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充斥在他的心中,让他觉得不可抗拒。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内心的感觉,于是张开双臂,就像鸟儿展翅一样,在地上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到心中那股狂喜的热流转成漩涡,感觉自己快要爆炸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一阵眩晕袭来,他直直地向地上倒去,草丛接住了他,大地也在旋转,带着巴特一起转,睁开眼睛,天空也在旋转。天空、树木、男孩、大地,此时此刻交织成一体。过了好一会儿,旋转停止了,巴特也清醒了。他站起身,虽然头重脚轻,内心却非常快活。他坚信,这四月里的一天,就像一个普通的日子一样,还会再次降临。
忽然,他意识到自己该回家了,于是转过身,朝家的方向飞奔。他呼吸着松林中湿润芳香的空气,原本软绵绵的沙地,已在雨水的作用下变得很结实。归途是如此顺畅,当环绕着巴克斯特里地的那片红松出现在巴特眼前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那一片红松在西方红色天空的衬托下,黑漆漆地耸立着。他听到了鸡群发出的咯咯声,知道它们是在为食物争吵。他来到垦地,被雨水冲刷过的灰色围栅黑得发亮。浓浓的炊烟已从自家茅屋的烟囱上升起。他想,或许妈妈早已准备好晚餐,或许烤炉里的面包正散发着香气。他希望爸爸还没有回来,因为他知道,当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自己最好不要出去,如果妈妈发现柴火不够用,又找不到人,她一定非常生气,就连爸爸也会摇着头说:“这孩子……”这时,他听到了萨菲隆的叫声,他知道爸爸已经先他一步到家了。
垦地里充满了欢乐的喧闹声。老马在嘶叫,小牛犊在哞哞叫唤,母牛在一旁应和着,时不时还舔舔它。鸡群咯咯地叫着,用尖尖的爪子刨着地。有一只鸡找到了小虫子,其他的鸡都跑过来哄抢,于是一场追逐开始了。几只狗也为刚饱餐一顿而发出满意的叫声,吃饱后的感觉是多么惬意啊。在冬季快要结束时,家畜们都殷切地等着盼着,希望能有充足的食物。现在好了,春天来了,牧场绿了,新长出来的牧草肥美多汁,不止马和牛喜欢吃,连刚出壳的小鸡都喜欢去啄食牧草的嫩尖。狗儿们在黄昏之前逮到了一窝小兔子,大吃一顿,对巴特给它们的残羹剩骨已经没兴趣了,只是懒懒地躺在一边。巴特看见老萨菲隆躺在货车下,显然它跑了很远的路,已经筋疲力竭了。
巴特推开尖顶板条钉成的前栅栏门,看到爸爸贝尼·布朗站在木柴堆旁,身上穿着一件黑呢子的外套(那是和妈妈结婚时穿的礼服)。现在,他只在去教堂或外出做交易的时候穿它,那样显得体面些。外套的袖子已经很短了,并非因为他长个了,而是经过长时间的反复洗涤和熨烫,已经缩水了。
巴特看见爸爸抱着木柴,那本来该是巴特的工作。
“爸爸,我来吧!”巴特冲过去,对爸爸说。希望用殷勤来掩饰他跑出去一下午的事实。
“我以为你走丢了,孩子!”爸爸看着他,慈爱地说。巴特望着爸爸,发现他没有一点儿不悦的神色。
“我到银谷去了,爸爸!”他老实地回答。
“这时候去那儿是很不错。”爸爸说,“话说回来,这个季节去哪儿都不错,你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是啊,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去那么远的地方呢?现在让巴特想为什么会到银谷去,实在有些困难,这仿佛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他不得不从自己放下锄头的那一刻想起。
“哦,我想起来了,我是要追着蜜蜂去找它们的巢。”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巴特才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到银谷去了。
“那么,你找到了吗?”爸爸问。
巴特看着爸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忘了这回事,现在才想起来。”
爸爸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泛出了笑意,说:“巴特,找蜂巢恐怕是你去游荡的借口吧?”
巴特不禁咧嘴笑了。
“去游荡的念头,”巴特说,“我在想去找蜜蜂窝之前就已经有了……”
“我猜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猜到吗?在我去葛拉汉姆斯维尔的时候,看着那么漂亮的景色,当时我就在想,巴特现在一定在锄地,可是他能锄多久呢,一定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如果我是个孩子,这么美的景色不出去转转真是太可惜了,况且锄地也没什么意思。我会随便找个地方,一直逛到天黑!”
巴特感到一阵温暖,并不是因为夕阳,而是因为爸爸的理解。
巴特冲着爸爸点了点头,说道:“爸爸,您太厉害了,我就是这样想的。”
“不过你妈妈……”爸爸朝着屋子摆了一下头,“大多数女人都不赞成男人出去闲逛,可是她们不知道,男人是多么爱逛啊……我是永远不会泄露你离开过这儿的,妈妈问:‘巴特去哪儿了?’我跟她说:‘可能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吧。’”说完爸爸冲着巴特眨了眨眼睛,“现在,把这一大捆木柴送到妈妈那儿去。”
巴特接过木柴,也向爸爸眨眨眼睛,然后抱起一大捆木柴急急忙忙地给妈妈送了过去。刚进屋就闻到一阵扑鼻的香味,妈妈正在灶前忙碌。
“妈妈,这是甜薯酥饼吗?”闲逛了半天的巴特在闻到食物的香味后饥饿难耐,他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妈妈。
“当然是甜薯酥饼喽。你这个小狗鼻子够灵的。你们这两个家伙在外面晃荡够了,估计都饿坏了。晚餐已经烧好,过一会儿就开饭。”
“好嘞,我去叫爸爸!”巴特将手里抱着的木柴呼的一下丢进木柴箱,急匆匆地冲向牲畜栏,爸爸正在给母牛屈列克赛挤奶。
“妈妈说,让您赶快把手头的事情做完,我们要开饭了。”巴特冲着爸爸嚷嚷道:“喂喂咱家的老马吗?”
“不用!我刚刚喂过了。”爸爸从小凳子上站起来,“把牛奶带进去,可别像昨天那样毛手毛脚的,把牛奶都洒了。老实点,屈列克赛……”
他离开母牛,走到牛栏里,那儿拴着一头小牛。
“上这儿来,屈列克赛。”他呼唤着母牛,“快点儿,到这儿来。”
母牛在他的召唤下跑到小牛的身边。
爸爸抚摸完它们娘俩,然后跟巴特一起到屋子里去了。他们轮流洗了洗手,用挂在厨房门外的毛巾将手擦干净。此时妈妈已经坐到餐桌前,给他们摆好碗筷,等着他们开饭,她那庞大的身躯占满了长条桌的一端,巴特和爸爸分别在她的两旁坐下来,父子俩都觉得,她高踞主位是理所当然的。
“今天你们都饿坏了吧?”她问。
“我能够吃下一大桶肉和一蒲式耳①烙饼。”巴特大声地说道。
“这比较像你说的话。瞧瞧你那眼睛,瞪得比你的肚子还大。”
“要是我也能多学点儿知识,我也会像巴特一样说的。”爸爸说,“每次我外出回来都饿得发慌。”
“那是因为你在外面灌够了酒。”妈妈反驳道。
“才不是呢,今天我可只喝了一点儿。是汤姆请的客。”
“这不是正好,你不会因为喝的太多伤身体。”妈妈说。
这时候,巴特可没时间理会父母之间的争论,他饿坏了,从小到大,他还未如此饥饿过。除了他眼前的盘子和盘子里的食物,他无视一切。今天的晚餐格外丰盛,有菜包咸肉丁、土豆洋葱烧沙鳖(是昨天巴特发现的,当时它还在爬呢),桔子味儿软饼,还有妈妈胳膊肘边的他最喜欢的甜薯酥饼。经过一个食物匮乏的冬季,巴特一家已经很久没有吃得这么好了。今天这顿丰盛的晚餐,对于已经饿坏了的巴特来说,无异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可现在巴特遇到了一个苦恼的问题,因为他想吃更多的软饼和沙鳖肉。但是经验告诉他,如果他再继续吃下去,他就没胃口装甜薯酥饼了,他为此苦恼。
“妈妈,我现在能吃酥饼吗?”纠结了一段时间后,巴特问妈妈。
妈妈没有回答,挪了挪她那庞大的身躯,熟练地切了一大块酥饼放到了巴特的盘子中。
“谢谢妈妈!”巴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立刻埋头与酥饼做斗争去了。
“做这个饼,花费了我多大的功夫啊,可你呢,没多一会儿就把它糟蹋了。”妈妈抱怨着。
“我知道我吃得很快,因为妈妈做的太好吃了。”巴特说,“放心妈妈,我会一直记得它的。”
晚饭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巴特的肚子撑得鼓鼓的,连平时吃的比猫还少的爸爸,今天也多吃了一盘子食物。
“感谢上帝,我的肚子快被撑破了。”爸爸摸着肚子满足地说。
“谁愿意帮我点一只蜡烛,好让我赶快把餐具洗完,也好有时间享享清福。”妈妈说。
巴特起身帮妈妈点燃了一根蜡烛,当他拿着蜡烛经过窗户时,看到空中挂着一轮满月,照得大地一片清明。
“放着这么明亮的月光不用,要点蜡烛,是不是有些浪费?”爸爸说,“满月照得多亮啊。”说完他走到窗边,父子俩欣赏起那一轮朗月。
“孩子,看到月亮,你没有想起什么吗?”爸爸问,“还记得我们当初说过,在四月满月时要做什么吗?”
“我们要做什么呢?爸爸!我想不起来了!”
巴特还是个孩子,对季节的变换本来就不太在意,或许等他到了爸爸的那个年纪,他就能记得很清楚了。
“难道你忘了我告诉过你的事吗?”爸爸问,“我一定告诉过你的,巴特。你难道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四月满月的时候是熊出没的时候吗?”
“我记得了!”巴特大叫起来,“您说过,熊出来时,我们就逮住它。我想起来了,爸爸!”
“对了,就是这件事。”
“我记得,您曾经告诉过我,我们只要找到熊的足迹交错的地方,就能发现它的窝,然后就会找到四月里出来的这头熊。”
“是啊,它可是肥的很呢。经过一个月的冬眠,现在它肯定长得更胖了,肉也一定更加鲜美。”
“那么,趁现在,它还没有完全清醒时,我们更容易捉住它吧?”巴特问。
“正是这样。”爸爸摸了摸巴特的脑袋笑着回答。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呢?”
“等锄完地,我们发现了熊的足迹就去。”
“那我们要用什么方法逮住它呢?它的个子可不小呢!”
“我们最好还是先上银谷那几个泉眼去,看它有没有出来喝水。”爸爸说。
“我知道,今天有一只很大的母鹿在那儿喝水。可是后来被吓跑了。”他说,“当时我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还有爸爸,我给自己做了一架小水车,它转得可好呢!”
突然,巴特发现妈妈洗碗的叮当声停止了。
“好啊,你这个狡猾的小无赖,你居然偷溜出去了!”妈妈说,“今天是我第一次发现你偷溜出去,我不知道的究竟还有多少次呢?”
巴特哈哈大笑起来。
“妈妈,我发誓,只有这一次,我就骗了您这一次。”
“你骗了我,我居然还在火炉前辛辛苦苦给你做甜薯酥饼?”
但巴特看得出来,妈妈并没有真正发怒。
“妈妈,您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您就当我是条什么都不会干,只知道吃的小害虫吧!”他对妈妈撒娇道。
“你说这话只会让我更生气。”妈妈说。
但是巴特发现妈妈的嘴角已经有点咧开了,她在控制着不让自己笑。
“妈妈。想笑您就笑吧!总忍着会很难受的。您笑出来就不会生气了。”巴特说着便冲到妈妈的背后,为她解开围裙,巴特的手一松,围裙落到了地上。她迅速转过她那肥胖的身躯,举起手来去打他的耳光。可这耳光打在脸上轻飘飘的,一点儿力度也没有,妈妈只是跟他闹着玩儿。巴特又兴奋起来,一种跟下午一样的兴奋感再一次攫住了他,他又开始旋转起来,就像在草丛中一样。
“你要把盘子扔到地上去呀,”妈妈说,“那你就真的要倒霉了。”
“妈妈,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晕了。”巴特说。
“我看你是发昏了吧。”
的确,四月使巴特发昏,春天使他晕眩。他就像一个醉酒的人,他的头脑在太阳、空气和灰蒙蒙的细雨酿成的美酒中飘浮。小水车使他沉醉,还有那头他没有见过面的母鹿,爸爸替他隐瞒游荡的事情,妈妈给他做的甜薯酥饼以及知道被骗以后和他的打闹嬉笑,这一切都使他沉醉。他被屋子里温暖的烛光和窗外温柔的月光迷惑了。他想着老缺趾,那头又大又黑的老熊,比强盗还凶恶,还断了一根足趾。它正用两条粗壮的腿从自己冬眠的窝中站起来,站在森林中,一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边欣赏着美好的月夜,就像他现在正在做的一样。巴特觉得自己生病了,他爬上床,却久久无法入睡。
这一天的狂欢,在他的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因此,他以后的日子,每逢四月,大地一片嫩绿,春雨的香味还没有散去的时候,沉睡的往事就会突然苏醒,令他心灵悸动。一件记忆模糊的儿时小事,都会引发他的思乡之情。一只夜鹰①在明亮的月夜叫唤着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