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是真热了。往年这个时候,席其青与舒姬兄妹俩,会叫宫人摘来菩提树上的柿形叶子,浸水去皮,取得细如蝉翼纱的叶筋,裱成小册子,用香墨抄写地藏经,给他们去世几年的母亲祈福。等地藏经抄完时,池里荷花也将开了。荷花之性,晚含而晓放,若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于花心中,到第二天早里取出,用好泉水烹煮,香韵绝妙。
今年,大约再没人动心思做荷花茶,龙婴却体贴,叫宫人照样做了菩提叶的册子,交给舒姬。舒姬自从画画那事以来,收敛了很多。离上人画多了画,善能看人的表情变化,那次借着作画把舒姬端详了一个透彻,断定她没疯,龙婴仔细观察后,同离上人是一个结论。舒姬大约也猜到他们看穿了她,不再那么夸张的装疯。龙婴将菩提叶的簿子递给她时,她居然轻轻问了句:“听说哥哥过几天要登基了?”
“是。”龙婴握着她双手回答。
“舒的生日到了。这个,请送给父亲。”舒姬把一个袋子交给龙婴。红丝绳子、黄绫袋,打开来看,里面装的茶叶,搀了剪碎的新荷叶。
龙婴从来没听宫人报答说,他们父女之间有这种仪式。他有些疑心。但如果开口询问呢,又怕确有这个惯例、席其青应该知道,他如果不知道,反落了形迹。因此笑笑,不置可否,就接了过来。
舒姬心里是疑心他的身份的,龙婴也清楚,但面子上没有拆穿,就还是装模作样的装着。他们两个,心都重,彼此防范着,比作戏还厉害。
那一晚,忽然火光熊熊,当当锣声敲响、人们一个递一个呼喝起来:“玉光苑走水!”青羽正睡在玉光苑,越睡越暖和,好像还闻到了香味,只当是煨在灶边烘山芋吃呢,梦里微微的笑。
“娘娘,快醒醒,走水了!”是谁在摇她?青羽勉力睁开睡眼,见到一片红光,莫非天又已经大亮?
“娘娘快随奴婢跑!”这次喊叫贴着她耳边发出来,更紧急了。有谁硬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推着扶着让她往外走。
青羽好不容易看清楚,是职公公和柳纤在扶她,那片红光噼哩啪啦的,不是别的,是火。梁上柱上桌上架上的榆木、枣木、檀木、红木一块儿烧起来,才放出通天的焦香味,像是木头们一齐来度过最后的狂欢。
一根断柱落在他们跟前。职公公和柳纤本能的松开手,“呱啦啦”,屋顶已经塌下来。
“青羽!”青羽听见有人在院子里焦急的叫她,是嘉的声音。至少坊主安全了,不幸中的万幸。她想。
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双手伸过来,卷了他们三人,腾云驾雾的出去。
青羽抬头,见到箕。
火光中,他的脸部线条、神情,都跟谢扶苏那么相像。青羽不由得伸出手触碰他。是梦吗?
“青羽你没事?!”龙婴心急火燎赶过来,把她从箕的怀中接过,双手扶着肩,上下好好看了一眼:“太好了你没事。”感激的对箕道:“我会重赏你!”又扭头高喝:“大忠小武呢?!”
不但大忠小武,宫中有十几个侍卫,已经不见了。与他们同时失踪的,还有和香阁中的舒姬。
这几个侍卫向龙婴俯首称臣、从无见有异动,龙婴也未发现城主、席其青有试图向他们传信的举动。如今变生肘腋,龙婴大骇,命老罗刹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彻查此事。全城戒严,青羽自然也不准出宫了,可她的刀具与做到一半的扇子还落在大扇府呢。于是夏姑姑向龙婴禀报,问是不是让柳纤月明去大扇府龋
依龙婴的心性,这种时刻简直是什么人都信不过,但他只有一个人,一个脑袋两双手,什么都要管是管不过来的,纵然从山上带下一大帮亲信,也要搜捕舒姬失踪、并保护玉光苑要紧,料想取刀取扇还是小事,便依着夏姑姑的禀报,准了。
柳纤月明两个姑娘家,年纪小小,一直长在宫中,见到局势紧张本是怕的,出得宫来,贪看民间种种新鲜景象,嘻嘻哈哈倒又顾不上怕了。进得大扇府,她们本该是到人院出示腰牌、说了公事,取了青羽的东西就走,听到一群人呜呜呜的,又像是哭嚎、又像是唱戏,忍不住还是跑去看热闹。
有本事把哭嚎搞成唱戏的,栖城里不多,何家扇坊一家门绝对名列金榜。
春婆婆拄着白丧棒,后头大娘三娘、四个宝,一溜站好,七人七条嗓门、七个音调,把大扇府活活搅成了蛙池。
柳纤月明不敢上前,就在院门口探头探脑,依稀听明白了,这家有个秋婆婆病死,病气染上二娘,二娘也死了。他们是来给青羽报丧的。大扇府的人跟她们说,青羽娘娘在宫里,此刻不能出来,她们不信、又或不甘、又或不管怎么样都乐意先把苦处嚎完了多讨要点钱再说,于是在院子里拉开戏台,誓要把全本哭丧都唱完。
大扇府的人们知道青羽照顾她们,不敢拿棒子把人打出去,要多给钱呢又做不了主,便在那儿乱着。柳纤月明探头看热闹,他们只怕有个挨擦、把宫里两位娇姐姐又得罪了,紧着劝两位回去。
大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兼心眼通慧,瞧着院门儿柳纤月明那身刺金小葵花的衣裳儿、那条珠络缝金带的红裙儿、那顶簪花缀团珠的墨纱冠儿,已猜到她们两个准是宫里当差的,把二宝一推、努个嘴,二宝小精灵一样奔了过去,抱着柳纤月明,口口声声叫:“两位姐姐可怜可怜,帮帮我们!”
他是小孩子,身手又灵活,大扇府的人要弯腰抓他,极不方便,他热烘烘抱住柳纤月明的腿,两个姑娘在宫中从没见过什么男孩子,一边惊讶躲避,一边心底已自软了,道:“慢慢说,到底什么事?”
闹下这么大阵势,没别的事,一则要些钱,二则想问问青羽能不能找到谢扶苏来再给她们看看病,三则于情于理都该把这丧事消息告诉青羽一声——左右前两个要求要能满足,最后一条应该也能达到了。
柳纤月明虽然是宫里的人,照理说该比民女有钱些,但那些月钱,一部分托人买宫外的好玩东西、还有一部分是要留着养老的,互相看看,袖子里肉痛的掏出了几个钱,叫何家人去请医生、办丧事,至于青羽那边,她们答应会去说。
要是当时没给钱,她们回宫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许就不说了。但既然给了钱,不跟青羽说一声,怎么求娘娘把这钱补还她们?于是玉光苑里,青羽一拿到扇子与刀具,也就听闻了何家的恶耗。
秋婆婆年事已高,感染风寒而死,也就罢了,二娘好好的怎么也会病死?青羽这一惊非小,立刻命准备丧仪、车马。她要去奔丧。
夏姑姑得知始末,顿足骂柳月二人办事糊涂:“这位青娘娘是什么性子,你们这么久了不知道?少城主说要保护娘娘的时候,你们倒把宫外的混帐事情告诉她呢!”回过头来苦求青羽,说少城主明令禁足的,切勿叫下人们为难。青羽点头:“我不为难你们,我直接找他说去。”
给少城主找麻烦,还叫不为难下人?夏姑姑寻死的心都有,待要再劝,外头一声:“找我说什么?”龙婴正好握着个东西走进来。
青羽立刻跟他讲,何家扇坊出了什么事、她是如何的该去,拜托他立刻放她去。
龙婴今天显然心情不好,听她说了两句,就怒喝道:“闹什么闹!你还嫌不够乱?回屋呆着去!”
青羽给骂呆了,向后退两步,眼里噙着泪,只觉得他不可理喻。这何家,她是仍然想去的。
她的眼泪每次在龙婴面前一涌,都万试万灵。龙婴觉得天上的星星虽不能给她摘下来,地上的星星还是要弄几颗给她应付应付的。正巧参商来跟箕换班保护青羽,龙婴道:“箕壮士累不累?不累,就替青娘娘到何家扇坊慰问一遭吧。带两个御医去好了。”
青羽想想,箕比她还不善言谈、不擅交际,到那边去只怕派不上什么用,但有了御医,就好许多,再说宫里派人去慰问,不能空手,那何家的丧仪总有办法开销了。龙婴这样安置,已经很照顾她,她不敢多说,就退下了,反复叮咛箕到何家好好看情况、酌情照顾不提。
龙婴袖着手,也没心思再理会青羽。玉光苑正殿烧坏了,还没顾得上重修,青羽与嘉收拾在两个偏殿中暂憩。龙婴到嘉的房里,掩了门,将手里东西丢给她看:一只红丝绳系的黄绫袋。嘉笑道:“怎么,今儿少城主小气起来,赏这么个小东西?”解开红绳,见到里面茶叶,点头笑道:“原来是谢媒的茶礼。”
“坊主不要顽笑。”龙婴道,“这只袋子,是舒姬给我,叫我转给她爹的,我看来看去,没看出什么名堂,坊主您能想出来不?”
嘉将茶叶都倒到桌上,细细捻过一遍,又把绳子也一寸一寸揉搓过,都不见异样,再往袋底一看,笑起来:“这么大的海底眼,合着我们两双眼到现在才看见?”
那黄绫袋底用细细的眉笔写了一首诗,道是:“离郭凯风催雪出,十八缘里对公书。佳人相见应瞑目,不可执衣叩太虚。”
龙婴是什么样的人物,别说袋底有诗了,就是谁骨头里写着密文,他揣在手里几个时辰还查不出来看见?只不过老罗刹查来查去,查不出舒姬是怎么出走、跟那些侍卫们是怎么联系的,龙婴就有些疑心到嘉的身上,特意拿这袋子来试探她。见嘉举止正常,他放下心,问:“坊主能不能猜出这诗是什么意思?”
这次倒不是谦虚。龙婴虽号称文武双全,这武字比文字实在不只全了一点点,什么架,他都敢打,什么古怪的诗,他可不是都能解。
嘉皱了会儿眉头:“这是舒姬送给她爹的?”
“她是这么说的。”龙婴道。
“这就奇了。”嘉摊手,“看诗意,倒像是什么书生写的情诗啊!你看,又是离别又是风雪,又是缘、又是佳人,看了还要当《西厢记》什么书里面,旷男怨女约会面的艳诗呢!”
“约会面……也许她是叫父亲万一脱困,到这个地方找她、抑或是拿什么东西?”龙婴猜度。
嘉摇头:“妾身对文字也不甚拿手。当年,倒认识一个小妹妹,对这种游戏……唉,这么久、这么多年,她活不活着我都不知道,不提了。舒姬大人既是要送给城主的,少城主可曾试探城主解不解这诗意?”
龙婴道:“试探过几句,他没有回答。我又不敢把整首诗给他看,怕一个不小心,他会意了,我没会意,倒便宜他。”
嘉同意道:“那要笑掉别人大牙了!果然还是小心些好。”
忽一个金甲侍卫求见龙婴,低低说了几句,龙婴霍然起立,向嘉拱手道:“这诗劳烦坊主费心琢磨了。”嘉行礼致歉道:“妾身此道不擅长,怕有误少城主的期许。”龙婴随便点点头,没时间跟她多说客套话,便告辞出来,门外低低叫人“保护”好她。
她一刻没有解出这诗、揭露舒姬的行踪,他一刻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嘉是前段时间宫中来去最自由的女人,嫌疑仍然最大。
两个太医已经给何家扇坊人全诊过脉了,连死去的秋婆婆与二娘的尸体,都已经检验过,结论完全一致:就是普通的伤寒,何家扇坊的春婆婆和四宝也感染了些儿,并不严重,这两日可能发作出来,太医开了方子,到时照方煎服就是。秋婆婆和二娘之死,却是因为吃错了药。
三宝的小脸顿时惨白。
是他自信有开方的本事,拟了药方给春婆婆吃,春婆婆吃了一天,不见好,仍然土方去煎皂荚与雄黄吃,吃后腹涨,三宝骂了春婆婆一顿,又开出新药方,恰二娘也鼻塞头痛起来,三宝就叫二娘也吃一碗。二人的性命,竟生生是被他药方吃死的。
“腹涨本该烧羊脂摩腹埃”太医嘟哝着,查看他的药,“附子、丹砂……这与皂荚同用,是哪来的道理!病人大便、小便,你可有查看?伤寒症可大可小,设若少经虚寒……”
三宝撒丫子,跑了。
他喜欢二娘,虽然二娘是三位娘中头脑最迟钝、话也最少的一个,虽然他是哪位娘生的都还不清楚。但他心里是愿意二娘作他亲娘的。他喜欢蹲在她裙边,玩她破旧的衣角;做错了什么事,他也愿意跟她讲。只有她对他最耐心,怎样也不会骂他。他真的喜欢她。
啊,还有秋婆婆!虽然秋婆婆嘴巴那么利、那么毒,老也不让人,叽叽呱呱老是吵得人头疼,但他也是喜欢她的,毕竟她是他婆婆,他从没想过她会死。
他自从跟谢扶苏学了医之后,以为自己有多厉害,觉得风寒有什么了不起,他把那么多经络和本草的条目都背熟了,大笔一挥,那是肯定药到病除的!
原来行医是这么危险的事,一不小心就付出代价,而且是付出别人的性命作为代价。
三宝钻进刺蓬窠,就缩在里面,把头埋在双膝中啜泣。他今生都不想再出来了。秋婆婆和二娘都死了,他还出来干嘛?他是要偿命的!
一双铁靴停在蓬窠前。箕没有进来,只是淡淡道:“你知道自己错了?”
他的声音嘶哑。三宝想。像是偶尔半夜会来看他的师父。新年之后,师父第一次在夜里出现时,三宝很吃惊:“是您吗?怎么声音不像了?”师父道:“受了点伤。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出现。”
那时起,师父再没露出过脸,教他也是在黑暗中教,来的时间也不确定。三宝有时想,若不是因为放不下他,师父也许就再不出现也不一定。
现在,他医死了人,还有何面目再去见师父!三宝抽泣道:“我知道错了。这错误改不回来了!”
箕沉默片刻:“一个医生,总要知道自己笔上系着多么沉甸甸的份量,才能造福他人。你可以带着这份愧疚活下去。”
他的话,字字敲在三宝心上。三宝不觉止了泪,想了片刻,觉得自己长大了十几年,再也不该流泪了,硬起双肩钻出来,向箕低头道:“你是师父派来的吗?”箕拍拍他的头,正等说话,猛听城头鼓声大作,奔出来看,见那城门大白天的竟关了。
原来宫里追查舒姬,遍寻不见,数道宫门城门一向来防守甚严,龙婴料他们纵然借玉光苑走火,将舒姬救出和香阁,决计逃不出去,总还是躲在宫里某个地方,便加紧巡视。
被龙婴料中,舒姬他们逃是逃不出去的,按计划要进祖庙,那里有秘道可通向城郊脱身,办可恨龙婴防得滴水不漏,这数人趁夜潜到祖庙前方广场之外的影殿,伏下身藏着,便再也近前不得,眼看太阳爬下来、又往下落,舒姬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她纵然肯拿出涵养功夫,打死不叫苦,但肚肠要叫是拦不住的。旁边数个侍卫都听见了,暗思:少姬大人千金之体饿不得,再说,时间拖久了,也越来越不利。
这般想下来,他们咬紧牙关,趁关防士兵一个转身之际,竟要硬闯祖庙。龙婴派的士兵,又不是豆腐捏的、稻草扎的,哪有这么容易就叫他们硬闯得?一下子惊动整宫侍卫,龙婴命全城进入备战状态,这便是城头打鼓、城门紧闭的原因了。
大忠小武他们拼死拼活,踏着血路将舒姬护送进祖庙,便要开秘道。他们此刻已不再梦想能够全身而退,只要能把舒姬一个人护送走,死了也值。
各殿的士兵已经蜂拥而至。而秘道的门长年不用,居然有些生锈,开了半天开不出来。大忠小武命其他护卫者全力开门,他们自己则守在门外高台上断后。广场里,忽然奔来一个人。
那时陈静明办完了她的公事,回栖城还马,龙婴又要应付她、又要命令全城力量调动,一时还没有亲自来到祖庙前。反而是青羽听到锣喧鼓响,心下不宁,趁人不备,竟跑出来,好死不死插个空档,竟一直跑到广场边!
这时候,众人再看不到她,也真是稻草扎的了。宫里士兵们当时就要请她回去。大忠小武也伸出头来看,暗咋舌道:“这位姑奶奶怎么跑来了?”
青羽一眼也瞥到他们,扬声大叫:“大忠、小武!你们怎的在这里?”
大忠和小武打内心里效忠舒姬,从未把青羽这野“娘娘”真的当一回事。青羽却是个实心人,早把他们当作自己宫里人——她又是没什么“宫”的概念的,那这宫里人,就跟引秋坊人、何家人一样,同“自家人”无异了。她见满地的士兵弯刀扬剑对付自家人,怎生按捺得住,弯腰憋足了力气大叫:“都不许打!我——是少城主派过来的,叫你们不准打了!”
她如今也知道“权势”两个字好用。满场的人,单靠她,能镇住才怪,但抬出龙婴的名头,便不一样。
那些士兵们本是奉少城主的命才过来打的,听说进祖庙的是舒姬大人,就已经投鼠忌器,不敢强攻,青羽这么一咋呼,他们一时间难辨真伪,怎能不愣祝大忠小武对视一眼,已经掠过来。
等龙婴赶到时,他们已经捉住青羽,缩回那高台上,把她当人质兼挡箭牌推在外面了。
“你!你怎会在那里?!”龙婴赶来,瞪着青羽,眼珠子里几乎要瞪出血来。
“你答应我……不要多杀人。”青羽嗫嚅。
龙婴心里像有刀在扎。他不知道她吗?她如果不是自愿送过来,他们怎有机会逮住她当人质?她竟宁肯送到别人手里,也不要乖乖呆在他羽翼下受他保护!
好,好,既然她宁为玉碎,他就成全她。
龙婴抬起手:“放火箭。”
弓箭手密密排成一圈,拈箭拉弓。这火箭发,庙里人、高台上的人,只怕都无法保全。而箕,还困在城外没有回来!
“少城主,何妨让我来试试?”陈静明镇定道。
“你试什么?!”龙婴心绪恶劣,已听不懂她的话。
“试试救出青姑娘,而且不让乱贼得逞埃”陈静明耸耸肩。她只知道栖城宫殿里发生大乱,十二城同气连枝,自上古贤人时起就结下盟约,她当然不能坐视乱贼猖狂。
“你刚冲过去,他们就下刀了好不好!”龙婴指着宽阔的广场怒吼,“她的命已经救不得了!”如果还有救的话,他身法不比她好,他不会冲过去?
陈静明扬起眉毛:“谁说我要冲过去?”
她退到墙后,袖中取出一条带着奇怪装置的漆器,稍加摆弄,竟理出一架手弩,弩身还是浅红漆的,画着大瓣玉兰花,女子情味极浓,与她周身的简洁中性装束极不相符。
将一根长长的细乌针架在手弩上,陈静明对龙婴笑了笑:“我们娘娘教我的技艺,但愿这次幸不辱命。”
弩发。
大忠和小武警惕的看着四周的弓箭手,完全没有看到墙后有一根极纤细的东西飞来。
就算他们能看见,也晚了。
细针如飞而来。
小武终于看见这根针,大忠却这辈子都没福气看见了。
这针钉在他的眉间。
连哀嚎、流血的机会都没有,大忠睁着双眼,向后倒下。
“持凶器劫人质,以死相胁者,可格杀。”陈静明口中轻轻道,弓弦再拉。
大武的刀本来架在青羽的脖子上,他倒下,小武即刻去扶他,手里的刀也仍然离青羽很近。陈静明这第二根乌针,是对着小武的脖颈发射。
电光火石间,青羽却叫了声:“不要!”偏过身把小武一撞。
她根本没有武功,目力和反应速度也不过是平常人的水准,也许嗅到了空气中的死亡气息,情急一撞,竟把小武撞偏,那根乌针只扎进了小武的右胸膛。
陈静明一怔,第三根针暂时就发不出去。
“苏、青、羽!”龙婴怒吼。
第一次听到有人当着面,连着母亲的姓一起叫她。青羽唇边浮出怔怔的笑。坊主说苏铁是个任性愚蠢的人。那她青羽,如果真是苏铁的孩子,就逞着心意,也任性一次吧。
她干脆用全身护住小武:“不要放箭!”
陈静明不明所以的回头看龙婴。龙婴牙关咬得格格响。
这个女孩子,已经摆明了维护别人,站在他敌人的立场上。他对她已经仁至义荆她要当敌人,就当好了。
他再一次举起手,要宣布:放箭。
千斤的掌力劈面向他袭来。
龙婴出其不意遭偷袭,仓促转身应敌,也拍出一掌,掌力轻如浮云,好似全无劲道般,与来袭之掌相接,“嘭”,发出一声闷响,像棉被下戳破了个皮球,并没有多么响亮,但以他们为轴心,一圈的人便觉有难以抵挡的劲力袭体,力气大的也立不住身,翻滚出去,力气小的都被轰得直接飞开。
陈静明身为忤作,自幼习过防身术,但此刻也不够应付,总算她应变迅速,并不同这股大力硬扛,脚尖一点,顺着力道向后飞去,并高喝:“都撤开!”
她看出高手对决,旁人没有插手余地,还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保住性命比较实惠。
龙婴与来人又对上三掌,一掌比一掌轻,三掌对过,地上多了三对深深的足印,砂石全都飞起来,遮天蔽日,龙婴双袖被吹得狂舞,来人内力好像胜过一筹,尚能稳住衣襟。
那是箕。他终于穿越关闭的城门赶来。
龙婴“呛啷”拔出了长剑。
他用剑,箕始终无剑。龙婴眼中神光暴射,“无为七式”绵绵展开,箕以双袖贯足真力应对,明明是柔软的双袖,硬得如钢板,应对龙婴那明明是钢铁所铸、却绵若无骨的剑法,走过两招,“哧”,箕的衣袍被割开。
一个东西“当”落在地上,碎了。
它本来就是陶土做的,经过主人多少次摩挲、易过几次手,到如今,终于息劳归主。
那是陶埙,深黑色,上面用青笔描钩了一丛苏铁叶。
青羽叫起来:“先生?!”这是她那时还给谢扶苏的埙吧?箕他……真的是先生?
“果然是你吧?你的内力虽比我高,剑术不及我,已经败过一次,怎敢再来?”龙婴唇边带着嘲笑,剑身一挺,剑光幻成剑柱,剑柱绞起狂风,狂风竟卷起地上细砂,点点如暗器般向箕身上打去。
箕心神沉定,目光闪时,已看清他出手有破绽,把那些细砂置之不理,身形飘风,袖管卷时,破开龙婴宝剑重重幻影,打向他身上要经络。龙婴仰天一啸,手中剑法一变,那处破绽竟是陷阱,龙婴之剑凄迷似勾魂使者,便要将箕连袖带人送进修罗地狱。好个箕,到此时仍不认输,袖管一翻,恍若天穹怒电,便要脱制而出,却当不得龙婴已占先机,无为七式又委实的神鬼莫测,剑法星移斗转,“夺”钉住箕的双袖,龙婴手再一伸,已制住箕的喉结。
周围的士兵呆了会儿,“好!”“少城主厉害!”一迭声喊起来。开始时候,是几个脑袋灵活的家伙拍马屁,喊到后来,人人都带了真情实感,觉得少城主忽然之间变得如此英明神武、身手不凡,真是天佑栖城。他们如此有幸在栖城当兵,真恨不能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龙婴喘了口气,吼道:“够了!”复对青羽扬声道:“你给我过来!不然,我掐碎他脖子!”
箕默默看了一眼青羽,目光难以解读。
青羽犹豫的望了望倒在地上的小武,天平斜来斜去,似乎仍然是喉头被捏住的箕更加需要救援。她向龙婴举步走。
舒姬一行,已经从秘道离开。小武张了张眼皮,瞄了瞄自己右胸上的钉的乌针,手里刀锋抬起来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够了,向着脖颈刺下去,“咝”一声,眼前世界变得血红。他放心的垂下了头。
他知道自己已经逃不了,举刀自尽,落个干净。
青羽脚步呆了呆,眼泪呼的涌到眼眶中,努力忍着,再次举步,走到龙婴身边:“放开他吧。”
“他这张脸,可是真的。”龙婴冷冷警告青羽,“当初我检查过他是真的脸皮,而不是易容,不然,我怎会放他来?你看到你的先生变成这样,心情如何?”
“先生……”青羽颤巍巍看着箕,“为何会变成这样。”
箕在龙婴的手指下艰难吐出三个字:“我是箕。”
“你是箕?那你为何要跟我打?!”龙婴不能相信。
“你要我保护青娘娘,这个命令又没有取消。所以我还是不惜一切代价、不管跟谁打,也要保护青娘娘……”箕嗫嚅。
青羽看着他懦弱认错的模样,心里这么疼,就算看他死都没这么疼的。她哭着追问:“你是先生吧?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请不要骗我,请跟我说实话!先生你怎忍心骗我?”
箕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话,躲到一边,默不应声。
龙婴犹豫片刻,挥手叫把他们软禁,重兵看守。陈静明在旁边,一直不知自己该,无意中仰首望向天边,不觉“噫”一声。
那是华城的方向,燃起了狼烟。
“可是栖城之事影响到华城?”陈静明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可能性,急着问龙婴。
“我一无所知。”龙婴摊开手,认真诧异,“华城出了什么事。”
陈静明愣了愣,急急备马离去。这次华城的战火,其实跟她先前出的公务有关,但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华城、还有华城里那能弯弓的娘娘的故事,在青羽的故事之外,同她轻轻一个交集,转眼又离分。
离去前,陈静明终于忍不住自己的一张嘴,多言劝龙婴好好爱民守业,她道:“我们西陆十二城,数百年未有大战,所有繁华景象都从太平两字来,而今栖城大乱、华城又起狼烟,不是百姓之福。”龙婴心忖,你的华城关我什么事?口里则自负道:“你放心,我必是明君。”
陈静明心底叹了口气。任何职业的人对自己有自信都是好事,只有君王,不一样,君王是每一个细微决定都干系着别人血泪与生死的人,自掌权起,无论如何就已经背负着命债,他的座位比谁都高,一直高到挨着云天,他的脖颈却应该低得比谁都低,一直低到百姓的脚底。
忠言逆耳。这番话本不该由外城的忤作来说,说了恐怕也没用。陈静明最后也只是叹气而去。
陈静明刚走,嘉就来了,给龙婴带来一个好消息:“那个诗谜,妾身想出一点头绪了!”
龙婴看着她,手抬起来,却按在她脖子上:“嘉坊主……”
“嗯?”嘉神色不变,半抬起眼皮静静的望他。
“你把谢扶苏放到我身边。”龙婴声音冷得可怕。
“妾身不明白。”嘉的语调也镇定得可怕。
“箕。”龙婴意味深长的提示。
“妾身警告过,虽然妾身知道他的愚蠢和忠心很有口碑,但他跟谢扶苏好像有点渊源。”嘉答道。
龙婴无言以对。当时嘉确曾提醒过他,他也仔细端详和试探了箕,觉得箕跟谢扶苏太像了,身手也像,不是兄弟、也是师兄弟。但那张如假包换的毁了的脸,却确保他不是谢扶苏本人。而且他真是木木呆呆的,也许是谢扶苏的蠢兄弟罢?把谢扶苏的蠢兄弟留在身边当保镖,这个主意让他高兴,似乎又压过了谢扶苏一头似的。所以他才答应留下箕。
“是你作保,我才留下来的。”龙婴喃喃。当时他真的很信任嘉、又自信满满,想都没想过会有人从他眼皮子底下救走舒姬。嘉作保,也确实是他留下箕的重要原因之一。
“那妾身是作错了保咯?好,妾身糊涂,妾身不该多嘴,那首诗谜里藏什么线索,也是妾身胡想,快闭嘴回去就是,省得在这里惹人猜疑。”嘉还真的回身就走。
龙婴慌了,张手拦住,打躬作揖道:“坊主别跟我们孩儿辈的一般见识,就赐教何妨呢?”
嘉“你呀”了一声,睫毛像蝴蝶翅膀般扑闪了两下:“离郭凯风催雪出,十八缘里对公书。佳人相见应瞑目,不可执衣叩太虚。”她徐徐扳着手指,“俗话说雪花六出,莫非扣着一个六字?照经书的出典,凯风自南,又是离郭……离郭从南六?这又何解,妾身却没想通。”
“不错!”龙婴被她说的话触动灵感,“离郭便是出城。凯风自南,那便是向北吹了。下句又有‘缘里’,莫非是出城北六里?可是十八……”
嘉鼓掌笑道:“这个有出典。十八公,自然是松了。只是后面两句不可解。执衣合成个‘亵’字,不可亵,却不知对应什么地名。”
前面两句解出来也够了。龙婴带着大队人马,出城北六里,果然见到一丛松树林,林中还有个月老祠。月老祠跟“佳人”想必有点儿关系?——不是佳人,月老还牵什么红线啊!
于是乎众人就进去了,见到神座上有月老与仙姑,供桌上有香烛与果点,没什么特别的,再仔细看,除月老外,旁边还有几尊神像,各各面前都摆着蒲团,供人叩拜的。其中一尊,是个纱衣飘飘的仙姑。仙姑算不算佳人?瞑目是不是闭上眼睛?龙婴心一动,过去碰她的眼睛,果然眼皮能合下来,听见微微“咔”一声,似机关开动,但又不见有什么异样发生。
这个仙姑像若对应着第三句:“佳人相见应瞑目。”那还有第四句“不可执衣叩太虚。”又该作何解?龙婴这份儿聪明是有的:执衣既合成“亵”字,不可亵,自然是不可亵渎仙姑了,既不可亵渎,当然就该跪到蒲团上叩拜了。龙婴哼了一声,自己是不肯跪下去的,便叫从人叩拜。那额头刚磕到前面的地砖,又是轻不可闻的“咔”一声,果见个台子从仙姑前的石莲台上升起来,里面一只装着液体的玻璃罐子自动打开罐盖、吐出一只玻璃小瓶来,瓶子里倒是干燥清洁的,放着一只纸卷、一个小盒子。
龙婴识货,知道那罐子里装的是浓醋,纸头则是用一种特别脆弱的草制的,如不开启机关,强行砸碎,醋碰到纸头,纸头倾刻化为灰烬。这是军中传递极保密信息时用的一种法子。看纸上写的字,却是:“哥哥,帮你在月老公公前求了个好东西,你要快点成亲了啦!新年快乐。”难道盒子里装的是舒姬在年前给席其青求的什么礼物?龙婴拿了盒子,正待打开,野兽般的直觉令人心里打个格楞,转而把盒子交给身边从人,命他打开,听见轻微的机簧声,大喝:“不好,快退!”
他第一个退出去,其他人哪有他快?盒中淬毒暗器如暴雨般倾泻而出。庙中人须臾死的死、伤的伤。还幸嘉因为女人的病,身上不爽快,留在宫中没来,逃过一劫。
这时节,青羽还在软禁中,走不出门去,无法可施,只挂念着箕,情急下握住了参商的手,求情道:“带我去见一下箕好不好?不行?那帮我带句话呢?问问他是不是先生,问问他出了什么事。帮我拜托他,什么事都不要瞒着我!”
商呆看着她笑,参在背后叹了口气:“青姑娘……”
“嗯?”青羽急切的伸长脖子看他,像小孩子要吃糖。
“我操纵智慧、他操纵身体。你握着我们的手,只有他能感觉到,而他是没这个智力来回应你的。你这样是没用的。”
“那我要怎样才能打动你?”青羽急得眼泪像豆子般叭哒叭哒往下掉。
“你怎么不先试试打动我?”冷冷的声音,龙婴负手走进来。
参商溜走了。参虽然一再宣称只有商这个笨蛋才能操纵身体,但他显然对商有某种神秘的操控力,所以在暴风雨来临前,能准确得像雄鹰、机灵得像泥鳅一样溜走。
“我告诉你,又有人死了。”龙婴伸手捏住青羽的下巴,直到她先前为谢扶苏急出来的眼泪都流完、因疼痛而涌出的眼泪充满眼眶时,才把手劲放轻,“就是你愚蠢放走的那个舒姬,她的人布下了陷阱,毁掉了我十四个人。你不是很善良、不是很有办法吗?这些人因你而死,你能做什么?”
这话不确切:舒姬的陷阱跟青羽基本没什么关系。但他喜欢这样对她谎报军情。从前他有多爱她,现在就有多恨她。用最恶毒的音调告诉她又有人死了,而她是没办法的。她的脸失去血色,他喜欢看。原来伤害一个人是这么开心的事。就算她脸上失去血色时,他的心也会痛,总好过她一个人毫不在乎的伤害他。现在大家总算扯平。
就在这么想伤害的时候,他都没有想去见一见小罗刹。他只想见青羽,相爱、或者相互伤害,只有她。
舒姬在月老庙设计的那个陷阱,绝不是舒姬自己在宫里就能遥控做的,甚至不是靠大忠小武等人就能做,龙婴怀疑军队里有人在帮忙她,命令老罗刹加紧追查。老小罗刹一直认认真真盯着,可有两个将军,这样都带着他们的军队逃跑了,事前既没有迹象、彼此也没有联络。他们竟像是事先背熟了稿本,时机一到就发动似的。
栖城已经陷入不是战争的战争。没有人说得清哪方是正统、哪方是叛逆;没有谁是守方、没有谁是攻方。反正都在守、都在攻,都在指责对方反叛。龙婴自然仍以席其青的面目出现,而舒姬却直指他是强盗,鼓动城民同他对抗。
舒姬和龙婴各有两种铁杆支持者。就舒姬来说,一种是神秘出逃追随她的人——龙婴相信这些人通过某种方式,早就知道他是冒牌货,他只是暂时还查不出他哪里露出了破绽令这些人如此警醒——至于另一支坚决支持舒姬的力量,说来好笑,乃是犬商行会。席其青对犬业的痴迷,使得犬业继扇业之外,成为栖城最活跃的行当,龙婴铁腕斩犬,做得太狠,犬商们不管他是不是冒牌货,也要鼎力支持舒姬了。任何利益团体都有他们的力量,龙婴将为他的狠辣付出代价。
至于龙婴的铁杆支持者,一支是他自己带过来的强盗、另一支是誓死效忠城主正统继承人的忠臣们。第一支是见不得光的;第二支,如果知道了真相,随时会誓死反戈攻击龙婴。老城主挂念着子女的安危,心里梗着刺,不可能鞠躬尽瘁帮龙婴演戏。龙婴表面上力量比舒姬强,实际岌岌可危。
两方都在咬着劲儿角力,栖城的平静被打破了、栖城的扇业瘫痪了。有些人留在城中支持龙婴、有些人逃出城外投奔舒姬,双方都组织了军队。真正的大战,一触即发。
许多略有资产的家庭卷起包袱逃难了。这种“小康偏下”的家庭,是任何风吹草动下最容易逃跑的。如果他们财产略多些,成为中坚阶级,也许会努力在上流社会里斡旋和平;如果他们财产再多些,成为寡头阶级,也许会抓住动乱机会押注,把争斗方当作斗鸡一般投资;如果他们财产干脆少到没有,成为流氓阶级,那也不妨留下来,用自己性命来押注投资的。可是有一点财产、没什么社会地位的人们呢,还是尽力卷起自己的财产,逃命要紧。
秦家作为栖城最大的扇子中转商之一,本来处在中坚阶级和寡头阶级之间,要论从前的秦老板,会很乐意的留下来,跟大官、大贾、甚至城主本人套套近乎,贡献自己的力量影响局势、保护自己家人与家业、并试试看政治投资的。
可惜如今的秦老板,已不是当年的秦老板。
秦歌的死,早已像一根了不起的稻草,落在这头看起来很壮实的骆驼的背上,一下子就把它压垮了。秦老板本来老早就开始抱怨自己腿脚不灵了、一累就容易气喘了,边抱怨边还是继续兴兴头头的跑生意,呵斥伙计,算计客户排挤同行,往上捧臭脚、往下扔石头,捧完扔完后回家看到吊儿郎当的儿子,就拎到面前痛骂,“没有我,你们怎么办啊?!”骂着骂着跑生意跑得更兴头。忽然有一天,儿子没有了,这个儿子活着除了淘气败家之外什么都干,死了,他的膝下空了,旁没有什么损失。
只不过起风的时候,觉得特别冷;只不过站在热热闹闹的商行里,环顾左右,什么话都懒得说。
只不过,局势一紧张,他就对太太道:“走吧,我们先躲躲。”
秦太太一言不发的服从了他。一只被抽去脊梁的母老虎,服从另一只被压碎了肩背的骆驼。
他们现在还恨青羽吗?不,真的不。他们现在没有力气恨、也没有力气爱。连生活都只是靠惯性,他们生命的火焰已经失去了热力。
他们的车马,在难民潮中,仍然是相当豪华的。秦老板雇了一支镖队,以免半路被抢劫。这支镖队资格很老,车杆的黑漆蒙了尘,车头的两面红旗仍然烈烈飞扬,上面用黑线绣着“镖”、“长风”等字。秦老板夫妇上车时,有个镖师嘴唇动了动,想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曾经雇过这支镖队运一个女孩子;还想告诉他们,他听说他们儿子的死,也替他们难受,秦公子是个很好的公子。想了又想,他咽下想说的话,说出来又怎么样呢?镖师不善于安慰人,只会埋头走镖。他挥鞭吆喝道:“驾!”
难民潮取道翔燕山,滚滚前行,眼见已将栖城的城墙拉在后面,猛可里又生变故。
但瞧一伙人斜刺里直冲来,却是何形容?有葛衣的,也有麻服的,也有白衣脏成了灰衣、灰衣又破成了黑麻袋的;有剃光头的、也有须发猬磔的,有眇了一目的、也有鹞眼鹰鼻的,有脸皮蜡黄的,也有双颊长癣的。俨然是乌合之众,同难民们也不差什么。只是手里有拿着大棍的、有拿着尖嘴锄的、有拿着菜刀的、甚至还有拿着铁扁担的,武器虽然不怎么样,人人手里不空,吆喝着直冲过来,就算脸上没刺“强盗”两字,谁也都知道他们是强盗了。
总有这种人的,趁打战抢劫。抢到了最好,抢不到,他们的下场反正也不会比难民更惨。
秦老板一看,眼就直了,连声招呼:“镖师,保护我们!”
还用得着他招呼?镖师们不是吃干饭的,早都挺身上了。那些难民们,虽然只是平民百姓,到这生死存亡的关头,自然也不能傻站着任人宰割的,有些就拔拳抵抗、更多的却是抱头鼠窜。
秦老板的马车被这些乱民一冲,那拉车的大马就有些不安,蹄子蹦了几步,正巧踩到块尖石头,滑了一下,扭痛腿肌,又有个不长眼的乱民往它肚子上一撞,它可炸了,再不炸都对不起它十八岁的青春岁口。
当下它把两个前蹄撩起来,“咴嗷!”嘶了一声,这一声还带点儿撒娇试探的意思,待试探出来车夫没箍着它——废话,车夫也是镖师,忙着打架去了——它就乐呵呵的四蹄齐奔,撒丫子跑了。
秦家二老在马车中大叫救命,无奈形势太乱,打得热火朝天的一群人多半都没听见他们,就算听见了一时也腾不出手来追,就算腾得出手来追,轻易也追不上、拦不住奔马。
马拉着车一路往前,不知颠下了几个包袱、几个螺钉,前面是山崖。
这里的地势并不算特别险,山崖也不是什么深不见底的山崖,只不过跌下去,足够跌死人而已。死了后的尸体还是能叫人看得见、拣得回来的。
秦家二老紧紧相拥,心道今番休矣。
在这等危急时刻,却见一个人影从山岩上跳下来,身形如巨灵神般高大,伸出一双老树桩般粗壮的手臂,就去挽留奔马。
他并不会什么御马之术,手伸出去,紧紧拉住马缰、勒住马头,竟是硬拼力气,最紧急时刻,人与马像顶顶亲密的情人纠缠在一起,跳着疯狂的舞蹈,都看不清哪儿是衣襟、哪儿是马鬃,尘土被踢蹬起来,一刹那间秦老板好像看见那人的黝黑手臂扼住了马脖子,但他刚告诉自己:“扼住了。”转眼间马的有力肌腱已经代替了那人手臂原来呆的位置,看起来就好像惊马占了上风、把那人压碎了似的。
“我们都要掉下去了。”秦老板这样想着,双手抓紧太太的手臂。
可是马车停了。马儿像当初受惊时一样,突兀而斩绝的停住了脚步。短短时间的近身较量,这个半途杀出来的家伙的怪力它已经领教了,当初在马场被人驯服的记忆,又回到了它小小的脑袋瓜中,它温顺的让了步,决定不再跟人类对着干,像大姑娘般腼腆的安静下来,甚至用鼻子蹭蹭刚刚还与之拼死搏斗的巨灵神,发出几个模糊的喉音表示讨好。
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从马车里甩出来,向山崖边滚去,并且伴随着秦太太特有的高亢尖叫。
“太太在我怀里埃”秦老板茫然想着,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被马车骤停的惯性力量甩在车厢地板上,手里死死抓的只是木头车座。什么时候妻子已经不跟他相拥相抱了?他张大了嘴。
在他们身后远远的地方,一个头戴绛红巾、身穿大红团花袍,骑着匹矫健栗色马的小将,如飞般正冲进混战的人群,扬刀立威,阻止了抢劫的强盗,还骄傲的说:“我们开战,不是为了让你们好趁火打劫的!”难民们齐声向他欢呼。
而在这里,秦太太还在向着崖边滚去,眼看就要像团破布般坠落。
那个巨灵神放开了马缰,扑过去,抓住秦太太,向上一甩。而他自己再也收不住脚步,就蹬着浮土跌下去。
秦太太跌坐在山崖边喘息,有那么一刻,血管别别的跳,脑袋里除了“嗡嗡”的声音外,什么也想不到。
等她缓过神来,她才发现她的救命恩人并没有坠下去,而是两手扒着崖边,艰难的挂在那里。她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知是喜悦还是恐怖的尖叫,扑上前,不顾自己安危,紧紧拉住他的胳膊往上拽,并高呼:“老爷,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秦老板抖抖的从马车厢里爬出来,想训斥妻子:胡说什么?歌儿死了、尸检都已经尸检过,而且大殓了,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是他的眼睛忽然模糊了。扒在崖边苦苦挣扎的,好像确实是秦歌?是他的儿子咬着牙、皱着眉,苦苦扒在死亡的边缘,要往上挣扎啊!
儿子知道父母对他的思念。儿子还不想死啊!
他扑上去,抓住儿子的另一只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如果全身力气还不够,那就赌上这条命——他要把他拉上来。
这个人自己也在使劲,总算福大命大,终于平安爬了回来。 彼此被救与施救过的三个人,一时都没了力气,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只是喘气。
好一会儿,秦老板揉了揉眼睛,想再好好看看儿子,却一下子愣住了。
这个人,巨大的身坯、憨傻的面庞,哪里是秦歌?分明……分明,是铁生!
铁生不是已经死了吗?秦老板直了眼,刹那里分不清是真是幻。
铁生感觉到他的诧异,局促着低下头。那天,他怕连累青羽,确实一头撞了壁。当时他自己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黑暗中,好像有谁在对他说话,他疲倦得要命,怎么也睁不开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脚趾传来巨痛,他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瞎子一般的黑暗中。他觉得憋闷,往前狠狠的捶出去,七八拳之后,黑暗被打破了。他在乱坟场里坐起来。
他撞壁只是昏迷,这种昏迷是很危险的,连呼吸都暂停,如果一直被埋在地下,他很快会真正死过去了,但一只贪吃的老鼠咬破他的薄皮棺材、咬醒了他,他天生的神力帮他打破棺材与封泥、回到了人间。
回到人间又怎么样呢?铁生很迷惘。他本来就没什么主意,死过一次之后,对现实更觉得隔膜,只知道回家去是没脸的、而且说不定又惹出什么麻烦来,于是只在荒郊流浪。谢扶苏的小屋他是去熟的,知道里面储藏着一些生活用品与粮食,有时就去偷些出来。今天,他倒是打算把一只锅子还回去的——他拣到了个破锅,也可以用,好锅子就该物归原主。
走到这边,正遇上秦家二老的险情。
铁生当时没有多想。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席卷他的全身、控制住了他。他冲出去,拉住惊马、救了跌出来的女人。
现在,感受到秦老板的目光,铁生想起来了:他欠着他们、没有脸见他们。在他们面前,他的存在都是个错误。他垂下头,打算悄悄的溜走。
秦太太抓住他的手腕,清清楚楚叫出:“铁生孩儿!”
“太太?”秦老板的嘴里能塞进一个鸡蛋。他以为妻子疯了。
“老爷,刚刚我确定看到歌儿在他身上。歌儿怕我们晚景凄凉,送回我们一个儿子,好让我们有勇气活下去啊!”秦太太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这是歌儿送回给我们的儿子啊,老爷!”
秦老板出于理智想表示反对,但喉头哽住,眼前瞬间模糊了。他无意识的挥了挥手,然后才发现自己在点头。
铁生抬起头,看着初夏蔚蓝的天空。这种蓝好像可以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一片明净似的。他想,老天已经听见他的祷告、帮他洗涮了他的污秽。
而那位红袍栗马的小将,已经安抚了难民,又回到战场上。舒姬和龙婴军队的白刃战已经开始了,他是舒姬军队中效力的。
他出生在栖城,很小就离家到外面闯荡了,当过趟子手、当过贼、当过雇佣兵,不久前才回到这一带,结果就赶上了大战,能站在正义的阵营里建功立业,他觉得很高兴。他想这是老天给他一个封侯拜相、衣锦还乡的机会。
弯弓搭箭,他对准敌人,“嗖”,不废吹灰之力就射穿了一个脑袋,在心中的功劳簿记下:“一……”箭头又指向另一个目标。
那面颊被箭射穿的,是个老叔,一边缓缓倒下,一边用垂死人特有的专注目光盯着他,抖抖抬起了一根手指。
这老叔原来是仵作,不久前还观摩过华城出色仵作的操作,很受启发,已决心不管年纪老迈,专业水准上还要更上一层楼。然而战争暴发,他为了履行忠君爱国的职责,加入了军队。
他有一个小孙子,他记得很清楚,小孙子脸架子不大,圆圆的眼睛,嘴唇厚嘟嘟,右边脸颊上有道弯月形的伤疤,是三岁时淘气磕在门槛上留下的。这些特征是亲切的,即使在临死前才再一次看到,仍然是亲切的。
这个神气的红袍小将是他的孙子。
老叔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气,一头栽在地上,死了。同伴从他身体上践踏过去。他们不是不尊重他的遗体,只是此刻顾不上尊重。
这是战争。
战争的声响,即使在深宫中,都隐隐约约听得到。青羽烦躁的丢下她琢磨了一半的波折式扇骨。
她曾对云心说:“扇艺是心迹的反应”,逼云心自证心迹,云心果然无法制扇。而现在,轮到她自己无法制扇。她没有犯下任何罪,也许。但在乱世里,你做得不够好,就已经是错;你没有保护足够多的人,就已经是罪。青羽无法为自己开脱。
“艺术家请心无旁骛。”甲先生眯着眼在象牙上刻下一笔,道。
“但是艺术家是有自己的良心的。”青羽扔下刀,站起来,“战争中不会有扇子。精美到巅峰的扇子,是栖城千年和平的沉积。我要让和平回到栖城!”
“怎么做?”甲先生抬起眼睛。
“我不是很知道。”青羽回答,“但是我要去找龙婴。”
她对龙婴说,前段时间大扇府决定制出扇糕发给城民们,好让城民们欢喜,现在虽然有战事,仍请龙婴允许她把扇糕发放出去。
“你不是只为发几块糕。”龙婴疲乏道。这几天,他好像苍老了好几年。有什么心事坠在他的心里,像时光特别沉重的坠着某个女人的眼角,一下子就坠出皱纹来。
“是这样……你也不想栖城毁于战火的,是不是?我想挨家挨户去寻找和平的办法。”青羽道。
“如果我不允许呢?”龙婴问。她的主意听起来永远是蠢主意。
“那我……”青羽握紧了刀,“我会自杀给你看。”
龙婴看了看她。只要他愿意,他有一百种方法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他忽然倦了,懒得再同她解释、理论。他只是挥手:“要去就去吧。”她再发生什么事的话,别怪他没警告过她。他对她已经耗尽心力了。
青羽开始挨家挨户送扇糕,箕陪在她旁边。龙婴想通了,箕不可能是谢扶苏,谢扶苏不可能低声下气在情敌手下当保镖。所以他放心继续叫箕陪着青羽。青羽则没想通,她仍然觉得箕是先生,只不过是有事瞒住她的先生。好在她尊重别人的意见,他要瞒就瞒吧,好在也不影响她现在要做的事。
她挨家挨户去征求意见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上次对监狱情况征求意见的经验,她再做起来已经驾轻就熟。更何况很多人也许对监狱很无所谓,但战争跟谁不是切肤相关?谁对战事会没几句话说!青羽的进展比上次更顺。
龙婴朦朦胧胧感觉到城里的气氛缓和了,反叛他去投靠舒姬的事件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将近于停止。是青羽的功劳。他知道青羽在栖城人们心中的地位。
早在他宝扇大会上提拔青羽开始,“苏青羽”就已经成为一个传奇,有名扇坊里勤勤恳恳走出来的草根女孩子,技艺受到肯定、并且得到少城主的垂青,这就像是平民阶层能编织的最美丽的梦,她让这个美梦成真,他们就开始景仰她、虽然也难免嫉妒。随着她一步一个脚印把她的事做开去,家家户户做着访问,不急不躁、温柔虚心的听取着每一个人的意见,阻止了大扇府对一些小作坊的残忍并购、还一举扭转了监狱的颓风,嫉妒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代之而起的,是越来越浓的崇敬与依赖。人们开始依赖这个女孩子,虽然她年轻、她纤弱、她看起来不谙世事;但他们相信她会听取他们心中的意见、并不惜付出一切来保护他们。
她在他们心中已经像是观世音娘娘的化身——当然观世音娘娘是有大法力的,青羽没有。但如果说观世音来到人间是为救苦救难,青羽在善良的心意上与她已经不是分上下了。相差的只是青羽的力量。青羽个人没有力量,所以需要他们的帮助,他们的热情被她唤起来,像一把散粉被油调和着,成了一块有用的油泥。他们愿意接受青羽的呼唤,调动起来。
“她叫他们不要反对我,他们就不再反对我了?”龙婴带着惊异的赞叹,这样想着青羽取得的成绩,但却没有想得更深一点,又滑入他近来最痛苦的一个两难问题上。
他其实一点都不害怕这场战争。他手里掌握着一个秘密,只要使用得当,相信能在最短时间里将这场内战消灭于无形。但要不要使用?他犹豫着、生着气,叉开手指搔着额角,做不了决定。
外面的战火忽然停了。
轰轰烈烈的战火忽然停下来,像一场豪雨全无预兆的忽然停止,比它倾泻而下时更要骇人。没人相信从此会雨过天青的,只平白怀疑云后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出了什么事?”龙婴大吼。
当上少城主之后他变懒了,不再事事亲力亲为去打探。 本来嘛,少城主,该有少城主的样子。他原来很得意于这种威严的地位,但不知何时起,又开始深深怀念当初的草莽生活。
“少主,士兵们停火了。”老罗刹冲进来,脸色很难看,嘴唇居然在抖。
龙婴知道出了大事,反而镇定下来:“那末逼他们开火。这个你不会?”他以为是士兵闹起了厌战情绪,这个只要斩掉些领头羊就好吧?
老罗刹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我们如果杀掉他们的亲人,逼他们开战,他们的兵器也许会调头来对付我们吧?”
“什么意思?”龙婴的脑海里不知为何掠过青羽的影子。不祥之兆。有她在就一定有出奇的麻烦。
“你自己来看看吧。”老罗刹伸了伸手。龙婴箭步掠出去。
栖城的山头,原来不过站满竹子,现在却站满了人。大街小巷,十室九空,人们不是逃难,而是站山头去了。
不但站着,还对着战场中喊哪:“大天、远哥、小振、毛头——不要打了——站到妈妈、老哥、女儿、奶奶身边来——你想想给你纳到一半的鞋底、你想想给你留的新米饭、你想想你没过门的媳妇儿——”
龙婴同舒姬的军队一样,十之八九是栖城本地人,给这么一喊,打得下去才怪。
“这是干什么?小孩子玩过家家?!”龙婴脸上发青,“出了这么大的事,老罗将军你没查觉?!”
老罗刹面上无光。他主军队,城里形势是小罗刹负责。他也不知道女儿为什么这么大漏子都没有及时发觉并堵上,又不能推出女儿来埋怨的,只能骨突着嘴自己硬抗着。
“不要怪他,是我。”罪魁祸首勇敢的站出来了。
“当然是你!”龙婴看也不看的就对青羽吼道,“除了你还有谁?你还怕我想不到?你还留在这儿干嘛?你怎么不站到那边山头去,叫我一气砍起来方便!”
“我要在这里告诉你,”青羽被骂得两眼泪汪汪,但脚步不后退,“请谈判吧。”
“谈什么判?!”龙婴的眼神里是“你疯了吗?”
“我们已经想好了,战打下去不是办法,扇业会被毁掉的。你和少姬谁对谁错,并不一定要靠栖城人民的生命打出个结果才能证明。请停战,你划出一片县邑作为少姬的领地,两人一起在栖城和平共处……”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我跟她怎么和平共处?”龙婴想过青羽蠢,没想过会这么蠢。
“天上除了有日、还有月的,”青羽解释,“为了争一个‘第一’的名份,就要打战,这太过份了。其实统治城民,靠的是官吏不是吗?就请你们每人提出一套官吏班子的方案来,由城民们选举,得到更多信任的那个班子上台执政,落选的班子则作为言官,看到任何不合理、有问题的地方,就向城民提出,如果执政的班子不能解释或改正,二年后再选一次,它们就会落眩如此一来,比较得民心的执政者,自然就能执行他的理念;暂时不得民心的人,也能发挥他们的作用,岂不是比打战来得实惠吗?”
龙婴凝视青羽。不错,这是栖城,是商业占了主导地位的城池,商人是最无情的阶级,不在乎大义名份,只在乎实惠。要让商人们支持打内战,何其愚蠢。
他唇角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容:“少姬那边肯答应谈判吗?”
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再强悍的将军,面对一支十之五六消极怠战、还有三四分简直反战的军队,也战不下去了。
舒姬答应谈判。谈判地点,就约在翔燕山上,避开了双方阵营,算是个中间地带。
那山头没有行宫,简陋的民居自然也是不便用的,现搭一座房子显然已是来不及了,幸而有座山寺,虽然窄小些,梁柱窗框都是铁梨木的,明月点灯、清风扫地,倒是干净,院内外有几个都抱不过来的几棵大榕树,也比人造的车盖还威仪些。谈判之地,就定在了此处。
舒姬着件白色纻罗纱的裙子、披了杏黄衫子,腰系紫罗绣带,仪态端庄,见着龙婴,双眼嗖嗖能放出冷箭来。
龙婴态度比她好得多,非常殷勤客气,纵然席其青在这里,对舒姬也不能比他更好了。但他谈判的态度则非常之差,完全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拖到后来,舒姬受不了了:“你根本是在耍花样吧?!”
“耍花样?我?”龙婴笑起来,“你说我是强盗窃位。那你猜我为什么不暗杀你?”
“因为我指出你是假哥哥。你如杀了我,欲盖弥彰,全天下都知道你的画皮了!”舒姬正气凛然道。
龙婴张了张嘴,叹口气,一番话梗在喉头,还是咽下去。他并不是真的想谈判,当然。政治是残酷的、权位斗争就是流血,所谓坐在一起谈,只有青羽这种白痴才想得出。他已经有了更方便的安排。只不过,他有点畏惧、仍然在犹豫,所以拖延至此。舒姬等了半天等不出他的话,恨恨拂袖,到后面更衣。
更衣是如厕的婉称。如厕这种事,可大可小,小的不过是举手之劳,大的话,拿一份小报蹲着哼哼哈哈,磨蹭上半天也是可以的。
舒姬是位大家闺秀,知书达礼,做什么都有分寸。在跟仇人谈判的当口,她总不能磨蹭上半天大的吧?
可她就是半天都没回来。
龙婴觉得不对了、舒姬那边的人也觉得不对了,派了女人进去看,女人大张着嘴巴跑出来:厕里没人。舒姬不见了!
那间厕所的粪坑于是倒了八辈子霉,被人拿长竹竿子捅了几百遍啊几百遍,好像舒姬真会跌到里面去似的。
龙婴根本没费心往粪坑里找,直接振衣离去。
大扇府的角落里,离上人与甲先生惊惧的缩在一起,甲先生脸已经皱成了一团,离上人脸上也失去了从前的镇定。
“嫣郎真的不见了?”离上人反复问,“也许他只是走开一会儿……”
“真的。我看见那个像他的小厮,一定就是他。如果没什么猫溺,他为什么要改装?他把所有的金银细软都带走了,还有那幅画。”甲先生喃喃。
“都是你胡来!叫你少贪钱的!知道他对舒姬有痴想,还叫我给他画画。这要闹出事情,少主知道,咱们都不用活了!”离上人挥拳揍他。
甲先生抱头鼠窜,为自己辩解道:“他既然有痴念,我给不给他画,都没什么差吧……”
“你到少主面前解释去!”离上人继续挥拳痛殴。
“上人,上人!”甲先生连声叫唤,“光棍不吃眼前亏。我看我们……还是先收拾逃跑你看怎么样。反正局势这么乱……”
“逃到哪里去啊?”小罗刹冷冷的出现在门口。
甲先生和离上人同时缩了缩头。他们从来没觉得小罗刹这么像罗刹。
可是小罗刹居然没有动手捉拿他们去见龙婴,只是袖着手、堵住门,唇角痉孪般的笑起来:“为我做一件事,不然,我担 保你们会变成死人……”
山寺里的人们终于查明,有一个小厮失踪了。这个小厮,舒姬那边的人以为是龙婴带过来的、龙婴这边的人又以为是舒姬带过来的。谁都没有在意。他跟舒姬的失踪想必有什么联系。
在任何人之前,龙婴已经飞身在寺外寻找。如果舒姬真是白痴得掉进粪坑而亡,山寺中的人一定能找到她的尸体。如果是有人劫走了她。那他不能浪费任何时间,必须尽快追到她。
他不知道她离去的方向,便只能采取最笨的法子:先以山寺为圆心、半里为径、掠一个圆,找不到人,再把圆周扩大。他有一种感觉:劫走舒姬的不会是武林高手。真若是有高手潜入寺中,身法、脚法、潜行与疾掠的声音,很难不惊动到他,也许反而是身手平平的人,在山寺进出,才瞒过了他的耳目。
他猜对了,舒姬正被一个人扛在肩头飞奔。这是个小伙子,身坯挺健壮,但绝对不是什么高手,跑了没多会儿,他已经累得大喘气了。
他是嫣郎。
“贼子,你要敢羞辱我,我会咬舌自尽!”舒姬好不容易把堵嘴的毛巾吐出来,立刻扬声道。
“少姬大人,请勿高声,小人是来救你的!”嫣郎都要哭出来了。
“救我?哈!”舒姬大怒,“那你还敢冒犯我,将这样低劣的手巾塞到我的……”
“事急从权!”嫣郎累坏了,看看离山寺也已经有一段路,便把舒姬放下来,“少姬大人,逆天王埋伏了人要把你们一网打荆小的要救少姬出来!”
嫣郎救她出来的路上,确实影影绰绰看到山坳里有人埋伏的样子。舒姬静了静:“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我……”嫣郎卡了壳。
要从何说起?
要怎样说他的童年?在高贵少姬的面前一开口就回忆辛苦的童年是不礼貌的,但那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会进杂耍班,做一个专门表演“钻筒”的孩子。他必须说起杂耍班,因为那是他跟她的初遇。那是美丽的三月三,贵族们开始踏青的日子。
他记得草地上铺着大大的红毡毯,免得坐在上面的人受草地湿气侵染。但也许是少姬大人喜欢亲近草地,所以她的座位在毡毯的边上。
他记得她的座位又松又软,铺了闪亮的布料,上面绣着无数让人看花眼的精美花样。他记得她比任何花样子都鲜艳,穿着淡蓝色羽毛装饰的层层叠叠的衣裙,安静坐在那里。他觉得她不似真人,一定是个能工巧匠做出来的小人儿,因为单靠自然生长的话,简直是不可能长出这样美的一张小脸的。但转念一想,他又自己否决了自己的意见,觉得设想任何人的手触摸、打磨出这张脸,都好像是对它的亵渎,所以它一定是神仙创造出来的了。这一定受神仙呵护才出现在人间的小仙女了。
他浑身发着抖,在她明亮星星般双眸的注视下,觉得自己表演一定会失手的,可是一接触到表演的瓷筒,立刻心中又涌起热流,觉得自己一定能超水准发挥,让她向他点头微笑。
尊贵的少姬,看见他的表演、并且被他逗得发笑!这是多么不可一世的想法。他额外的做了一个难度很高的扭动,甚至在锁骨被挤得巨痛时,也努力扮出鬼脸来。
她笑了一下。他记得。她向父亲和兄长说了句什么话,于是城主大笑了、少年席其青却皱起眉来。她又说了句什么,于是席其青也笑了。
她是华贵、典雅、与笑容的中心。瓷筒里的孩子发着晕,像害着高烧似的,终于做错了一个动作,幸而这已经是他表演的尾声。吐火的、喷剑的同伴立刻上前遮掩住他。下场后,为了他的失误,杂耍班头揍了他一顿。他不觉得疼,只觉得晕飘飘似在云中。
刚刚扛着舒姬出来,他又有了这种晕飘飘的感觉。把高贵的、连远远看看都不能的人,像货物一样扛着带出来,而她竟然还不能责骂他,因为他是在救她!他觉得人间已经再没有更多的幸福可以给他。他便是这样死掉了都可以的。
“我叫嫣郎……”嫣郎又要再次张嘴。舒姬按住了他,皱眉看着远方的人影:“追来了。”
龙婴已经追近了、并且看到了他们。他的方向确定了、速度更加的快。
电光火石间舒姬有了决定。她指着路边的石头:“扶我上去。”
这是凿山而开的路,路边就是深深山谷、石头就是路栏。到了石头上,就是踏上了生死关。嫣郎毫无迟疑的服从了舒姬的命令,问道:“少姬大人,然后呢?”
“然后?”舒姬脸上浮起一丝骄傲的笑,深深看了嫣郎一眼。
他没有时间表白,但她已经都看出来了。作栖城美丽的少姬这么多年,有一些大胆的男孩子向她表白过,用了男性可以想像出的最滚烫语句,来赞扬她的美丽与他们对她的爱。既然嫣郎眼里的火焰比他们更热烈,那她就把那些告白都算成他说的了,料来也不会有什么错的。
她问道:“我去死,你陪我吗?”
嫣郎怔了怔,本能的想缩回手,旋即却意识到:他竟从她手里把手抽出来。
他竟想从她手里把手抽出来!
这双柔软、娇嫩,像花瓣般没有重量,却酥麻了他整个灵魂的手!他生着自己的气,把手塞回去重重的握住她,道:“好!”不怕握疼她,他现在已经不用害怕了。他已经答应陪她去死,于是有资格像一个好样儿的男人一样爱着她。
龙婴大声喊:“等等!”
舒姬轻蔑的撇了撇嘴。
这个冒牌货有什么资格呵斥她?他其实有能力毁灭她,就像压碎一个鸡蛋一样,她现在知道了。那些埋伏……还有,连一个嫣郎都能轻易劫走他,他一定有更高明和恶毒的、几百几千种法子对付她吧?她原来以为她能跟他对抗,实在是太幼稚。
可以毁掉他,为什么还不毁?一定因为他爱她!一定的。像那些男人们一样,口口声声说她的美貌与气质是如何震慑住了他们,他们不想离开她、他们希望得到她。
她不会让他得到她。她是栖城的大少姬,生要高贵的生、死要高贵的死。
皱眉看了看云雾缭绕的山谷,她命令嫣郎:“你先跳。”
栖城少姬的黄泉路,总要有人在前开道,才够身份。
嫣郎用行动来代替回答。他举起脚,简简单单的跳了下去。他的手仍然紧握着舒姬,于是舒姬也向下坠去了。
龙婴已经扑至,伸手去够舒姬的手指:“你是我的亲姐姐!”
风呼呼的从背后吹来,嫣郎厌倦的仰望着舒姬之上、龙婴的身影。他是少主,又怎么样?难道最后时刻也可以来剥夺别人的幸福吗?舒姬的手已经控制在他嫣郎的手里,只要他再拉一下,把舒姬拉到他的身下、用他的身体来隔绝她和龙婴,那他们一定能如愿去死的。她会同他一起粉身碎骨,再也不分离。
他动了一下,把舒姬推开,往上推。
他会在黄泉路上为她开道,她也一定会来,只不过晚一点,直到上天收回她的寿命。在这段时光里,她会记住他。记住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去死,却不忍心看着她的身体摔碎。
“我多么爱你。”他嘴唇动了动,无声的说出这句话,笑着坠入深谷中。
龙婴终于捉住了舒姬的手,一个旋身,蹬住山壁,豁出全身修为回到山道上。
“滚,滚!”舒姬陷入深深的恐惧中,用力捶打推搡着龙婴。真的坏了。连死都不行,她要落在禽兽的手中?闺中悄悄流传的、关于强盗和色魔的一些可怕故事,像滚油般煎着她的心。她怕得要发狂了。
“你真的是我的亲姐姐!”龙婴叫道,“席其青是右夫人生的,你和我,都是左夫人生的,我们是亲姐弟!”
舒姬的手顿住了。凝视他这张跟席其青有五六分相似的脸,她有点信了他的话。何况幼年模模糊糊的记忆也提醒着她:她跟席其青的出生好像有点不一样。“但这怎么可能呢?”她吃惊道,“你如果是少君,又怎么会变成强盗?”
秘密已经说开了头,只能和盘托出。龙婴告诉告诉她:“我们的母亲是左夫人,但是城主不爱她。右夫人生下了席其青,我们的母亲当时只有你,她觉得地位被右夫人侵占了、又不堪忍受城主的冷漠,愤而出走,嫁给了一个龙姓隐士,后来生下了我。”
他的声调平板,藏了不知多少伤痛。舒姬没有听懂:“我爹跟你爹不是一个人?”
“是一个,母亲出走后才发现怀上了我。”龙婴深吸口气,“但是城主那老头子,我不能管他叫爹。他害得我们的母亲出走、不久就忿忿而死。龙爹爹抚养我长大、叫我报仇。他才是我的爹。他死时,我是用亲儿子的身份给他戴的孝,并且发誓要把栖城抢在手里,让母亲在天之灵可以出气。”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舒姬仍然狐疑。
“报仇的日子并不开心。”龙婴坦白,“我一直犹豫着,怕你知道了难过。”
舒姬默然不语,无数的念头在她心里打着架。她对住深谷,忽然大哭起来。龙婴吓一跳,问:“怎么了?!”舒姬抽泣道:“嫣郎……死了。”
那么多思绪她无法理清,也不知道泪水是为何而流。唯一能说出口、并可以为之痛哭的,就是这样深爱她的男人又这么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