉凤目眼光犀利,瘪鼻厚唇稍带败相,但眉上那红猩猩一点朱砂痣格外醒目——来者不是曹孟德又是谁?
“属下参见曹公!”满营文武一并躬身施礼,那气势令人振聋发聩,吕布强打精神也跟着喊道:“罪将参见曹公……”
曹操根本没搭理,向曹纯吩咐道:“下邳城已克,速速派兵阻塞泗、沂二河,莫再伤及城中百姓。”
“诺!”曹纯领令而去。
吕布见曹操神色冷漠,便梗着脖子把发髻往脑后一甩,挤出一丝笑容,假惺惺关切道:“明公可比昔日清瘦多了。”昔日他在董卓的酒宴上向曹操敬过酒,濮阳城对战时曾把满面灰土的曹操误认为普通将校,下邳被围也曾城上城下喊过话,两人也可算是老相识了。
曹操听吕布一张口便跟自己套近乎,轻蔑地笑了笑,招呼军兵搬来杌凳摆在帐门口。左有王必捧着功劳簿,右有许褚攥着虎头矛,二人趋身搀扶其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曹操才搭茬道:“老夫是瘦了……只因擒不到你吕奉先,愁得我寝食难安,岂能不瘦啊?”
吕布明知曹操这话是讥讽,却不敢反驳,顺情讪笑道:“明公何须愁苦?其实在下早有归顺之意。昔日管仲箭射齐桓公钩带,桓公继位反用其为相,自此称霸诸侯无敌天下。今日在下既为明公所获,自当竭股肱之力,您以为如何呀?”
“自比管仲,好大的口气啊!”曹操听他这样说,不禁失笑,“你道早有归顺之意,为何负隅顽抗直至此刻才降?兖州之乱几丧吾命,那也是你献的股肱之力吗?”
吕布连忙辩解:“兖州之叛乃陈宫、张邈等所为,也是在下一时不察,误以为张孟卓是个谦谦君子,因而辞别张杨提兵东入。后明公归来,陈宫屡次挑拨,我骑虎难下才斗胆触犯明公虎威。此事至今想来还颇为悔恨呐!”这话半真半假,陈宫、张邈虽是罪魁祸首,但他也曾绞尽脑汁推波助澜,至于他说至今悔恨倒是大实话。
曹操听他推卸责任,手捻胡须又道:“兖州之事暂且不论,你既到徐州依附玄德,为何又串通袁术突袭其后,抢了徐州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