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还说没有?”恪哥伸手挑着我的下巴,这般就将我神情的每一丝变化都尽收眼底。微微蹙眉,我抿了抿嘴只是看着他,不知如何再言。只听得恪哥温良的声音传来:“未曾来安州之时我曾言我们之间彼此不要再有隐瞒。果儿,即便是不好的,恪哥也想要看到、听到你的真实。只是如今看来,不过是恪哥的痴心妄想。”他垂下了手,渐渐以背向我,显得那般落寞。只是数步的距离,我本想走上前从后抱着他告诉他我没有觉得不舒服,我的局促不安我的不知所措不过是因为,不过是因为我爱他却又不能像恋人一般去爱他。退一步令他觉得疏离,可进一步却会让自己沉沦。但我们是亲兄妹呀,这般亲密的身份却生生隔断了我们的所有。但我的这些无措,终究不能告诉他。脚步退怯,就这般僵持着,我变得沉默。他从来只当我是妹妹,他让我唤他恪哥。我如何能将这荒谬的想法曝露人前?脚步不进反退,我再次将彼此间的距离拉远了。
“恪哥的要求让你难受了,感到窒息了,是吗?”他察觉我的退后,蓦然转身,目色沉静地看向我:“小的时候,你就总是小心翼翼。我说让你做自己,可是这么多年了,面对我你仍然是小心翼翼。为什么不可以像对着他们那样自如地对待我呢?恪哥做了那么些不过是想让你过得轻松自在,在我的身边我不需要你看任何人的脸色!宫里的生活我知晓你举步维艰,而从前在别馆里你又总是担心会再被抛弃。果儿,恪哥不会抛弃你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带你在身边。”说着说着,他忽而抓住我的双肩,诚恳却又无可奈何地问询:“告诉恪哥,需要恪哥如何,你才可以过得自如、舒心一些?需要如何,你才不总是猜测我的心思,为我担惊受怕?要怎么样,你在恪哥面前才胆敢畅快地欢笑?我记着你曾经有过,虽然只是那么一瞬,但真的很美好,那样才是真的你。”
静静地听着,只等到他最后一字落入我耳中时,猛地就扑进了他的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呼吸变得万分困难。声音断断续续地:“不要再对果儿这般好,果儿,恪哥不该对果儿这般好!”哭喊着,用力推开他的怀抱,衣带被紧紧抓住,我狠下心来生生地扯断,带了泪眸径自低着头直直地奔跑开去。我不可以爱你,不可以爱你,所以承受不了你的好,恪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心里喃喃自语,泪眼婆娑却脚下只管向前跑着,看不清脚下的路,只想逃跑。我曾经无论如何都想要留待的怀抱,如今竟然这般逃离了,没有人能够知晓我的脆弱和悲伤。很多的事情,当你认为会渐渐好起来的时候总会发现,由于自己一直掩饰问题的所在,症结终归是要爆发的。脚步逐渐无力,又因在杨氏那本来就欠缺休息,整个人慢慢就停了下来,腿脚一软就跌在了地上,引得周围的丫鬟忙上前细问我如何。有些虚弱:“扶我回屋吧。”那些丫鬟听了纷纷上前搀扶我。好不容易再站了起来,淡淡转身,眸光余暇竟是瞥见了恪哥的身影,他难道跟了我一路么?只是静静地跟着吗?不敢去看,不敢再细想他的温柔。我低着头,佯装看不到他,只随着搀扶我的人走。这么些年,终于懂得了那个道理:躲的过的不是劫,是劫躲不过。李恪是我的劫,这辈子,离不了,我也逃不掉了。
那晚的事情后,日头见着恪哥总有些尴尬。因了如此,虽他未曾说我什么,但到底心小,从那起就躲着恪哥了。他为何这么执着于我的退却,我又为何这般怯弱。心里认定此间的劫难,人倒变得安然,不再去想杂念的事情,反而拉着入画终日弄些花花草草的玩意。入画还是那样,与阿兔俩一块就必定闹笑话。总是哄得我笑意连连。她待我极好,过去的事情默契地不谈,谈天说地地总是些新奇的事儿。我也爱听,悠闲的时候总捧着杯茶,抱着阿兔就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望着天际云舒,听入画讲那些我未曾听过的事情。有时抬眸望向那石门,有时隐约见着熟悉的衣袂。只是这些都没关系了,到底是恍惚产生幻觉还是旁的,我只要在这片自己的天地就能自如。恪哥说想让我自如地生活,这般就自如了。自语着,呢喃的声音倒惊了入画,只见她愣愣地停住说话,看向我:“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在和谁说话呢?是奴婢说的故事不好么?”
“怎么会呢?这数月的日子,没有你陪着说说话,我都怕是会发霉了呢。”稍稍带了些许感慨:“往前那些年,在宫里,素晴虽是顶好的,可性子与我一般安静。而再后来,再后来她也没了,那偏殿里,仿佛就是我一人的地老天荒。你知道么?那时我就习惯了自己同自己说说话,有时醒来又觉得自己好似还在别馆里。你知道么?在别馆时总是嫌你吵,可是那时在偏殿耳边总是那么想听到你的声音呢。但我又害怕,极害怕真的听到你的声音,因为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我眼睁睁见了那么的死去,我无力保护你。素晴就是在我的眼前过世的,你知道,那时我的心痛得几乎都要碎裂开。多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她在前一刻还说要等我回去。李承乾待我甚好,这般在东宫里人人都说我得宠呢,可纵是如此我也救不了她,因为那是一个局。恪哥引太子妃和太子入局的陷阱。多么无能为力,所以我就习惯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因为我总是无能为力。他们那些人,总是说我的心不够坚定,是啊,我真的无法坚定。都是人命,都是待我极好的人,如何能够伤害呢?”
话闸子打开后,我似乎就听不得了。一直都是听着别人说,我从来未曾这般字字句句说过心里的情愫:“你知道么?在宫里的时候,夜里总是睡不安稳,总是害怕天未亮就会生什么变故。那时常常倚靠着栏杆,眺望那根本望不见影儿的淑景殿,也不是真的要看到娘亲出现。只是觉得,若那方的天空安晴,我也就安好了。恪哥说我总是为了别人而活,可这样半辈子了,我还能如何?入画,我还能为自己活么?谁来告诉我,该怎样过活?我心里的那些痛、那样凄凉与无奈,谁可以懂呢?都说切肤之疼,刀不在他们的肉上,如何能懂?”手握着的茶杯松了开,“哐当”一声跌落在地上,散开了碎花,亦如我的心情,支离破碎不得完整。
入画乖巧地站在一旁聆听着,她眸含泪花。我却镇定地不似在说自己的故事一样,及又想言却是见了贞儿姐姐的身影,领着一群奴仆,窈窕而至。于是也就作了罢,不再说那些过去了。我起身盈盈笑意,迎了上去:“姐姐怎么来了?”
“自从在王妃那别过,都有好些日子不见你了。”萧贞儿温婉地笑着,执着我的手就往石桌处走去。及坐下后方才轻启朱唇,她盈盈说着:“姐姐平日要打理王府的各些琐碎的事情,耽误了妹妹,还请妹妹不要怪罪。”
“怎么会呢?这府里您待我甚好,吃穿用度都准备妥当的,怎么姐姐还这般说呢,那可是愁煞了果儿了。”看着贞儿姐姐的神色,似乎有些话说不出口,总是闪烁。我不解道:“姐姐这瞧着似乎体态富余了呢,怎么心情倒了了?”
萧贞儿柔柔地莞尔,低下头温和地望着腹部,伸手轻柔地抚着。那寸日光就那样恰巧地徜徉在她的身上,沐浴着柔光。只消这般,我也就懂了。心里既是欢喜可又是难言的苦闷。他有孩子了,将为人父,该是快乐的。于是也是笑意满满:“这是天大的喜事,姐姐怎么这般迟才告诉果儿呢?”
“老人家道前两个月要慎言,这般才不会惊了胎儿才可以平稳。”她也是欢喜,言笑间除却那柔媚,淡淡带上了丝母性的光辉。心思忽而飘远,不知道自己当初降生的时候,娘亲是否有如此欢喜?期盼?“再来,王爷总是匆匆来去,我也找不到机会告诉他。”贞儿姐姐忽而轻声说,却把我弄糊涂了,不禁疑问:“姐姐怀有身孕的事情,恪哥竟是未知?这好说也三个月了,他怎么会不知道,府里的人也不说么?”
她轻叹一声,理了理襦裙的纹理,有些落寞地笑了:“原是我女儿家姿态了,命了大夫切不可外传。我也只是想亲口告诉他这个消息。这个孩子,”说着,贞儿姐姐顿了顿,又低头柔柔地望着腹部,伸手去护着:“这个孩子,是王府将要迎来的第一个孩子,如此重大的意义,我想亲口告诉他。果儿,那时在别馆我也与你说过,我是自幼就随了王爷的。可这会儿,因府里有了王妃,有许多事情我不能逾越。如此走来,二人也就疏远了。现在,竟是连着数月也未曾说话、见面了。”
“怎会如此呢?恪哥是个温柔的男子,他不会亏待你的。”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贞儿姐姐,可她的落寞寡欢又是那样的真实。忙执着她的双手,想要传些温暖给她。却见她唇带浅笑,轻摇了头:“别担心,王爷的气消了,也许就好了呢。”
“恪哥生气了?”这是何等奇怪的事情,为何我近段时间都未曾听说?说来,我真未曾亲眼目睹他的怒气呢。见我疑惑,贞儿姐姐才缓缓道:“他最恼的人也不是我,是王妃。算来,他待我还是好的,隔三差五还是遣小厮过来询问近况,王妃那可就真真是不好了。”及听了这番说,又琢磨着恪哥生气的时间,我不禁迟疑:“莫不是因为我?”
没想到贞儿姐姐听我言,真的就点了点头。她抿了口茶,言:“王爷本心知王妃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因此极是不想你在那儿受委屈。原就避过你与王妃见面的机会可偏巧我那日却带了你去见她。本来就是个傲气的人儿,如今又病着,哪能不为难你呢?事情本就是我思虑不周,王爷恼也是应该。只是,到底王妃与王爷不一般,若是传出吴王妃尽受冷落的话,想来王妃的娘家也就不那么心甘情愿如今还支持着王爷了。这祸是我闯的,如今也就要忙着修补了。”
“这如何怪姐姐呢?要见王妃也是果儿提议的呀!再说了,王妃也没有待我如何,这是哪位长舌之人到恪哥处说了?”我急急地说着,心里有些懊恼自己总是坏了事情。
“这是吴王府,是王爷的住所。难道自家的地方还需要谁特别说什么不成?”贞儿姐姐浅笑着:“王爷只是太过着意你在王府里的生活,因而才如此。”
我默不作声,心知恪哥仍是如往前般派人暗中跟随了我。原先心里是恼火的,可转念细想我如此隐忍自己的心思,他又是如此关心我这个妹妹,除了用这样的法子,他还能如何?这般想着也就释怀了不少。于是缓缓问道:“恪哥此刻在何处?果儿去说说,许事情就过去了。”贞儿姐姐听了只称好,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为何我觉得她似乎并不乐意见到我这般的决定。可她而后起身温和地说着多谢我的话,我又感到她的真挚。真的不明了,我只在心里否定自己的错想,她如此灼灼光华的女子,又如何会如我想的那般污秽?
待贞儿姐姐走后,入画即上前征询我的意见:“小姐,既然王爷此刻在前堂会客,咱们是不是迟些才过去?”
“先过去吧。就在外候着,不碍事的。而且这般也显得咱们有诚意。”我回答,回过头才见入画欲言又止,心里猜想她是为我方才说的那些心里话吧,也就装作未曾辨识,着了她扶我起来,吩咐那留守的丫鬟看好阿兔,也就缓缓往前堂走去。
只是才穿过了小门,极远看到三两穿着官服的人,瞧着他们边走边交头接耳,我心里纳闷因而偏过头去与入画耳语。只听入画娓娓道来:“如今在堂内的应是蜀王殿下。早前民间就传言殿下常非理殴击所部县令,又畋猎无度,数为非法。如今竟是越来越激进了。前些日子听闻皇上已经怒斥蜀王为:禽兽调伏,可以驯扰于人;铁石镌炼,可为方圆之器。至如愔者,曾不如禽兽铁石乎!想来今日见王爷这般严整对待,那削封邑及国官之半,贬为虢州刺史的传闻是真的了。”
边细心地听着,我减缓了步调,渐渐就停驻了。“听着总觉是大事,那位愔哥哥,我虽未曾正面见过可在宫里也是有过数面之遥望的。虽都是娘亲的孩子,生得却与恪哥好生两样。恪哥的行事作风他竟是一点儿都学不到。那时在宫里就偶尔会在一些闲言里听着他的劣事。可娘亲病倒的那会儿,听闻他也是尽心尽力的,如今怎会如此?”蹙眉道,我见入画只是摇头,我稍稍叹息。才又转身想往前堂走去,只是却见一衣着华丽的男子,眉眼与恪哥有三分相似,步子走得有些吊儿郎当,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朝着我这方走来。心里只道此人许就是蜀王李愔,也未曾多想,因着惯性我急忙屈膝准备行礼,可动作才到半,人已经被他扶了起来。只听他声音清冷却平和:“都是哥哥,何必见了我就见外了。”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又道:“你就是果儿吧。年幼时还住在宫里,总是听母妃讲起。取单名一果字,寓意能有好的结果。”他那样说着,嘴角竟有些笑意。我被这温暖触动,忽而间所有的隔阂变得无存。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被告知自己名字的意义。入画也许看到我眼波流转的温热,她轻轻上前朝着我们说着:“殿下与小姐不如借一步到亭子处说话吧。奴婢也好为您们准备些点心。”
李愔颔首,甩手衣袖负于其后,迈步越过我径自朝凉亭处而去。我稍微有些呆愣,不过旋即还是释怀,于是徐徐转身跟随他的步子而行。虽也是亲哥哥,可到底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待我如恪哥一般周致。而依着他传言中孤高散漫的性子,待我这无名无分的妹子能带那么些笑意,心里也就知足了。待步入亭中,我俩相向而坐,李愔又言:“你知道母妃为何会提起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