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卡西姆家的那条小路转入了通向自家垦地的大道。大概还有四里路,若是在硬地上,一个小时就能走完。但他现在走的是沙地,那些沙子黏黏的似乎要抓住他的脚,况且天色已暗,他看不清路面状况,走得跌跌撞撞。这种情况下,一个半小时能到家就不错了。为了能尽快到家,在比较好走的路上,他索性小跑起来。闪电不时地划过苍穹,如一条银蛇钻入黑暗的大海中。路两旁的植物逼得更近了,路也越来越窄了。
东方响起了雷声,在雷声中间,丛莽里似乎也传来脚步声,但巴特很快发现自己听错了,那只是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而已。从前也遇到过这种事,不过爸爸总走在前面为他开路,所以他从没害怕过。这次他有些怕了。他想到了爸爸,想到了那条乌黑肿胀的胳膊。他想,爸爸会不会正在前面的路上躺着,当然也有可能躺在汉斯的马鞍上——假如汉斯已经找到了他。电光又闪了一下,他想起曾经和爸爸一起躲避过许多次暴雨。那时他是十分感谢雨的,因为雨让他有机会和爸爸亲密地拥抱。现在他却十分讨厌雨,因为它阻挡了他回家的脚步。
灌木丛里传来一阵咆哮。有什么东西在他前面飞速闪过。空气中飘散着麝香似的气味。他不怕野猫之类的小动物,但他怕碰到猎豹。他十分清楚猎豹是怎样将一匹马置于死地的。他的心怦怦直跳,紧握着爸爸的枪,它现在就是一个摆设——枪里没有子弹,贝尼把子弹都用光了。一发打了响尾蛇,另一发打了母鹿。幸好身上还有猎刀,不过已经很破旧了。此刻他多么希望保罗送的那把长猎刀在身边。他还没给刀配上刀鞘,爸爸说那样带出去太危险,他只得将那把刀留在家中。当他在葡萄架下休息时,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用那把刀准确地刺进一头熊或是一只豹的心脏。不过现在他可不敢那么想,他清楚豹爪比他手上这把破刀锋利多了,而且他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能抵挡住一只豹的攻击。
他在灌木丛中待了一会儿,觉得那只可怕的野兽已经走远,才继续前进。天色已晚,为了能尽快到家,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这样一来,他走得更不稳当了。远处似乎有狼在长嚎,也许那仅仅是风声而已。风越刮越大,呼啸着向他卷来,像一堵巨大的围墙。在狂风中,大树猛烈地摇动着树枝,灌木丛也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树枝抵挡不住风的攻击纷纷折断了。一个巨大的雷声之后,大雨劈头盖脑地浇了下来。
巴特连忙抱住头。不到一分钟,他就被雨浇透了。雨水顺着他的脖子流向后背,又钻到裤子里去。衣服也成了他前进的负担,湿衣服紧贴着身体,一直往下坠,这使他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最后他不得不停下来,找了个背风的地儿,脱下衣裤,卷成一团。光着身子在雨中奔跑起来。没有了束缚,前进的速度剧增。雨水打在皮肤上,又凉又麻,使他感到畅快。头顶骤然出现的巨大闪电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他看到了自己赤裸的皮肤。在这个漆黑的风雨夜,他没有任何防护地奔跑着,一时间感到十分恐惧,原本熟悉的丛莽此刻变得陌生。他觉得似乎有一种十分危险的东西包围着他,他觉得死神离他那么近,恐惧使他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他想到了爸爸,或许现在他已经死了,又或者是奄奄一息。若真如此,自己以后怎么办呢?他唯有拼命奔跑,来摆脱这种感觉。可无论他怎样努力,那种感觉依旧紧紧攫着他。他边跑边想,爸爸不可以死,爸爸是他的整个世界,失去了爸爸就等于失去了一切。他从未如此惊慌过,就连和卡西姆兄弟们打架的时候也没有。他哭起来,泪水和着雨水一起流到嘴里,一种苦涩的咸味在口腔里蔓延。
他开始哀求上天:“求求你……不要带走爸爸……”
他觉得喉咙干得发痛,肚子也热烘烘的。闪电照亮了前面的一片空地——那片荒废的垦地到了。他冲进去,找了个地方避雨。由于寒冷,他不得不蜷缩起身子,但是那样风刮起来比雨打在身上更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巴特直起身子继续赶路。他想跑,就像刚才一样,可他的力气似乎已经被抽光了,只能摇晃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动。大雨把沙地夯实了,走在上面轻松了许多。雨势越来越弱,变成淅淅沥沥。巴特绝望地走着,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家了。可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到了家。
茅屋中亮着灯,拴在院子的栏板上的几匹马,不时发出嘶鸣。巴特穿过栅门,进了屋。琼斯和汉斯坐在壁炉旁闲谈,见到他进来,他们只是说:“嘿,巴特,你回来了?”然后继续他们的谈话。
“你不知道,当图特踩在响尾蛇上时,他醉得跟个傻瓜一样,蛇咬到他了他都没反应,过了没多久,他死了。是因为喝了太多威士忌的缘故。”琼斯说。
“要是我,我也宁愿这样,一无所知地死去,清醒只会感到恐惧。”汉斯附和道。
琼斯说:“放心你肯定会醉死的。”
巴特很想跟他们打听消息,但他不敢。他走进卧房,妈妈正坐在床边,威尔逊大夫坐在另一边。妈妈看见巴特,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从旁边的衣柜里找出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给他。巴特没有去接衣服,只是将手里抱着的湿衣服放到地上,将枪靠在墙角,然后走到了贝尼的床前。
贝尼看起来很糟:他的脸又黑又肿,已经看不出原貌了,他正呻吟着想呕吐,大夫赶紧在下面放了一个脸盆,然后用双手扶住贝尼的头。可他干呕了好久,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最终只得疲惫地躺回去。大夫从被子里抽出一块用法兰绒包着的砖头,把它递给了妈妈。她接过砖头,走到厨房里去烧它。
巴特看着爸爸,不知道他能不能挺过去。不过他想,爸爸既然能撑到现在,应该会没事吧。可他还是不放心,于是凑到医生跟前,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道;“他还是很危险吗?”
“是啊,现在的状况糟透了,一会儿看起来像是没事了,可一会儿就又不行了。”
听到他们的谈话,贝尼勉强睁开那看起来就是两条缝儿的双眼,艰难地动了动肿成了大象腿的胳膊,对巴特说:“孩子,去穿衣服,你会着凉的。”
巴特点点头,拿起妈妈放在一边的衣服,摸索着穿上。
大夫看着贝尼,然后转过头对巴特说:“这是好现象,他还认得你,说明意识尚且清醒。这是他受伤后第一次说话。”
巴特看着爸爸,一股难以言说的甜蜜又痛苦的情愫充斥心头,甜蜜的是,爸爸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关心自己会不会着凉。痛苦的是,爸爸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令他很难过。不过医生的话让他放心不少——爸爸还有意识,这样看来他是绝不会死了。
“他能说话是不是就意味着已经没事了?大夫。”巴特说,“我们布朗家的人都是很坚韧的。”
大夫点点头,然后朝厨房喊道:“布朗夫人,麻烦您拿一些牛奶过来。”
在厨房听到他们谈话的巴特妈妈这时候正在抽着鼻子,她激动得哭了。
巴特到炉灶那边去帮妈妈的忙。
“我们这是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惩罚?如果他真的死了,我该怎么活下去?”
“不会的,妈妈!”巴特抱着妈妈的背安慰她,可是他心里也没底。
他走到室外,看到大片的乌云正翻滚着朝西去,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了明亮的星星。微风吹过,带来了清新的气息。他抱了一大抱干燥的木柴走到屋里。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妈妈!”
“那又如何?要是你爸爸不能好,再好的天气又有什么用。”她的眼泪流出来,滴到炉子上,发出嗞嗞的响声。她拿起围裙的一角擦了擦眼睛。“把这些牛奶端出去。我要给大夫和自己弄些茶点,琼斯带着他进来的时候我吓得半死,到现在连一口东西都没有吃过。大夫也是,一直在忙着,还没有好好休息呢,”
巴特想起了他们出门前吃的酸牛奶和玉米面包。那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不过现在他也想不出来到底什么是好吃的。现在对他来说,贝尼才是最重要的。他小心地将牛奶端进房里。大夫接了过去:“孩子,来帮我个忙。扶着你爸爸的头,我喂他牛奶。”
巴特抱起了贝尼的头,贝尼的头很重,巴特觉得手臂快要断掉了。贝尼的呼吸沉重得像个醉汉,脸色也非常难看,一会儿发绿一会儿发白。他不愿意接受喂给他的牛奶,他的牙齿紧紧地闭着,不愿意张开。
“快,张开你的嘴!”大夫命令道,“如果你不张开的话,我就叫卡西姆兄弟来帮我撬开。”
这句话相当管用,贝尼的嘴巴张开了,大夫喂了一小汤匙牛奶下去。当杯子里的牛奶剩下一半时,贝尼别过头,不想再喝了。
“好,这样很好,你必须吃东西。如果你把这些吐了,那么一会儿我会拿更多的牛奶来喂你。”
贝尼开始出汗了,连他盖的被子都潮乎乎的。
“好极了,这样就对了。”大夫说,“中毒以后多出汗是再好不过的了,这样能让你身体里的毒快速排出。即使没有威士忌,我也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出汗。”
巴特的妈妈端着两个盘子走进卧室,盘子里面是茶和饼干。大夫接过其中的一盘,慢慢品尝起来。
“这茶的味道不错,不过我更喜欢威士忌。”大夫说。
巴特看着他,觉得这是他听过的大夫说得最清醒的一句话了。
“一个好人居然被蛇咬了。”大夫深感惋惜,“更糟糕的是全乡的威士忌居然都被喝光了,一滴都找不到。”
巴特的妈妈听着大夫说完话,就问巴特:“你要吃点东西吗?”
巴特摇摇头:“我不饿。”他现在一点食欲也没有,总觉得蛇毒也正在自己的体内发作,这让他的胃翻滚起来,很想呕吐。
吃完东西,大夫去看了看贝尼,他已经睡着了。大夫欣慰地说:“谢天谢地,他没有把牛奶吐出来。”
“真是太好了。”巴特的妈妈在摇椅上安心地喝着茶吃着饼干,“上帝是睁着眼睛的,他不可能看着我们的遭遇不管。”
巴特走到前屋,琼斯和汉斯已经躺在鹿皮毯上,准备睡觉了。
“你们要吃些东西吗?”巴特问,“妈妈和大夫正在吃。”
“不用了,你来的时候我刚吃过晚餐。我们在这儿就是想知道最后的结果。”琼斯说。
巴特很想和卡西姆兄弟聊聊天,谈狗、打猎或是猎枪什么都行。他喜欢和他们聊天,因为听他们说话非常有意思。可汉斯已经睡着了,并且打起呼噜来。由于怕吵醒熟睡的人,他踮着脚尖走回卧房。大夫正靠在椅子上打瞌睡。妈妈怕蜡烛放在床边太危险,于是从摇椅上站起来,将蜡烛移开之后又坐了回去。不一会儿,她也睡着了。
巴特觉得,现在只有他和爸爸在一起。所有人都睡着了,守夜的责任落到了他的肩上。他想,假如爸爸清醒的话,自己的呼吸能带动爸爸的呼吸,那么爸爸就一定能够活下去。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像爸爸一样。可这让他感到头晕,肚子也很空。如果此刻能吃点东西肯定会舒服很多,可他实在吃不下。他坐在地板上,头倚着爸爸那张床的床头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当他独自一人,很多事情会令他害怕,可当他和爸爸在一起,再恐怖的事都没什么,因为爸爸会保护他。现在巴特一点都不害怕了,不过在想起那条大响尾蛇时,还是会打颤。
他想起那条蛇三角形的头以及精准而又快速的攻击。他想起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知道,以后再到林子里去,绝不能大意,因为稍有不慎,就可能断送了小命。他还想起了爸爸受伤之后冷静的射击,用鹿肝吸出毒血,最后他想到了那头小鹿。他猛地坐起来。那头小鹿现在不知怎样了,爸爸为了自己的性命,害小鹿失去了妈妈。在暴风雨来临时,它在丛莽里孤零零的,肯定比自己还要害怕。它现在一定是饥饿地躺在它妈妈冰凉的尸体旁边,茫然无措。巴特哭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心被撕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