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是觉察了贾母柔和的目光,只是世事如此,纵然感激贾母爱护之心,可也不会重蹈覆辙。林家的女儿纵然有娘家,也是林家,不是贾府,她亦不想再明知他们有算计之心,还巴巴儿地被几滴眼泪感动得软下心肠。
低声与北静王妃闲聊了几句,也不知道北静王妃说了什么,黛玉皎然一笑,如明珠一般。
一时有些乏了,黛玉亦不好中途退席,便与忠顺王妃说了一声,自去更衣梳洗。
但凡有体面的王府大户人家,自有给贵客更衣梳洗之所,忠顺王妃忙吩咐人带着黛玉去。
雪雁服侍着黛玉洗脸换衣,并不着王妃凤袍,只是家常出门的妆饰,愈加鲜妍欲滴。
黛玉斜坐在窗下搭着红缎灰鼠椅披的红木椅子上,幽娴地望着姿影清俏的镜中人。
淡粉裙袄,一朵朵红线百合花若隐若现,妆台红烛高烧,在烛光掩映下风姿婀娜。
“姑娘,贾府二太太与宝姑娘来了。”春纤忽而进来,悄然告知黛玉。
黛玉微微一怔,随即抿着一线红唇,沉吟了片刻,冷笑道:“她们来做什么?”
“大姑娘别来可好?”王夫人一踏入居所,便笑容可掬地道。
黛玉抬眸望去,只见王夫人一身四品恭人的诰命服饰,打扮得极其富丽,身后却带着宝钗让人有些莞尔,毕竟她非贾府中人,不过就是王家的亲戚罢了,却亦盛装艳服,俏若牡丹,神色平稳,仪态万方。
自从贾府一别,黛玉再不见这二人,此时见了,却越发生疏淡漠。
黛玉神色不动,唇边漾起一抹极其淡漠的笑意,缓缓地道:“王恭人与薛姑娘怎么来了?”
“林妹妹!”宝钗疾步上前,执起黛玉的手,泪眼凝噎,牡丹生露。
黛玉缓缓抽回手,淡淡地道:“薛姑娘是最知礼的,怎么今儿个反不知礼了?”
雪雁拧干了热手巾给黛玉擦拭手指,提醒道:“林家原没什么姓薛的亲戚,更没有什么姐姐妹妹,姑娘如今是大将军王的王妃,也不是什么贾府的大姑娘,王恭人应该改改口了。王妃在此,怎么,王恭人与薛姑娘还不见礼?”
王夫人与宝钗都怔了一下,王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怒气,却随即敛起。
宝钗却未见怒色,缓缓绽开笑容,蹲下身子以大礼参拜:“宝钗见过大将军王妃。”
王夫人亦只得对黛玉行礼毕,黛玉方吩咐春纤看座沏茶。
擦毕双手,用沤子沤了,黛玉才启唇轻笑:“今在忠顺王府同来贺寿,王恭人怎么来这歇息之所?”
王夫人和颜悦色地道:“王妃别来可好?好些时候没见,王妃竟是越发出挑得好了,如今也是有造化的了,竟贵为王妃,更让舅母望尘莫及了。”说话的时候,脸色和善,语音柔和,浑身慈爱祥和,倒是慈母一般,浑不见素日敦厚木讷。
黛玉瞅着王夫人,良久不语,看得王夫人如坐针毡,只得勉强而笑。
“往日寄人篱下,任人说是非,今日在自己家里,随心所欲,自然好得很,只是徐将军府终究比不得荣国府百年基业,泱泱大族,王恭人又何来望尘莫及之说。”黛玉语气依然淡然,并不见一丝波澜,清清然,婉婉然,淡淡然。
王夫人轻叹道:“论起来,王妃与咱们家中才是至亲的骨肉,又怎么说在家里不爽快呢?”
抽出手帕拭泪道:“自从大姑娘去了,老太太时常惦记着,我心里更是疼得慌,素日里或有一二得罪大姑娘之处,还请大姑娘见谅,原谅我只是宝玉的娘亲,爱子心切,才会出那样的下下之策,让大姑娘受委屈了。”
说话的时候,神色凄楚,目光哀怜,竟是直直跪了下去,泣道:“倘若大姑娘不原谅我一时之错,我竟是跪在地上不起来了。”
黛玉淡淡地道:“王恭人此举,岂不是威胁本王妃?”
王夫人吃了一惊,面色愕然,随即哭道:“王妃身份贵重,我岂敢相逼?”
黛玉懒懒地抚着茶碗边沿,道:“既然不敢相逼,王恭人便起来罢,没的让外人看着不像!”
王夫人喜道:“如此说来,大姑娘竟是原谅我了?”
忙不迭地扶着玉钏儿的手站起身,面上喜不自胜,心中松了一口气,总算没白来。
黛玉轻笑了一声,眸色清冷,不紧不慢地道:“原谅?谈何容易?王恭人竟是不知道么?肉上的伤容易愈合,可是还有疤痕,心若是伤了,一辈子都凑不齐一块儿。我原是个小女子,生性刻薄得很,从来不懂得以德报怨这个词儿!”
脆声玲珑,俏眼生波,竟是惊得王夫人面色煞白,宝钗静默不语。
过了良久良久,王夫人才强笑道:“我们原是一家子亲骨肉,素日里也是极亲香的,老太太疼大姑娘宝玉暂且靠后,虽说我因宝玉之故怠慢了大姑娘,可我已经追悔莫及,今日有心悔改,大姑娘今日却这般生分,岂不让人笑话?”
黛玉温婉清笑,轻声道:“身正不怕影子歪,我那么大的风雨都穿过了,还怕人笑话什么?”
随手挽了挽鬓边落下的一缕青丝,黛玉指尖绕发,又道:“若是没事,王恭人请回罢,前头还在给忠顺王妃贺寿,我若是中途缺了,才是正正经经让人笑话我不知礼数呢!”
见到黛玉有送客之意,且神态极淡,王夫人心中突突直跳,倒是有些拿不准要不要说,不过还是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地陪笑道:“若说没事,未免有些矫情,若说有事,又恐大姑娘说我顺着杆子往上爬,见了大姑娘就来求大姑娘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