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说话,登山的速度却没有慢下来,到顶时,总共才用了两个时辰,因瑞雪的事耽搁了些时辰,但日头还没有西沉的样子。
山顶上不见别人,向下眺望,东南方向是暮州最繁华的荒城,西北方向是一望无垠的荒漠,虽隔着山林,但山顶周边却是光秃秃一片,四下景色尽收眼底,美得好不惬意。
两人在山顶席地而坐,喻小宝变戏法样儿的拿出一壶酒和两只酒杯来,道:“如此美景无限,当与君共饮几杯以助兴。”
莫连笑笑,褐色的瞳仁映着远处晚霞,竟泛出丝丝金芒,然伸过手接来酒杯,说:“恭敬不如从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说着,便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却不料被烈酒呛到,咳了两声。
“忘了告诉少爷,这可是城中最烈的烧刀子,”喻小宝也饮下一杯,“少爷向来不胜酒力,慢些喝才是。”
莫连看着喻小宝熟悉的狡黠的笑,他说的也是事实,不多辩解,只递上酒杯,说:“这山上百里开外都杳无人迹,十一殿下就不用再与我客气了,再喊几声‘少爷’,陌泽的阳寿就折的差不多了。”
喻小宝不言语,只是给两个杯中满上酒,举手示意,先干为敬。
“你偷偷离开颜府,估计颜靖快要急得跳墙了吧!”莫连喝下,接着又咳了两声,英气的脸已经有些泛红,“这酒真辣。”
喻小宝停下饮酒的动作,眼神突然深沉了起来:“这一路走的顺利,怕是这老头已有了安排。”
喻小宝是当朝清安帝与后宫岑妃的儿子——十一皇子羽戈,五岁时岑妃被打入冷宫,正值颜靖独霸一方,蠢蠢欲动之时。清安帝胆小懦弱,惧怕战争,将羽戈作为质子遣往曲州。颜靖对乳臭未干的五岁小儿颇为不屑,只交予颜夫人,即当年下嫁的昀屏公主抚养。羽戈平日好玩,后又遇到是孤儿的莫连,结成玩伴,之后两人曾与颜家长子颜子影一起读书练武,那段日子颇为欢乐。
直至羽戈十岁那年,与颜子影对弈一局,惊动了当时府上名士,报到颜靖那里,颜靖便将他与别人隔离开来,陷入了被软禁状态。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一个人在颜府别院中度过,难得见到昔日伙伴,这次偷跑出来,已经是拿定主意不再回去。
两人默默对饮,莫连不胜酒力,这酒又烈,少喝了几杯,喻小宝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完一壶,日头也落到了天边之底。
“都说这思天峰的日出是至美之景,却很少有人能看到这日落的,殊不知这日落的壮丽更胜日出啊!”喻小宝站在峰顶,看着西北边仍与沙漠缠绵的万丈霞光,感叹道。
“你又没瞧过这儿的日出,何以这么说呢?”莫连坐在地上,看着走到不远处的喻小宝,橙色的光芒中,一个白色的身影飘摇的站在山巅,莫连眼前蓦然生出金龙缠身的景象。只一瞬间,莫连便笑着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此处与东北方向的野水崖同高,日出方向相同,固此处日出之景与野水崖上没有多大分别,但日落之时却和西北荒漠交相辉映,”喻小宝没有转身,整个人都浸润在落日中,“此景,不说在离此地最近的野水崖,便是在这片中原大陆,也无法见得。”
“早些下山吧,夜间山林不安全。”
莫连小心谨慎,喻小宝张扬纨绔,莫连总是扫喻小宝的兴,比如现在:喻小宝满脸的享受,看得正在兴头上,听着莫连这一句劝,让他倒了半分胃口,嘴上说:“没事的,不过晚些回去而已,一会儿从东边大道下去,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心里叹道:这个莫连啊,哪里都好,就是太小心,小到都没心眼了。
直待太阳整个落下去,夜幕袭来。荒漠上冷风吹来,荒城人家皆燃起灯火,树林披上了黑色华衣。喻小宝这才开始和莫连找起了下山的路,却不知这喻小宝根本不知东面大道在何处,只一个劲儿的向东面走着,寻来寻去寻不到个正道儿,莫连这才觉得信错了人,早知刚刚说什么也得把喻小宝拖回去的,现在回身向南面走估计也找不到路了。
莫连着急,喻小宝却一脸笑意,道:“既然回不去了,我们便在这里将就一晚吧!”说着,他就着一棵树坐了下来。
见他优哉游哉的样子,莫连着实郁闷了一下,于是,就着喻小宝几尺外的树也靠着坐了下来。
刚准备闭眼睡觉,一道闪光划亮了树丛,直冲着喻小宝那边飞去。
“小心!”莫连惊呼,同时拔剑来挡。
喻小宝同时也察觉到了戾气,起身欲躲,奈何此箭劲力太大,速度极快,喻小宝来不及完全闪开,瞬间便以中箭倒地。
一击得手,草丛中有十来个人一跃而出,均是兽皮上衣,皮毛短靴的打扮,为首一人拍拍身边一人的肩,开口竟是大汜蛮人口音,听来居然是:“不愧为我大汜王国神射营猛将,一击便将十一皇子毙于箭下,回去当记头功!”
莫连脸色微变,立即拔剑护主,面对十来个粗壮汉子,毫无惧色。
“谁说本殿死了?”喻小宝一手握着伤处羽箭,一手撑着自己坐了起身,有血从指缝中流出,靠在树干上,一脸不屑的笑,声音却完全没有受伤的样子,“本殿的命,就算你们都死了,也要不起!”
大汜国人生来性子暴躁刚烈,听得别人出言轻视他们,一个个都亮出了兵器,将两人围在中心,为首那人开口:“我乃大汜国神骑营左将……”
未等那人开口报完他的名号,莫连一把敝日剑以飞至面前,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出招格挡,动作便一滞,一股血红喷射而出,划过夜空,雄壮的身体立时倒在了地上,扬起清尘。其他人见头领一下便死在了对手剑下,不由的腿软,可是却没有一个人逃,纷纷举着兵刃,向莫连砍来。
莫连眼中杀气烈,出招狠戾致命,不带任何花样,直取要害,仅几个来去,来刺杀的人便都洒血倒地。
而此时,喻小宝已然失了力气,只双眼微闭,软软的靠在树上,箭深深的刺进了心口,血染了半边白衣。
看着那鲜红的血迹,莫连似乎松了口气:幸好没毒。
将敝日剑收起,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瓶,是从颜府带出来的“风绵散”,可以缓解疼痛,并有止血功效。莫连给喻小宝喂下两颗,然后抱起他,疾步往东面走,不想东面大道竟在前面不远处。
——刚刚若是多走几步……
当莫连抱着满身鲜血的喻小宝闯进歌舞升平的云池馆时,大厅中立刻乱成一片。莫连当然不会管那些尖叫逃窜的人,只将喻小宝抱上楼,放在夏风阁的床上,抓住跑来察看情况的明简说:“去多打点热水来,还有什么伤药的全给我拿来!”
“是、是,小的这就去!”明简看着床上人血流不止,白衣上半部分快变成血衣,脖子一缩,小跑着离开了。
莫连到柜子里翻找出一把剪刀,三下两下便将喻小宝身上的血衣剪开撕下,展现在眼前的样子,让莫连不由的皱了皱眉。
——箭尖已经完全埋入骨血之中,伤口周围有红色的肉翻了出来,仍不断的有血流出,血丝在少年白皙的胸膛上蜿蜒而下,渐渐染上了身下的床单。
虽然没有能躲过箭,但喻小宝却避开了心房,莫连难得笑笑:“只差半寸,就算神仙下凡,估计也救不回来了。”
喻小宝睫毛颤动,吃力的睁开了双眼,一双漆黑的眸子,在煞白的脸上添了几丝神采,丝毫没有血色的嘴唇扯起笑容,一字一句都似乎用尽了力气:“又给你添麻烦了,记得……不要留疤啊,那样不……不好看。”
莫连不答,只将一团布递到喻小宝嘴边,示意他咬住,喻小宝却摇摇头说:“不用。”
莫连动作迅速的用热帕子将周围的血迹擦干净,帕子扔回盆子,铜质脸盆中的水立时变了颜色,明简识趣的又换了一盆。莫连深吸一口气,用手握着肉上半寸地方的羽箭,没有表情,仿佛只是女子绣花穿针过锦一般,平静道:“我拔了。”
喻小宝只笑着看着床顶,伴随着一阵剧痛,他只闷哼一声,胸口冰冷的东西消失,一股热流涌了出来,喻小宝知道那是自己的血。带着血的箭头就在眼前,喻小宝从容接过,莫连又迅速的清理干净伤口,将早已准备好的伤药敷在上面。
做完这一连串动作,看着喻小宝不变的笑容,莫连转身,一边将手上的血洗干净,一边说:“这是‘源玉膏’,强效金创药,对你的箭伤……”
“殿下!”莫连擦干净手回头时,却发现喻小宝嘴唇发紫,完全没了生气。那丝笑意消失在唇边,似乎已是亡人。
莫连看看箭头,然后立刻揭开刚刚覆上去的药,一股浓黑的血泛了出来。莫连手一抖,纱布掉在了地上……
“救命……”一个满身染血的人倒在半山腰的茅庐前。
桓平刚准备睡下,奈何这声音虽小,但在空寂的夜间森林中越发显得响。桓平提了灯笼来看,只见一个外邦打扮的人,捂着腹部,横躺在茅庐门口,血染了满手,身后蜿蜒着一条血道,这人居然是一路爬过来的!
桓平将灯笼挂在门口,上前探了探气息,虽微弱,但仍然有序,可见伤得不深。他小心将人扶起,带进了屋子。
夜凉如水,几家欢歌,几家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