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兴点点头,老总的神态回到他的脸上,停顿片刻,说:“小叶,工作上、生活上,近来都还好吗?”
“好呀,跟过去没什么两样。”叶秋荻说。
“没什么困难?”
“没有,一个人,洒脱得很。”
“还没找男朋友?”
“我暂时不会考虑这件事。”叶秋荻说。
“噢,”刘文兴想想说,“要不要我帮你物色物色?”
“刘总,你今天是想做媒婆呀?”叶秋荻笑道。
“这对你不是件大事吗?关心你的个人生活,也是我这个老总应当做的嘛。当然,你很优秀,找个匹配的,很难。但我们不能知难而退,因为,这与你的事业也有关联。”刘文兴说。
“与什么事业有关联?”叶秋荻摸不着头绪。
“你是我们报社的笔杆子,业务骨干,我一直想把你放到一个合适的岗位上去,独挡一面……前些天,社里讨论人事时,我把你作为候选人之一提了出来。可是,没有人发表意见,有的人闭口不言不说,眼睛里还内容丰富。你知道,我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你现在这种独身的状况,确实让我不好拍板。如果你有个男朋友,都好办得多。”刘文兴说。
“我总不能为这个去找男朋友吧?”叶秋荻说。
“是呀,这是个两难之事。”刘文兴说。
“刘总,您不用为这事作难,我不在意这个。”
“你不在意我也要在意,你有这个态度当然很好,但是,谁能不在意呢?社会就这样,职务就是身份的象征,名片上有个职务,人家就高看你一等。当然,在更高的岗位上,能发挥你更多的潜能,更能体现你的人生价值……说到底,这事怪我太自私,怕人说闲话。其实有什么好怕的呢?口水又淹不死人!”刘文兴说,显出一些懊悔来。
“刘总,您能这么说,我就非常感激了,我真的不太在乎那个的。”叶秋荻说。
“你不用感激,你的问题,我迟早要帮你解决,到那时你再感激也不迟。相反,我要感激你,给了我推心置腹的机会。你不知道,高处不胜寒啦!官场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像我们这样真诚的谈话是不可能的。人和人之间,像朋友一样相处,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刘文兴抬头看看天,喟叹道。
“是啊,”叶秋荻附合道,也望望天。
深蓝的天幕上星星是愈来愈多了。
“所以我希望,你现在不要把我当老总,而是当朋友看待,让我们回归到一种自然、平等、友好的人际关系中。”刘文兴说。
叶秋荻不言不语,仿佛沉浸到冬夜的幽静里去了。
“其实我非常了解你的个性,你是不会为五斗米折腰的。你是个罕见的优秀女子……不过,你还是应当有个男友,不然日子不好过的。”刘文兴关心地说,
“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啊。”叶秋荻说。
“你说的好,都是表层的,而那些深层次的不好,是你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刘文兴看她一眼,顿了顿说,“我看,你也不要太挑剔,即使找个临时的也罢,总比没有要好。”
“不,我不需要。”叶秋荻说,有风袭来,她打了个冷噤。
“你需要的。我阅历比你丰富,我懂。人是不能独身的。是人就有人的需要,心理的,生理的。独身的生活是不人道的,我不忍看着你受苦。”刘文兴轻言细语,一双不大的眼睛在夜色里灼灼闪光。
“不人道?”叶秋荻似乎不理解这句话。
“是的,不人道。”
刘文兴的声音更低了,一只手像一条蛇一样游走过来,抓住了叶秋荻的手腕。
她立即感到戴上了一个冰手镯。
她没有将手马上抽出,于是那冰凉就刺入骨髓,沿着胳膊渗入到她心里去了。
但是叶秋荻很清醒,也很冷静,她甚至联想到了《红与黑》里于连趁着夜色握住德·瑞那夫人的手的情景。可这是不能类比的,那是激情的、诗意的、美妙的,而眼下,是卑劣的,龌龊的,丑陋的。她除了反感,浑身起鸡皮疙瘩外,不会有其它感觉。
夜色愈浓,已经模糊了刘文兴的面目,他的低语却还在继续:“小叶,我希望你过得快乐……你放心,你的前途包在我身上,只要你需要,我愿意来实行人道主义……”
叶秋荻站了起来,抽出自己的手,往土丘下走去。刘文兴在后面又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夜色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团团地围住她,她侧着身子而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冲破夜色和寒意的包围。
回到家,叶秋荻洗了个澡。
她把刘文兴抓过的手腕放在热水下冲了又冲,很奇怪,它总是有一圈洗不去的凉意。那个无形的冰手镯仍旧戴在那里。她穿上绒睡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心烦意乱,毫无睡意,浑身都不自在。
她感到自己被玷污了。
后来她索性遁入网络世界。
但是,无论是QQ上还是聊天室里,她都找不到凉秋的影踪。
第二天上班时,报社大楼在叶秋荻眼里有点变形走样,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劲。楼里的气氛也很憋闷。叶秋荻编稿时,刘文兴来办公室转了一圈,与毛茂盛聊了几句,走之前冲她笑了一下。
叶秋荻感到脸木木的,她想在这幢楼房里,她可能再也笑不出来了。
熬到上午十点,她再也坐不住了,将包往肩头一挎,就离开了报社。
她在街头徜徉,风不时窜过来,掀起她黑色风衣的下摆。
她迷茫地觑着前方,不知该往哪里去。
这时包里的手机响了。
她摸出手机,看也不看就举在耳边:“哪位?”
“是我。”凉秋的声音!
“是你?才来电话,我还以为你从地球上消失了呢!”叶秋荻心里豁然开朗,急切地道,“你在哪里?我要见你!”
“我……”凉秋欲言又止。
“你说呀!”叶秋荻催促道。
“那件事,我还没有想好。”凉秋说。
“你还顾虑什么呢?”
“顾虑很多……”
“见面再谈,好吗?先把这事放一边吧,我另有事想和你谈谈。”叶秋荻说。
“你……不会带警察来吧?”凉秋迟疑着说。
“你怎么还不信任我?要带警察抓你还会等到今天吗?”叶秋荻有点生气了,“我可一直把你当朋友!”
“那好吧,我们在初次见面的地方见!”凉秋说,挂了电话。
叶秋荻忙拦了一辆的士,往望江茶楼而去。
二十分钟后,她就在听雨轩见到了凉秋。
也许是季节变换的缘故,凉秋的脸色比上次要白一些了。
凉秋为她叫了茶,仔细看看她有些发青的眼圈,说:“你好像有点睡眠不足?”
“是啊,碰上烦心的事了。”叶秋荻叹口气。
“除了劝我自首,你还有什么事要和我谈呢?”凉秋朝包间门外瞟瞟,神态倒也坦然。
“还记得上次我们在这里聊过的话题吗?”
“当然记得,性骚扰。”凉秋说。
“那时我四处张罗着采访、讨论、搜集资料,进行专题报道,想给遭受性骚扰的姐妹们一点帮助。可没想到,同样的事会落到我头上!”叶秋荻蹙起两道青眉。
“噢?说说看。”凉秋眨巴着眼睛。
叶秋荻就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冷笑一声道:“他居然还说,是对我实行人道主义!”
“人道主义这面旗帜很时髦,谁都可以捡起来挥舞一通。”凉秋说,“你为此而心烦,而迷乱?”
叶秋荻瞥瞥他,眯起眼想想道:“心烦是真的,迷乱嘛,也有那么一点点,你说我该怎么办?”
凉秋说:“记得在网上和你聊过,碰到这种事,只有三种选择:妥协、逃避和反抗。”
叶秋荻说:“不管作什么选择,我今后是没有安静日子过了。”
“你很在乎职位吗?”凉秋问。
“不很在乎,但一点也不在乎,也不真实。我也是人,也有那么一点虚荣心。”叶秋荻说。
“那就麻烦了,虚荣心就是你思想堤坝上的蚂蚁洞,只怕难以抵挡欲望之水的冲击了。”凉秋说。
“我认识一些女人,她们见了男领导如鱼得水,言行举止非常亲热,或者说非常出格,但她们往往颇得青睐,能获取一些实际的好处。她们似乎也并没有失去什么。”叶秋荻眉头微锁。
“她们没有失去,是因为她们本来就没有。”凉秋盯着她的脸,“难道你这样的人还羡慕她们,眼红那些所谓的‘好处’?”
叶秋荻不予作答,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天际,仿佛自言自语:“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守着内心的某种东西……可现在我有些迷惑了,我为什么要守?为谁而守?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生活?”
“因为你是叶秋荻,你不是别人;你是为自己而守。”凉秋问道:“难道,你想放弃了?”
“你说呢?”叶秋荻反问道。
“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放弃,得到的只能是痛苦。你心里很明白。”凉秋说。
“是吗?”叶秋荻嘴角挑起一丝笑。
“假如你已决定向你的刘总低下你高贵的头颅,交出你的尊严,你就不会向我说这些了。”凉秋说。
“你就这么有把握?”
“当然,我对人性有相当的了解。你不会做不符合你品性的事,你之所以在我面前表现出迷惑和动摇,是刻意为之,其目的,不过是想寻求一种心理支撑。”凉秋说。
“你真的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叶秋荻笑了。
“能够当你肚子里的蛔虫,是我的幸运。”凉秋笑道。
“谢谢你这么说。”叶秋荻轻声道,莫名地,眼睛竟有些热辣。
“我很敬佩你,真的……只是,以后你要受委屈了,那个刘总不会善罢甘休的。”凉秋说。
“不怕,心底无官天地宽。只要我不吃那嗟来之食,能奈我何?再说,他至少表面上还是个谦谦君子,我呢,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他除了不提拔我之外,还不至于敢把我怎么样。”叶秋荻想想说,“这样也好,让我亲身体验一回,丰富一下感性认识,对姐妹们所遭受的隐痛有更深切的了解。”
凉秋凝视着她说:“其实应当我谢谢你,你没有使我失望……”
“可是你却令我失望了。”叶秋荻说。
“是指自首这件事吗?”
“是的,就像你刚才劝我自重一样,我也要劝你自首,我们都是为了对方好。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嘛!难道你想逃亡一辈子?”叶秋荻盯着他说。
“我早想清楚了,投案自首是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坐它三五年牢,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可是,我却怕因此失去一件宝贵的东西:你的友情。如今,除了它,我可是一无所有了。”凉秋说。
“你这么看重它?”叶秋荻问。
“当然。”凉秋说。
“那我要告诉你,你如不自首,反而会失去它!”叶秋荻断然说。
“我坐了牢,你也还和我保持联系?”
“真要坐牢的话,我也会去监狱看望你,继续和你聊天。我不想失去和你聊天的愉悦,更不想失去一个能互相抚慰灵魂的朋友!”叶秋荻眼光闪闪地说。
“既然如此,我真是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凉秋兴奋地站起来,拍了拍衣襟。
“这就去公安局?”叶秋荻问。
凉秋想想说:“我还得处理一些事。我在一家电脑公司做事,老板待我不错,我不想因此给他带来一些负面影响。这样吧,待我把事情处理完了,我就和你联系,你带我去公安局投案自首。”
“好吧。我相信你不会食言。”
叶秋荻招来服务员,买了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