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拔腿就向垦地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哭。他想,或许他们已经搬家了,他们不要他了,倘若那样,他就永远都见不到他了。他呜咽着:“爸——等等我,不要走!”
太阳渐渐落到山那边,他慌了,怕自己在天黑前回不到家。他想让自己再走快些,可他已经体力不支了。他放慢了脚步,慢慢走着。离家还有半里路时,天已经全黑了。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垦地的界标——那些高大的松树看起来好熟悉。巴特走进了围栅,摸着围栅的木条往前走。他心跳得厉害,大脑也飞快地转着,他不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他打开栅门,走进院子,没有直接进屋,而是从屋子的一侧绕到了厨房。为了不发出声音,他脱下鞋光着脚走上台阶,站在窗口前窥视屋子里面的情形。
炉火在燃烧,可并不旺盛。爸爸裹着被子坐在炉边,他的背更佝偻了。巴特走到门口,打开门,跨进屋子。
“爸爸!”他叫道。
贝尼没有反应。巴特以为他没有听见,呆呆地站在那里。
贝尼缓缓地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巴特。巴特脸上满是泥污和汗水,泪水簌簌地顺着脸流到下巴,他身形消瘦、衣衫褴褛,活像一个小乞丐。
“巴特!”贝尼叫道。
巴特将脑袋低了下去。
“过来,让我看看。”
他走到贝尼身边,贝尼伸出手拉住了他,将他的手裹在自己的双手中间,紧紧握着。巴特感到有滚烫的泪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孩子,你受苦了,都是我,让你受那么大的折磨。”贝尼将手放在巴特的身体上,抬起头看他,“你还好吗?”
巴特点点头。
“真是太好了,你没死,而且你也没有逃到别的地方去,真好。”笑容洋溢在贝尼的脸上,“巴特,你是好样的。”
“我只能回家。”巴特说。
“那当然了,你应该回家,不回家你能去哪儿?”
“我曾经想去波士顿,我恨你们,我不想回来……”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我知道你不会真恨我们。我像你这么大时也常说这样的傻话。”贝尼笑着说,那笑容是巴特所熟悉的。
“柜子里有吃的,壶里的水是开的。你应该很饿了吧?”
“是的,出去几天,我只在昨天晚上吃过一顿饭。”
“什么?就一顿?那么你现在应该体会到饥饿的滋味了……”巴特看着爸爸,他的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那么明亮,“饥饿是很可怕的东西,不是吗?它比老缺趾还要可恶!”
“是的,太可怕了。”
“那儿有饼干,蜜罐在那边,瓢里应该还有牛奶!”
巴特站在那儿,手在盘子之间挥舞着。他已经不挑自己拿的是什么食物了,只要是他手碰到的食物,他捞起来就往嘴里送。
贝尼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怜悯和疼惜:“孩子,我很难过,你用这种方式知道饥饿的可怕的。”
“妈妈呢?她去哪儿了?”
“她带着几只鸡去卡西姆家换玉米种了,虽然她很不乐意,因为这对她的尊严是一种相当大的打击,可我们必须再种一些作物,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
“我该洗澡了,我觉得我都快臭了。”巴特关上门说。
“炉灶上有热水。”
巴特舀了些清水放在脸盆里,然后他开始洗脸、胳膊还有手。清水很快变得污浊不堪,他只能重新换一盆,然后他坐在地板上开始洗脚。
“我很想知道这些天你都去了哪里?”
“我一直在河上漂着。”
“我明白了。”
巴特看着贝尼,裹在被子里的贝尼显得更瘦小了。
“爸爸,您身体怎么样了?”
贝尼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觉得还是告诉你实话比较好,我大概再也不能打猎了。”
“等我把剩下的活干完,我去给您请大夫。”
贝尼打量着巴特,彷佛巴特是一个陌生人。
“孩子,我很高兴,你长大了。你接受了教训,再也不是个小孩子了……”
“是的,爸爸!”
“那好,现在我们进行一次大人间的对话。”贝尼严肃地说,“你之前以为我背叛了你,可那并不是我的本意,我想现在你应该已经认识到了,不管是你还是我,甚至是你那头小鹿,我们都不得不屈服于生活。真正背叛你的,其实是生活。”
巴特看着贝尼,点点头。
“现在,你已经认识到了人生活在这世上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也看过了人性的美好和丑恶,经历过死神和我们的恶作剧,这几天你又认识到了饥饿的可怕。其实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生活美好、安逸。可并不是谁都能过那样的生活。生活的确美好,可并不安逸,你必须很努力,才能不被生活压垮。我一辈子都在做这件事,现在该轮到你了。”
贝尼抚弄着自己手上的褶子:“我曾经希望你能过上安逸舒适的生活。最起码,我希望你过得比我舒适。你知道,当我看到你不得不面对现实,我有多痛苦吗?我不愿意你受那种折磨,只希望你可以和你的小鹿在一起玩耍,我知道是它的陪伴才让你不再寂寞。可你知道吗?人总会寂寞,大人更容易寂寞。当他被生活压倒时,要怎么办呢?躲起来吗?不是,他真正该做的是迈开步子大步前进。”
“我惭愧,我逃跑了。”巴特说。
贝尼挺直了身子:“孩子,你已经长大了,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你可以去海上,有些人天生就属于大海。我是多么高兴看到你回来,因为你选择了留在陆地上经营垦地。我想,你会干得很好。有一天,这里会出现一口井,那时这里的女人就不用到凹穴去洗衣服了。我说的对吗?”
“没错,我会办到的!”
“好样的,来握握手!”
贝尼累了,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炉火烧得只剩些灰烬了,巴特铲了一些灰在上面,这样翌日早上就能用木炭接火了。
“孩子,我累了,扶我到床上去吧,今晚你妈妈应该不会回来了。”
巴特将爸爸扶起来,用肩膀支撑着他,两个人一拐一拐地走到床边。巴特给他脱了鞋子,拉过被子给他盖上。
“你也去休息吧,应该也很累了,晚安!”
听了这话,巴特觉得一股暖流传遍了全身。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自己身上那足以和乞丐媲美的衣服脱下来丢到地上,钻进了暖呼呼的被窝。还是自家的床舒服,他将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型,舒服地躺着,盘算着明天要干的活:早上起来要挤牛奶、砍柴、种庄稼。遗憾的是,再也没有一头小鹿会在他干这些事情的时候来烦他了。不过没关系,他已经长大了,足以应付这些事情了。
他觉得自己在等着什么,张开耳朵想听那东西的声音。后来他明白了,他想念的是小鹿,想听到它奔跑时蹄子发出的嗒嗒声,还有它卧在苔藓中发出的轻轻的骚动。不过他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了。他很想知道小旗现在怎么样了,它的尸体是否已被野兽吃光。他疯狂地想念小旗,觉得以后不会再有什么人会让他这样去爱了,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甚至是自己的孩子。他做好了准备,要寂寞地过一辈子。他想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能够挑起这痛苦的担子。
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喊起来:“小旗!”
这是一个孩子在叫,那个天真的孩子,站在凹穴边,身边跟着他的小鹿。可那孩子带着小鹿跑开了,他们穿过开着白花的木兰树林,消失在丛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