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扶苏走后,小木屋安静下来。
真奇怪,他在时,话也不多;他一走,屋子却真的空了。丝瓜叶子在外头沙沙地响,稍微有点变黄了,架子上留的几个丝瓜跟着摇晃,留着它们,是特意要做老丝瓜筋的,青羽隔着窗子看看。
说起来已经是秋天了,冬天却还早。栖城天气好,常年都是暖洋洋的,春色那么长那么长,夏天稍为热点儿,转眼又过去了,剩下是秋天,煦风绵绵的,估计要到很久以后,才会下两场儿雪,河面略冻上一点儿,随后又是春天。
青羽拿个小凳子坐在堂屋前头,一只一只剥着毛豆,医书放在旁边,打开一半,已经被遗忘了。她眼睛望着外头的菜畦里,青菜那么高、那么苍翠、那么美。她想着:它自己长出来,就能这么美,而她做的东西,要倾注多少心力,才能有这翠色的十分之一?坊主那些巧夺天工的扇子,真不知如何做出来的,似乎是造化之魔力。若她是一只鬼,都要忍不住在上面啼哭了——所谓仓颉造字,鬼神夜哭,青羽想:那一定就是因为形状太美,鬼神看了才感动得忍不住哭吧?
人类因为无能,大部分时间为许多无可奈何的痛苦而流泪,一旦高到一定程度,成了鬼神,就会为了更美的东西而哭,才不枉做鬼神?青羽痴想。她总是不由自主这么胡思乱想,手就不小心把剥出来的毛豆丢进了豆壳那一堆里,并且把几个豆荚掂来掂去,思绪又跳到了另一个问题上:她的扇骨,也许没有安排得当,掂起来不够舒顺,坊主才说她全错了?
一对刚长羽毛的小母鸡咯咯叫着逃到屋后去。面前是谁?青羽拿手遮着眼前的阳光,探头去看,眉眼紧张地皱起来,直到见着一角华裳,就松懈了,不觉想笑。
秦家的少年,笨手笨脚推开篱笆门的样子,真的让人想笑。
他鬼鬼祟祟地往外头张望又张望,笨拙地开门、进来,展眼看见青羽,也笑了。
踩着暖洋洋的泥土,走过洁净的井栏,到青羽面前蹲下,看一眼,笑道:“小农妇。”
大概是取笑,不过农妇又怎么样呢?阳光晒得这么暖,丝瓜叶子还在沙沙响,小母鸡钻到草堆里咕咕叫,空气那么软、那么好,仿佛可以永远睡下去。青羽仰脸向他笑,“你呢?大少爷?你来这儿做什么?”
少年笑道:“我还真是大少爷。”指指自己,“秦歌,为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的歌。”
青羽没怎么念书,听他掉书袋,只觉得怪好听的,毕竟不太懂什么,只得笑笑。秦歌冲她挤眉弄眼,“谢先生在不在?”
“去山里出诊了。”
“啊?!”秦歌大是愕然,脱口而出,“怎么被打成那样还能爬山啊?”
青羽觉得心头给重锤击了一下,急问:“什么打了?打成哪样?”
秦歌抓抓头,犹豫一下,还是老实告诉她:因他娘吃了亏,他家便找几个人,把谢先生堵在巷子里教训了一顿,听说打到地上去了。他觉得爹妈太过分了些,这次来,是想向谢先生请罪的。
“教训……”青羽想起谢扶苏那一身狼狈,嘴唇直哆嗦,“秦歌,你们欺人太甚!”抬手指着他,想喊更厉害的话,又喊不出。秦歌给她脸色吓着了,忙道:“别急别急!这不关我的事呀!我这不是觉得不好意思,来看你们了?你何苦连我一块儿骂?”
“你们……是一家的!”青羽道,眼泪可就真的掉了下来。她嘴笨,但说在点子上,秦歌果然无话可答,只好别想法子安慰,“那谢先生怎么又能上山去了?他身子没大碍?那我就放心了,你也不能太责怪我。”
青羽想想,也有道理,虽不知道谢扶苏怎么能被大打一顿而身体无碍,但心里还是悬着,却已不好意思再骂秦歌。秦歌一拍脑袋,“正好!”说完拉起青羽的手,“跟我来。”
青羽骇住,忙要夺手回来,力气使大了,几乎扭伤手腕,连声叫痛。秦歌顿足,“你怎么动不动痛啊哭啊!豆腐捏的?”说完就要替她揉。青羽慌道:“得了得了!你先说要去哪儿?”秦歌手指按着唇,“嘘——听!”青羽便侧耳倾听。蜜蜂在阳光里飞,小母鸡刨着草堆。还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呢?“他们来了!”秦歌道,“都是我娘不好,还想来打你,你跟我避一避。”语气真诚急躁。
青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想,问:“避哪里去?”
“我舅家。”秦歌答得顺溜无比,“为了你,我也跟家里闹气了,过去躲两天。你随我一起去。”青羽瞪他一眼,“为了我的事,你跟你家闹出这么大不痛快。然后我再跟你到你舅家去?那不找麻烦吗?”
“哎,哎!我没说清!”秦歌急道,“总之是我娘的人来了。你听不见?先随我避避,然后我自己到舅舅家去,你爱到哪儿随你。”青羽不善言谈,给他这么几番来回对话下来,已经有点儿晕,分不清东西南北,但手里捉着青豆的小盆儿,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我要炖了豆子,做成骨头豆汤,等先生回来吃呢!”
秦歌已经急得额头冒汗,“他什么时候回来?”
“总是这几天。”
“那不就结了?你先随我避出去,然后再要回来做什么,随你。”秦歌又伸手拉她,口中“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叫个不停,青羽脑袋发昏,一阵风就被他拉走了。
这一带土壤肥沃,种了许多竹子,放眼望去,一片碧海,翠叶连绵,风吹过,哗啦啦响成一片。远远有人影,大约是选竹子的,他只在六岁年龄的那片竹林转悠,因为太老的纹理粗糙、太嫩的又疏松脆软。秦歌心里虚,拉青羽避着人走,也不过翻了两个山头、拐过几个弯,青羽还好,秦歌已经受不住了,手扶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气,“先歇会儿,哎哟,跑得真累!你怎么样?”青羽也有点儿喘,但体力总算比他好点儿,心忖:他原是有钱少爷,再淘气,也是捧着抱着娇养下来的,怎能与我们这种做粗活的比?但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只是边喘边微微一笑。
秦歌看着她,像看见什么珍奇,忍不住又要伸手去摸。青羽忙躲道:“你干什么?”秦歌笑,“你的脸怎么红得这么好看?我真想碰一碰。”青羽羞得背过一边,望向山那边道:“你家的人来了吗?什么时候会走?我要回去了。”
秦歌皱了皱眉,忽然促狭地笑起来,“随便你,我可走了。”青羽奇道:“去哪儿?”秦歌道:“笨蛋!不是跟你说过了?我要投奔我舅舅!自然该走了。”青羽“哦”了一声,不觉得这关自己什么事,便没答腔。秦歌却抬头看看天的东边、西边,装腔作势地道:“可叹我从来没出过门,也不太认识路,怎么办呢?好在多带了银子,碰到什么人都可以给他们,别人收了银子就能帮我找到舅舅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