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惜春这话,宝玉越发急了起来:“怎么四妹妹也要走了不成?说话这般不吉!什么早走了就能留得清白一二?哪一个女儿家不是清清白白的?你们都走了,只余下一所空园子,只剩下我一个儿,我到底还有什么趣儿?”
探春呆呆地瞅着惜春,又看了宝玉半晌,才轻叹道:“宝哥哥这是什么话?如今是戴总管来送林姐姐去的,你这么说,竟是让老爷太太如何自处了?天下再大,大不过皇上的圣旨,林姐姐是该去的了。”
黛玉点头微笑:“我可不就是要去了的?原是说要去了,偏生就是给你们绊住了!”
又看着宝玉不知世事的稚嫩面庞,纵然已纳了紫鹃,依然只知风月,不觉口内一声幽叹:“宝哥哥,人生不过就是如此,如天上明月阴晴圆缺,有悲欢离合,有笑也有恨。一声长笑,卷去一腔长恨。人生无关风月,你切记在心。”
听到黛玉似含无穷沧桑的话,宝玉不觉听得呆了。
黛玉却不再理会他,只是转头看着笑吟吟站着的戴权,轻声道:“戴公公,我们去罢!”
戴权忙躬身答应,亲手来扶着黛玉上了院中的八人大轿,缓缓地放下了轿帘,遮住了她望着潇湘馆的视线。
轿起时,黛玉眼泪湿了衣襟,指节搓弄着手帕,微微有些泛白。
离开居住多年的潇湘馆,走向她的人生之路,为何,她竟隐隐有些恨意呢?
在这里,她萌生了如诗的少女情怀,也泯灭了美丽的少女憧憬,病由此荫,情在此绝,一腔幽恨,无关风月,或恨潇湘成了一生的伤心之地。风雪吹动了竹叶,越发地响了,它也是在风雪中低泣,落雪成泪,凝结低落。
皓腕如玉,纤指莹洁,轻揭窗帘,回望时,雪色迷蒙了双眼,精致小巧的潇湘馆,在雪色中成为一点新绿消逝。
别了,潇湘!人生中一道门槛,她跨过了。
风雪中,一份苍凉袭面,她想,她会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心,让她的一生,融去这份悲怆和仓惶。
冷月葬花魂,不用冷月,她这一缕红尘中的花之精魂,依然会在尘世间蹒跚,纵然别了潇湘,也有她温暖如春的人生。
放下软帘,娇腮只余香痕,身后的潇湘,似江南的春风一般低吟轻唱。
别了,潇湘!不过是名利世俗堆砌出来的一所仿江南,她去了,日后,再也不用双眼只看名利世俗,她还有青山碧水。
锣鼓喧嚣,张灯结彩,鞭炮声震耳欲聋。
别了潇湘,住进了花嫁别馆,而她,来不及细细布置着她喜爱的摆设,她就已经要出阁了。
身为女人,多少人,都期盼着出阁的那一日,是最幸福的新嫁娘,美丽的憧憬宛如水墨江南的曼丽传说,可是她呢?
心中,隐隐约约有一抹柔情,一抹向往,还有一丝淡淡的平静。
皇上下的旨意,至少比她进北静王府或者忠顺王府里做小来得好,那么她就顺着这道旨意,嫁给那位顶天立地的将军。
没有人知道,那是不是她终生的归宿,也没有人知道,那是不是她一生的情归。
只是,告别情怀如诗的少女时代,有着些微的不舍,有着些微的踌躇,没有谁会告诉她,那是她的天堂。
她一直在想,幸好是她,幸好她是林家的女儿,那些羞辱,她能挺住,她是雪地中傲然挺立的白梅,雪压不弯那种精神。
顶着流言飞语,她成了别人口内的狐媚子、狐狸精,抑或成了别人口中不知羞耻的下贱荡女,生性轻浮,品行薄贱,更多更多的污言秽语,不会因为自己离开了贾府就消泯,反而有着越传越盛的迹象,离开贾府,外面众说纷纭,自是难免凭空捏造。这些,若柳丝飘拂,不系扁舟;似雨丝缠绵,剪不断理还乱。
穿上霞帔,戴上凤冠,菱花镜中的新娘,如同一朵雪地中的清梅,晶莹洁白,冰雪寒香。肤似玉雪,眉目如画,只是那目光之中却隐隐含着一丝晶莹之色,有些湿润,有些忧伤,待嫁的女儿拜别父母,是要哭泣的,可是,没有了父母,看不到自己穿上凤冠霞帔,看不到自己登上花轿,她的哭泣又能向着谁呢?
女儿出嫁,是要哭的,不哭就不吉利,只有哭出了出阁前最后一滴女儿泪,夫妻双双才会平安。
可是,她心里有痛苦,也有悲恸,可惜,她哭不出来啊,因为,她怕眼角那灼热的痛,会痛着她的眼,灼着她的心。
告诉自己,告诉父母,她要做一个快乐的新娘子,不用哭着上花轿,不用哭着说舍不得。
雪雁和春纤服侍着黛玉,细细地为她梳妆打扮,淡淡的脂粉,点上了她绝俗的容颜,越发显得妩媚好看了。
“咱们的姑娘,是天底下最美丽的新娘子呢!”春纤喜滋滋地笑着,端详着黛玉无与伦比的美丽。
推开窗户,外面的雪花却是如同撕绵扯絮一般,纷纷洒洒,白光射进室内,燃烧着的红烛也越发亮了起来。
忽然雪雁一声惊叫:“别馆里竟是有一株红梅呢!真格儿是凑趣来了,知道姑娘出嫁,它也来向姑娘贺喜了!”掩不住喜色。
黛玉听了,忙起身近前看时,果见纷纷扬扬的白雪中,一株极娇艳的红梅傲然怒放,一朵朵新绽的花儿,随着枝头在风雪中蹁跹,似胭脂点点,若桃红深深,仿佛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在雪中曼舞,却隐隐有些落寞和孤寂。
谁说清梅无泪?点点白雪化而为水,花瓣上的晶莹,是代替自己哭向父母的女儿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