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夜,我很像你,昏暗而赤裸。我走在炙热的小路上,这在我的白日梦之外。每每我的脚踏着泥土,就会有一株高大的橡树出现。”“噢,不,疯人,你不像我,因为你仍会回首看你留在沙滩上的脚印。”
“哦,夜,我很像你,寂静深沉。我孤寂的内心深处有位女神躺在婴床上。她出生于天堂,在她那儿,天堂爱抚着地狱。”“噢,不,疯人,你不像我,因为你会在痛苦面前颤抖,深渊的歌声吓坏了你。”
“哦,夜,我很像你,狂野骇人,被征服民族的哭声,被遗忘土地的叹息充斥着我的双耳。”“噢,不,疯人,你不像我,因为你会把你的小我当同志,却不会把你的大我当朋友。”
“哦,夜,我很像你,残忍可怖。我的心被熊熊燃烧于大海之上的
船只点燃,我的唇湿漉漉地流着战死的将士的鲜血。”“噢,不,疯人,你不像我,因为你有双重欲望,你还没有成为自己的判官。”
“哦,夜,我很像你,无忧无虑。因为住在我影子里的那位因松子酒而醉倒了,紧跟我的这位正愉快地犯罪。”“噢,不,疯人,你不像我,因为你的灵魂裹上了七层纱布,握在你手中的不是你自己的心。”
“哦,夜,我很像你,耐心热情。在我的怀抱里,有一千对死掉的情人被埋葬在枯萎的吻里。”“噢,疯人,你像我吗?你真的像我吗?你能驾驭暴风雨如指挥一匹战马,手握闪电如擎一把利剑吗?”
“像你,哦,夜,是像你,威严而高深,我的宝座高筑于堕落的众神之上。从我面前走过的也有白昼,它们只能亲吻我的衣角,却永远不能凝视我的面孔。”
“我最黑暗的心灵的孩子,你真的像我吗?你能思索我不羁的思想,讲述我广阔的语言吗?”“是的,我们是孪生兄弟,哦,夜啊,因为你揭示了太空,而我揭示了我的灵魂。”
脸庞
我见过一张有着千种面孔的脸,也曾见过一张戴着面具且单一的脸。 我见过一张透过其光彩的表面能看穿下面的丑陋的脸,也曾见过一张我不得不仰望才能发现其光彩的、美丽绝伦的脸。我见过一张空洞无物的老脸,也见过内容丰富的光洁的脸。
我知道各种脸,因为我通过自己的视野,看见了潜在的真实。
草叶如是说
一片草叶对一片秋叶说:“你落下时发出这样的噪音!你驱散了我所有的冬梦。”
秋叶愤愤地说:“你这出身卑微、居住在下层的家伙!不会唱歌而又脾气暴躁的小东西! 你生活在低空中,当然不能辨别自然之歌的声音。”然后,秋叶躺在地上睡着了。
春天来了,她醒来了——她已长成一片草叶。秋天来了,她要开始冬眠了,头顶上的落叶漫天飞舞,她对自己轻声低语:“噢,这些秋叶!他们制造了这样的噪音!他们赶走了我所有的冬梦。”
更广阔的海洋
我和我的灵魂同到大海洗澡去。当我们到达岸边时,我们四处张望,想找一个隐蔽无人的地方。我们走着,看见有个人坐在一块灰色的岩石上,从袋子里掏出一把把盐撒入大海。
“这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的灵魂说,“让我们离开这地方,我们不能在这里洗澡。”
我们向前走到一个海湾入口,看见有个人站在一块白色的岩石上,手里拿着一个珠宝盒,他从盒子里掏出糖撒入大海。“这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的灵魂说,“千万不能让他看见我们裸露的躯体。”
我们继续前行。我们看见有个人在海滩上拾死鱼,又轻轻地把它们放回水里。“这是一个慈善家,”我的灵魂说,“我们不能在他面前洗澡。”我们继续前行。我们看见有个人在沙滩上追逐自己的影子,巨浪扑过来冲击着他。但是,他继续不懈地追逐。 “这是个神秘主义者,”我的灵魂说,“我们离他远点儿。”
我们继续前行,看见有个人从海湾里舀出泡沫,放入一只石膏钵里。
“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我的灵魂说,“千万不能让他看见我们的裸体。”
我们继续往上游走。突然听见有人在喊:“这是海。这是深海。这是巨大无边、威力无穷的海。”当我们到达声源处时,我们看见一个人背对着大海,手捧着一只海贝,放在耳边,听海贝与大海低语。我的灵魂说:“让我们走吧。他是个现实主义者,他背对一切他不能抓住的整体,却只忙于琐碎的个体。”我们继续前行。我们看见在岩石间杂草丛生的地方,有个人将头深埋于沙子里。我对我的灵魂说:“我们可以在这洗澡,因为他看不见我们。”
“不,”我的灵魂说,“他是个清教徒。在所有人中,他是最致命的。”
这时,巨大的悲哀爬上我的灵魂的脸庞,钻进我灵魂的声音里。“那么我们走吧,”我的灵魂说,“根本就没有隐蔽无人的地方可以让我们洗澡。我不会让这风撩起我的金发,把我雪白的胸膛暴露在空气里,或者让光明揭露可怕的赤裸。”然后,我们离开,去寻找那更辽阔的海洋。
钉死在十字架上
我向人哭诉道:“我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们说:“为什么你的血液会在我们的头上?”
我回答:“除了将一个疯人钉死在十字架上,你们还能怎样晋升呢?”他们认同了,于是我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被钉死于十字架,这安抚了我。当我被绞死于天地之间,他们抬起头来看着我。他们晋升了,因为他们以前从未抬起过头。但是,当他们站着仰望我时,有人大声叫道:“你要用什么弥补呢?”另一个喊道:“你为什么要牺牲你自己呢?”第三个说:“你以为你能用这样的代价买回全世界的荣耀吗?”第四个说:“看,他笑得多灿烂啊!这样的痛苦能被宽恕吗?”
我回答他们所有人说:“记住我的微笑。我不是要弥补,也不是想牺牲——不是为了荣耀。我没有什么要宽恕的。我渴了——恳请你们把我的鲜血给我喝。除了自己的血液,还有什么能给一个疯人解渴呢?我哑了——我向你们的伤口索要嘴巴。我被监禁在你们的日日夜夜里——我在寻求着进入日日夜夜更宽敞的大门。我去了——如同别的被钉死于十字架的人一样去了。不要认为我们厌倦了被钉死于十字架上。因为我们必须在更广阔的地球和更广阔的天空间,被更伟大更伟大的人钉死在十字架上。”
巨大的渴望
我座落在高山哥哥和海洋妹妹之间。我们相互独立,我们之间的爱深厚、坚固而又奇怪。不,这爱比我妹妹的深度还深远,比我哥哥的力量还强大,比我疯狂的奇妙之处还要不可思议。
自从第一缕灰色的曙光让我们见到彼此,多少个世纪过去了,多少个世界诞生、发展、消亡了,我们仍然年轻而且充满渴望。我们年轻且充满渴望,我们没有伙伴和客人拜访,虽然我们完好无损地半拥半抱,但我们很不舒服。
欲望被压抑,激情无法释放,有什么舒服可言呢?为给我妹妹暖床而燃烧的神会从何而来呢?什么样的激流能熄灭我哥哥的火焰呢?哪位妇女将会支配我的心呢?夜晚的沉静中,妹妹在睡梦中呢喃着火神未知的名字,哥哥远远地呼唤着凉爽而遥远的女神。我不知道我在睡梦中呼唤谁。
我座落在高山哥哥和海洋妹妹之间。我们相互独立,我们之间的爱深厚、坚固而又奇怪。
眼睛
一天,眼睛说:“我看见这些山谷外有座被蓝雾遮掩的山,它不美丽吗?”耳朵听见了,专心听了片刻说:“哪里有什么山啊?我听不到啊。”手开口说:“我试着去摸它或感觉它,却都是徒劳。”鼻子说:“没有山,我闻不到它。”然后,眼睛转向别的方向,他们全都开始讨论眼睛奇怪的错觉。 他们说:“眼睛肯定出了什么毛病。”
两位学者
从前,在阿富卡古城生活着两位学者,他们轻视、憎恨彼此的学识。因为一个否认上帝的存在,而另一个信奉上帝。
有一天,他们在市场碰面了,他们在追随者中间就争论开了,争辩上帝是否存在。争辩了几个小时后,他们各自回家。那天晚上,否认上同时,信奉上帝的那位学者烧掉了他的经书。因为他已成为一个无神论者。
当我的悲哀诞生时
当我的悲哀诞生时,我精心地呵护,细心地照料。我的悲哀像所有生物一样成长,变得强壮而美丽,充满令人惊奇的喜悦。 我和我的悲哀互相爱护,热爱周围的世界。悲哀有颗和善的心,我的心因悲哀而和善。我和我的悲哀互相交谈,白天过得飞快,夜晚被梦想围绕。悲哀巧舌如簧,我因悲哀而巧舌如簧。我和我的悲哀一起歌唱,邻居们都坐在窗口聆听。因为我们的歌深如大海,悦耳的旋律充满了古怪的记忆。我和我的悲哀同行,人们温和地注视着我们,用极甜的语句耳语。有人嫉妒地看着我们,因为悲哀是高尚的,我因悲哀而骄傲。
但是,我的悲哀像所有生物一样死去,留下我独自在世上沉思。现在,当我开口时,我的话语重重地砸在我的耳朵上。当我歌唱时,邻居们都不来听我的歌了。当我走在大街上时,没有任何人看我。只有睡梦中,我听到一个同情的声音:“瞧,在那里躺着的人,他的悲哀已经死掉。”
完美世界
迷失灵魂的上帝,你迷失在众神之中,请听我说。
俯瞰着我们优雅的命运,疯狂游荡的精灵,请听我说。我生活在一个完美的种族里,而我是最不完善的。
我,人类的混沌,混淆元素的一片云翳,我活动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有着完善的法律和纯粹的秩序的人们,其思想被分类,其梦想被安排,其先见之明被登记注册。
噢,上帝,测量他们的品德,衡量他们的罪过,把昏暗的晨曦里传递的不属于品德和罪过的无数事物记录在案。在这里,昼夜被划分为若干行为季节,由无可责难的准确性掌控。
吃饭,喝水,睡觉,穿衣,适时地疲劳。工作,玩耍,唱歌,跳舞,闹钟响了还躺着。这样想,感觉到这么多,当某颗星星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时,停止思考和感知。
带着微笑抢劫邻居,优雅地挥手示意赠送礼品,谨言慎行,以一句话毁掉一个灵魂,一次呼吸烧掉一个躯体,当一天的工作都完成时,洗洗双手。按照既定的程序恋爱,按照既定的方式娱乐,适当地礼拜上帝,巧妙地算计魔鬼,当记忆似乎丧失时,忘记一切。
有目的地设想,周全地思索,甜蜜地幸福,高贵地受难,然后,再倒空杯子以便明天能装上新酒。
噢,上帝,所有这些事情都预先设想好了,生来就坚决果断,被精确地照料,受规则支配,由理智指导,然后按照既定的方式死去,被埋葬。就连他们默默的坟墓也被编号标记。
这是一个完美的世界,一个完美之极的世界,一个奇妙绝顶的世界,上帝的花园里最成熟的水果,万物之主的思想。
噢,上帝,为什么我应该在这儿,我,一粒充满无比激情的绿色种子,一场东串西突的暴风雨,来自一颗被烧毁星球的迷惑的碎片?噢,迷失灵魂的上帝,你迷失在众神之中,为什么我却在这儿呢?
当我的快乐诞生时
我的快乐诞生时,我用双臂抱住它,站在屋顶呼喊:“邻居们,来吧,来看看,因为今天我的快乐降生了。来看看,站在太阳下大笑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但是,没有邻居来观看我的快乐,我惊讶万分。
整整七个月,我每天都在房顶上宣告我的快乐——然而没有任何人注意我。我和我的快乐都是孤独的,无人问津。我的快乐渐渐黯淡疲惫,因为没有其他心保有它的孤独,没有其他嘴唇亲吻它的嘴唇。而后,我的快乐死于孤独。
现在,回想死亡的悲哀时,我只记得死亡的快乐。但是,记忆就如风中低语的一片秋叶,再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