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我失眠了,那是个至关重要的晚上。冈德把我藏在了大衣下面,所以他并不知道我一夜都没合眼。冈德一会儿像公鹿那样奔跑,一会儿像松鼠那样爬树,一会儿又收留一条野狗做伴,在一个这样的人的心脏旁边,又怎么能睡得着呢……
不时我能听到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那种“怦怦”的声音甚至在几米之外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让我无法入睡的原因还有另外一个,那就是整个晚上他的呼吸都不规律。有时他会猛地长长吸几口气,有时他又像一只逃窜的老鼠那样屏住呼吸。待在他的大衣里,感觉就像是待在暴风雨中,想要睡着根本不可能。
对了,还有那条狗!也许,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它。当我们第一次遇到它的时候,我被吓坏了,它要是闻出我的气味,那我可就惨了。幸运的是,它什么都没闻到。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闻到它身上的气味,我就觉得那条狗并没有那么可怕,虽然它看起来像幽灵,但我相信,我们可以和睦共处。它的脚步声不同寻常,就像猫那样轻柔,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说明它以前很可能是一只野狗,因为城市里的狗走路很吵,它们做不到不出声。除了猫之外,人类的伙伴大多都变得堕落,它们在人类社会里变得吵闹而且缺乏礼貌。但这只狗走起来悄无声息,你甚至连它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它应该是一只野狗。
也许你要问了,我是怎么知道他在旁边的呢?那是因为他身上的气味扑鼻而来,闻一下就什么都知道了。
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觉,而且感觉非常不舒服。天快亮了,冈德把我放飞,我都不记得他在哪里把我放走的了。所以,我只能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以此来判断方位。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在茂密的丛林中,躲藏着很多双陌生的蓝眼睛。很多蓝眼睛用管子向四周观察,在他们的后面也站着许多人,有一个人甚至离我只有不到一英尺远。周围的枪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我从他身边飞过时他居然都没感觉到。
然而我刚刚往上飞,他就发现了我,朝我开了很多枪。我知道,假如我飞得稍微慢一点点,或者没有机灵地躲在树后面,恐怕现在已经被射成马蜂窝了。我开始在树之间跳动,以躲避子弹,同时,我也决定等危险过去之后再飞行。就这样,我跳了老半天,直到脚累得不行了,却只前进半英里左右。我狠了狠心,飞了起来。
幸运的是,我飞起来的时候没有人发现我。我在空中兜了一个大圈,之后飞到了高空。
我飞得已经很高了,往下看去,那些原本粗大的树木变得跟小树苗似的。我停在空中,观察四周的情况。天空微微露出白色,一群敌人的飞机正从远处飞来,很明显,他们的目标是我。我知道如果我继续停留,那些飞机就会冲到我的面前。我开始向西飞,顿时,无数藏身在树顶的神射手拿起了枪,将我锁定为目标。
我绕着圈往上飞,飞到了他们藏身的树林上面。开始,他们没有开枪,因为他们不能断定我是不是他们的信鸽。但当他们看到我继续向西飞,他们的枪便不再犹豫了,子弹像雨点一样朝我飞来。他们想要击落我,看看能不能从我腿上得到情报。
冬天的空气很冷,我不断地高飞,感觉越来越冷,差点把自己冻僵了。但无论如何,我也绝对不能让敌人的飞机射中自己。我继续往西飞去。在我的前面,德军的子弹密密麻麻地织成了一张网,只要触碰一下,我的生命就会结束。我已经无可选择:要么从死亡之网冲出去,要么被后面的飞机射死——飞机已经离我很近了,我甚至能看到里面的人。最终我决定向西冲去,一个月前受伤的尾巴已经康复,这给我帮了一个很大的忙。要是没有这个导航器,想要完成任务是不可能的。
我越飞越快,而敌人的射击也越来越猛烈。后来我想,在当时,无论是藏在树上的神射手还是躲在战壕里的士兵,肯定都朝我开枪了,这是肯定的。我在空中沿着“之”字形路线飞行,打转、翻筋斗……为了躲避枪林弹雨,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而且这也浪费了许多时间。
一架飞机离我很近了,如果我再做一个动作,它就追上我了。它对着我开火,我只能拼命地往前飞。啊!我拼命地飞着,速度快极了。一阵密集的子弹射过来,我被击中了!一颗子弹打中了我的大腿根,绑着信件的那条腿立刻无力地垂下来,在我身子下面摇摆着。啊!痛死我了,但我没有时间理会疼痛,飞机还在追我,我只能更加拼命地往前飞。
阵地!我看到我们的阵地了!我飞得低了一些,那架飞机也降低了飞行高度。我试图翻个筋斗,但失败了。由于腿受伤,我几乎做不了任何动作。“啪嗒,啪嗒。”又是一阵密集的子弹射来,我的尾翼也受伤了,羽毛片片飘落。幸运的是,那些掉落的羽毛迷惑了战壕里的德国士兵,我歪歪斜斜地朝着我们的阵地飞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飞过了头,所以只好又飞回来。然后我看到那架飞机被击中了,它摇摇晃晃地往下落,在落地之前,它做了一件最卑鄙的事情——击中了我的右翅。看到它带着火焰坠地,我特别解气,但是翅膀的疼痛越来越严重,我感觉好像被很多秃鹰撕成了碎片。突然,我的感觉都消失了,痛苦或者高兴,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觉得似乎有座大山在下面拽我……
我在鸽子医院里休息了整整一个月。腿被接好了,翅膀上的伤口也愈合了,可是我却飞不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在空中跳跃的时候,耳边就会响起子弹的嗖嗖声,眼睛里也全是可怕的火焰。我的心中害怕极了,所以马上就跳回到地面上。也许你会说,这都是我胡思乱想,我太紧张了,那些子弹都是幻想,也许如此吧。但在我的心中,它们产生的效果和真的子弹产生的效果是完全相同的。我的翅膀瘫痪了,我的内心也被恐惧包围了。
而且冈德不在我身边,我也不想飞。为什么只有站在他的手上才能起飞呢?我也不知道。他的皮肤不是棕色的,而且眼睛还是蓝色的,对于这类人,我以前从不了解。我们鸽子,绝对不会轻易地跟着外人走。
他们把我装在笼子里,来到了冈德所在的医院,把我放在了他的身边。我看着他,却感觉有些陌生,因为在他的眼睛里——冈德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那是一种完全而彻底的恐惧,他也被吓坏了,不知所措。
恐惧是什么样子,我心里很清楚,我为冈德感到难过。
然而他一见到我,眼中的恐惧就消失了,散发出快乐的光芒。他从床上坐起来,把我放在了他的手上,吻着那条曾经绑过信件的腿。他拍了拍我受伤的右翅,说:“我现在非常难过,但你的到来,让我非常高兴。神圣的鸟儿啊,你为你的主人成功传递了信件。你知道吗?你为鸽子家族赢得了荣誉,你为整个印度军队赢得了荣誉。”
他再次亲吻我的脚,这种谦卑让我很感动,也很不安,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而已。当翅膀被飞机打断,我掉落在印度军队的阵地里时,我多么骄傲啊。可是现在,我却连一点高兴劲儿都没有。我在想,假如我当时掉进了德军的阵地里,那将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们会抢走我腿上的情报,会包围冈德和那条狗的藏身之处……
我几乎不敢往下想了,身体禁不住打颤!那条狗呢?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救命恩人,它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