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小姐,您……”入画许是未曾见过我疯癫的模样,怯生生地开口,却被我一摆手制止了她的话。我别过脸去,苦涩之极:“入画,我不是想要怪恪哥,只是,这十多年的东宫生活,我过得极好,全是因为太子的庇护。我永远不会责怪恪哥,永远不会,只是,心里有块疤,无法恢复原样罢了。”
入画似乎听懂我的矛盾,走近我身边微微拥了我一下想要给我以支持。我蓦然推来,淡淡一笑:“你放心,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伤春悲秋的傻姑娘了。”瞧着入画不信,我讪讪转了话题:“快别再担心我与恪哥之间了,往明儿我就去道歉,恪哥总会原谅的。对了,为何归来这么久,也不曾听你们说过那阿史那的公主?”
也许入画不曾想我会忽而问起,这般倒真的让她忘了方才的冲突,偏着头有些苦恼:“小姐,您问这,入画可不知从何说起呢!您要是想要问如今的吴王妃呢,那着实不是阿史那家的公主;可你若是要问那公主如何,入画也着实是不知的。”
“什么?”我疑惑道:“早前不是都传皇上下旨让恪哥迎娶阿史那家的公主么?”
入画端了杯茶与我,见我惊讶,于是才娓娓道来:“小姐道的没错。只是,那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奴婢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只知道是那公主亲自求旨不嫁的。然后也不知道公子的心意如何,只道那段时间公子有些许惆怅但也不知道是否因为那公主。而后来,公子就请旨迎娶了如今的王妃杨氏。王妃是杨誉大人的女儿,前朝邢国公之孙女。这番联姻,可是让好些旧臣往公子边上靠呢。”
听了入画的言辞,愁眉更深,我扬首凝视着入画,心内百转千回:引旧臣投靠?这不是使当朝君臣忌讳么?莫不是恪哥一路走来遇上了些极致的艰险阻碍才迫不得已铤而走险?这般想着,我急忙问入画恪哥的事情,却见入画嗫嚅着,终究小声说着:“刚才公子在这儿,小姐一直想着别人。如今又要询问奴婢公子的事情,小姐莫不觉得可笑么?小姐若真的想知道到底公子做了些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您自己去问公子吧。”
这么一番话,将我说得脸颊通红,我垂下头来,片刻才道:“那过了今日才去吧。”终是因为心里仍是别扭,况且瞧恪哥刚才不冷不热的态度,我的心里也是害怕的。入画见我如此,也就作罢,转言说些趣话来哄我开心。到底心里是感激的,我朝入画浅笑着,可心思却飘远了。原以为在一起了,心就能近一点,可今日看来,倒是越来越远了。
许是与恪哥之间的心结,日子过的并没有想象中的舒畅。这些日子,我食了言并没有去寻恪哥道歉,而是总自己一人倚靠着栏杆眺望。入画偶尔抱着阿兔来寻我,我也只是笑笑看着她们。心里有些东西在害怕,着实不敢面对现实。可心里有份失落却仍是油然而生——这段日子,我不寻他,他竟也不寻我。连着今日他匆忙进宫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恪哥是恼了我么?心里不只一次询问自己,可却又无可奈何。
“小姐,您这般胃口了了,又终日愁思,对身体可是不好的。”入画担忧地站在我身后说。我心里盘算着恪哥连着进宫也有好多天了,心思全在他身上,失神地问着:“入画,外面可有什么传言?”
入画沉默片刻方才开口:“近日都是新立太子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有说公子的也有说魏王的,只不过先日朝中魏大人极力反对,虽皇上有意魏王,但大人说观魏王言行,定是李庶人与晋王不能保。又因魏王求成心急说出了杀子立弟的话,如今闻说已是无望了。”
“哦。”淡淡应了句,听着入画说着朝前的事情,那样仔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不是滋味。许是见我再无表示,入画又言:“公子连日进宫是因为皇上因为儿子兄弟谋反的事情病倒了,公子心疼因而在旁伺候着。也许小姐会认为公子这般做是为了博取皇上的欢心,可是小姐您有所不知,公子与皇上一直是父慈子孝的。本来皇上看重公子,屡屡委以重任,先不说公子在颉利军营里的英勇不屈,他每每到了地方都是爱民如子的。也许现今民间赞颂公子的人少了,可说起还是感激的。小姐许是觉得公子如今总是用些手段而没有突显的政绩,但依奴婢所见不可怪责公子。入画虽不是什么智慧之人可也知晓这当朝的重臣恰恰都是前朝叛臣之理,公子身上流着前朝的血脉,他们如何能让公子出头?纵是少年成名也无法一展壮志,着实可怜。”
我原只是听着,眼眸是看向远方的。可入画越是说,我越是羞愧。一直以来,我总认为自己是在为恪哥付出的,却偏偏似乎就是最无法理解他的人。难怪,难怪那日称心会道我可恨呢,难怪称心对我如此多微词。稍稍叹气,我缓缓转过身来:“你这丫头,这些憋了多久了?”
入画轻吐舌头,用手挠了挠后脑勺,讪笑着。而后轻瞄了我眼见无生气的迹象,忙嬉笑着上前挽着我:“小姐,您就是明白人。那样,不如……”
“先不去了。”心里知道入画想要说什么,我打断道:“既然恪哥在忧心朝堂的事情,我如此过去就是打扰。还是等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说吧。”有些心虚,其实不过是仍然没有勇气面对恪哥而已。那日听说恪哥有联络旧臣时就该想到他在朝堂被排挤的。而这局面也是素晴曾经说过与我听的,只是我总是忘记总是不听。也许是因为他在我心里一直光芒万丈,无所不能,又也许,其实仅仅不过是我自己对他的心结仍没有解开,无论他做什么事情总是会往心计和欺骗上去想。有些落寞地缓缓走回房间,轻声说着:“入画,我这般无常是不是着实惹人恼?”
“小姐说的是什么话呢?您善解人意又心地善良,如何会惹人恼?”入画忙跟上,挽住我。我却只是摇头:“如果我善解人意,就无须那么多的人来提点我了。”
“其实,入画觉得小姐不是不懂,只是太过在乎了,因而受不了一丝的瑕疵而已。”入画扶我坐下,忽而这般说。我亮着眸子,忽明忽暗。心里似乎有一潭湖水,忽而被石子溅起了水花,瞬间清凉了。摆了摆手示意入画退下,我闭上眼睛,心里默念:是的,我总是太过在乎。
可我虽是想明白了,但仍是与恪哥错过了。他每每早起进宫到了极晚才归来,且总是在书房会客,我无从去与他说些什么。有时走到他厢房外,见着烛光悠悠,只是这么在一处看着再也不敢上前了。
这样的状态,似乎维持了很久,终究在一日被打破了——皇上采纳了长孙无忌等重臣的提议,宣布晋王李治为大唐新的东宫太子!恪哥的梦碎了,彻底地碎了。东宫太子,也许看的不是这皇子多有才能,也许要的不过仅仅是长孙氏的血脉而已。我忽而极其敬佩那已经长眠的长孙皇后,即便是死了也仍然对大唐具有不可磨灭的影响力。
而当我见着恪哥的车马时,提着裙角快步飞奔到他跟前时,见着的他,稍显了清冷。我止步不前,欲言又止,却是见恪哥朗朗一笑走向我,他伸手轻抚了我的发丝,嘴角浅笑:“我曾经最怕的事情不是死。果儿,面对着颉利的大兵,面对着两军对峙的局面,我从未胆怯。只因为我最害怕的事情是一辈子当别人的陪衬。可父皇这么想,他要立淳厚的九弟为太子来保全我们所有的兄弟。他并不知道我不怕死。”
“恪哥,也许,也许我们还有法子呢?”极是害怕他温良浅笑的模样,太子之位是他这半生的追求,如此没了,太过于平静反而惹我担忧。他只是摇头,轻揽我入怀,拥着我往书房走去。一路上,他只是沉默,我瞧着他目色深邃,竟是看不出他如今事何等的心思。
“父皇曾经提议立我为太子,只是长孙无忌极力反对因而作罢。后来,他又有意册封母妃为后,可也被否决了。父皇在病榻前,垂垂不似一君王,只是怜惜地看着我,他已无能为力。”恪哥拥我进了书房后,边让我坐下边平静地说着,语气听不出情绪起伏:“其实,父皇心里该也是觉得我带着前朝血统吧。若非如此,为何他曾说我英果似他,却偏偏放弃为我抗争倒拔剑威逼群臣立九弟为太子?这些年的碌碌无为,我只能谋划扳倒李承乾与李泰让自己出头,只是到头来,所有的一切敌不过出身。”
他说得平淡,可在我听来却已经是哀伤难耐。只是我如何能劝慰他?十多年的步步为营,一朝功亏,这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不必为我担心。十一年的时候,那些人借着我奶娘之子赌钱一事弹劾我,又扯上我狩猎过度而使我罢了官。那时在府里修整了日子,风风浪浪人情世故,如何的凉薄,我都是见识过了的。”
“罢官?为什么我从不知道?”惊讶地脱口而出。我可以想象一直优秀骄傲的他,若是被罢官会是如何的落魄。可他见我惊讶,只是笑了笑:“都过去了,不是吗?如今,连带夺嫡也是过去了。成王败寇,恪哥认理的。”说完,他不再言语,只是摆出黑白子的棋局,又在一人对弈了。我静静端坐在旁,细看他的发鬓,他的眉梢,如此风姿,终究要屈膝人前。可是他告诉我他服输他认理,我能如何?曾经总听别人说凡事要拿得起放的下,可做到却是艰难,然而瞧着他心无旁骛地下棋,倒真是真的放下了。
缓缓起身,我吩咐候在门外的下人拿来我的琴,复而端坐在侧熟稔地拨弦,一曲《广陵散》,时隔了十二年,再次蜿蜒流出。棋子清脆落盘,他每走一步干脆利落,我终于懂得何为落子无悔。
翌日清早,我被一些迷迷糊糊传来的动静扰得睡不了。睁开眼的时候,见入画已经候在一旁,于是问道:“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听着好似在搬着什么东西的声响?”
“回小姐话,这是公子吩咐管家准备行李呢。”入画边上前扶我起来,边缓缓说道。我带着惊讶,不禁追问:“准备行李?为何要准备?咱们这是要去哪儿么?”
入画朝我笑着,端过了脸盆来,继续说着:“小姐真是耐不住性子,往前还总是笑奴婢呢!公子一会儿自会告予您呢。”
听她这么说,我放下帕子,感觉人清爽不少后也顾不得其他,只忙让入画为我穿衣,急急就跑了出去。却是才下了阶梯就见着恪哥往我这走来。因而忙疾步走了上去,一把揪住恪哥的臂膀,急切说着:“入画说我们要离开这儿?为什么?果儿不想走。这儿是果儿从小生活的地方。”
许是我的模样有些滑稽,恪哥扬起了好看的笑容,伸手轻刮了下我的鼻子而后牵着我的走,边引我往回走边道:“这会儿不想走了?过去不是一直想要到外面看看吗?你不是一直想要知晓海是否真的是蓝色,大漠是否一直无垠吗?”话音方落,我满含惊异地对上他含笑的双眸,那样温柔的目光,竟是不声不响就早已将我看穿。忽而说话就不利索了,我讪讪道:“我,我,我只是……”想要说些什么,可就是说不出,最终只能一跺脚:“你分明什么都懂的,为何就是要装糊涂!既然早知道我向往外面的世界为何总是要将我关在一处?害我一直忐忑,一直以为你不懂我的心思。我总以为说了出来,你会觉得我不听话就会不要我了,就像当初娘亲放弃我一样。”也不知为何,本因为惊喜的心情说着说着倒惹得眼眸通红,眼瞧着泪珠子就要落下,脸庞却被一双温厚的手掌捧起,惹得我只能直视恪哥的目光。只听得他言:“因为当初,有太多的私利与不甘。如今,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答应恪哥,不要再去想过去的事情,我们一起去安州,恪哥不会再丢下你一人,永远不会。”轻揽我入怀,他在我耳边低语:“从今往后,我会给你一个真正的家。”
心里最深出的柔软被触碰,一瞬间被暖意包裹全身。我真的要拥有一个家了吗?我守着那么多年,真的可以永远留在恪哥身边了吗?眼泪轻盈下滑,我沉浸在所有的迷梦中,一直竟那般贪婪这怀抱的温度。不敢相信地重复着:“真的么?不会再被丢弃了么?果儿也可以有真正的家人,真正的家了么?恪哥不会嫌弃果儿?告诉我,你不会嫌弃我。”
“傻丫头。”他轻声细语,掏出手帕细细为我擦拭眼泪,那样的认真。我定定地站着,只想再听到他坚定的答复。“恪哥如何会嫌弃你呢?恪哥……”他凝视着我,似乎想要说出什么,可到底见他眸色沉了下去,只仍温和地说着:“我是你唤了多年的恪哥,你的哥哥,我如何会丢弃自己的妹妹?放心,东宫之位乃至更高,我已经追求过,也认清了形势,那些都是可以放下的。可是,唯有你,恪哥永远不会放下。”
忽而就顾不上矜持,猛地扑进他的怀里。没关系的,即使是妹妹也没关系的。能这般被他记着,永远留在身边,对于我来说就已经够了。从前总认为自己微不足惜,今儿却听得他这么说,真的此生就已经足够幸福了。想着想着,竟是不顾多年来在恪哥面前的伪装温婉,恣意地笑出了声来。
恪哥轻轻拥着我,语气似乎若有似无:“这么多年,恪哥终于见着真实的你。”
我心有不解,方离开他的怀抱想要再问,却是忽而听到底下人来报岑大人来访。我稍稍皱眉,抬眸看了看恪哥,心里却是总觉得那岑大人的称呼有些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