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素素,素素,素素……
幽黑迷雾犹如千百条柔软的绸带缠绕着他,他深深现在黑色沼泽里动弹不得,身子不由自主沉寂下去。素素……脑海里只有这样一个名字,他的眼前似乎是她血染红的衣裙和他感受不到气息的指尖。
素素!
蓦得睁开眼睛,却是一阵钝痛袭来。眼前明晃晃的摇曳着水蓝色的布幔,刘焕疑惑地扭头四处看看,却见是一处简陋的房屋。白墙上还有些斑驳的痕迹,似乎有些年头了。
只是……这是哪里?
“咦?公子,你醒了?”正巧进来一个七八岁的粉衣女孩,看见他双目炯炯,笑容满面的凑上前来。
“你是……?”打量她一番,似乎是寻常的农家女孩。
女孩笑笑:“我叫遥遥。就住在这山谷里,前几天在落龙潭发现了你,就带回来了。公子,你都睡了三天了,前几日还一直高烧着呢,好不容易降下来了,现在感觉如何?”
她说“你”而非是“你们”,刘焕心里一沉,连忙问道:“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女子,约摸二十岁年纪?”
遥遥见他慌张地坐起来,刚刚替他包扎好的白布就要散了,皱着眉毫不留情地把他按倒在床上:“公子,你莫要动弹了。再动伤口就要裂了。”记得刚刚把他抬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划破的血口子,腿也摔折了,真真狼狈不堪。
刘焕又问道:“有没有?她和我一起的。你有没有看见?”
遥遥看他激动异常,生怕他在乱动连忙点头:“知道,知道。那个姐姐在隔壁的房间。”
刘焕眸光一闪,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她还好吗?不行,我要去看看她。”
遥遥不知他伤的这么重,怎么还有这样大的力气。挣脱他的手,皱着眉揉着肩膀又把他按在床上:“公子,你不要激动!娘正守着她呢。那个姐姐被就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气息了,只是脉搏还有,但很微弱。娘一直守着,好几天了。我觉得……姐姐也许没有希望了……”
“不可以!”忽然高声吼道,把遥遥吓了一跳。颤颤巍巍翻下床,却一个趔趄直直扑倒在地。“唉!公子,你的腿受伤了不能乱动!”
他却不理会她的拉扯,忍着左腿刺骨剧痛踉踉跄跄扶着墙壁夺门而出。隔壁的门户半掩,他推门而入,正见木板床上已经换了蓝布衣裳的素栀。榻边小凳上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看着一边的炉火。见有人来,先是一惊,后又问道:“啊,你已经醒了?遥遥。遥遥?”遥遥跟在后面扶住他。
刘焕不言,挪到榻边却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愣愣看着她。素栀双手无力搭在床沿上,好似睡着了一般安静。只是神色依旧骇人的惨白。犹豫片刻,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试图去温暖她。“素素……素素,你醒醒,别睡了。都什么时候了,快点起来。”
一边的妇人叹口气说道:“我夫君是一个乡野铃医,我也学了一些来。这姑娘真是,都整整三天了一点迹象都没有。药也灌不进粥也喂不进。要不是还有一点脉搏,真是不敢相信她还活着。”
刘焕皱眉道:“怎么会这样?”
夫人继续道:“忧思过度,本就身子虚弱,又……你们是从瀑布上跌下来的吧。没有粉骨碎身已是万幸了。”
“她有多少胜算?”刘焕平复了心神,镇静问道。
如果吃了药可以有一成把握,可是姑娘她连药都吃不进。这……妇人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扬声道:遥遥,你去守着炉子。
遥遥应声,见刘焕怅然若失的模样出言安慰:“公子,你试试。也许这个姐姐虽然气息俨然,但神思未断,可也许还能听进什么东西。你和她说会话,看看能怎样?”
这时妇人已经端了刚熬好的药来,坐在榻边扶她起来。遥遥舀了一勺喂她,刚刚灌入最终还是顺着嘴角留了下来。刘焕眉头皱的紧紧,缓缓将嘴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就见药汁不再流出来,他知道,她听见了他的话。
他说,你还要为他找我报仇不是吗?
他知道,此刻唯一可以支撑她的,只有对刘昭的留恋和对自己的仇恨了。
“素素,素素,素素。”就好像是呓语一样,断断续续呼唤着。无神地凝视着她熟睡的容颜,心里阴郁重重。聆听自己沉寂已久的心情,那个记忆里眉目如画,淡如素栀的女子,一颦一笑都是这样撩拨着他的心弦。而此刻的她,就像是飘洒的落英,凄美却稍纵即逝。
那双毫无温度的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那颗已是千疮百孔的心。这让他心痛的一切却都是由他亲手造成的!
刘焕默默坐在榻边,等着她睁开眼睛,可那双眸子却执拗地不肯睁开。“素素,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他扭头看向一边的妇人,说道:“这样下去不行,我得带她回去,找最好的郎中。”
她却摇头道:“恐怕是出不去了。”
“为什么?”刘焕皱眉不解地看她。
“前几日一直在下大雨,山路塌了,出不去也进不来。这恐怕……”妇人很是担忧,看来她的希望实在是微乎其微了。“隔壁几家已经在挖路了,但还要至少几十天……”那个时候,这个姑娘是否还可以……
刘焕心里一沉,紧紧握着她的手,紧紧复紧紧,十指交缠指间却是彻骨的凉。
“我答应给他解药,以后不再伤你,只要你醒过来……”意识朦胧的时候耳边幽幽传来一个人这样的话语。
飞翎在门口徘徊了很久,犹豫着不敢进去。远远瞧见两位宫装丽人款款走来,他迎上去拦住:“两位娘娘。皇上现在不方便还是见客,还是请回吧。”
戴蓉一听,大大的眼睛瞪得更大:“我们听说皇上几天没有上朝,龙体贵恙,特意来看看,为什么不让见?”
“娘娘,皇上已经歇下了。”
“算了,妹妹。我们改日再来便好。咱们先回吧,别打扰了皇上。”周楚逸柔声劝道,她一手扶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一手挽住她。
戴蓉眼眶发红:“逸姐姐,那我们去找素栀姐姐。”言罢,明显见到飞翎的脸色变的僵硬了。周楚逸笑言:傻妹妹,你忘了,姐姐这几天一直潜心拜佛祈祷,咱们还是不要打扰了。
飞翎心里怅然,仰头望天,抑制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快步进了寝宫,刘昭已经起了身,半倚在躺椅上批阅奏折。飞翎上前抢过他手中的朱砂劝道:“皇上,您怎么起来了,快去休息吧。”
刘昭没有看他,另取了一支笔继续批阅:“已经积了很多的公文了,不能再堆下去了。对了,你去传晋王爷来。”
飞翎却回道:“皇上,王爷已经有很久没有露面了,无故的……失踪了。”说罢,抬头瞄了眼刘昭。刘昭一听笔锋一顿,又问道:“有没有找到素栀?”
他却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刘昭问道:“怎么?还没找到吗?”
“找到了。皇上,你……”飞翎不敢告诉他。
“有什么就说。”刘昭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我们在城郊三十里的瀑布下找到了摔得粉碎的马车……还有……”他默默打开身边带着的匣子,里面放着一件红色外袍,被鲜血染红了。
刘昭眼眸骤然一缩,手上的笔掉落,雪白的纸上赤点斑斑。
“我们一直朝下游去寻找,因为下雨,下游沿岸已经坍塌了,根本……”没有生还的机会……
哀痛淋身,他伸手触摸那血衣,却似针扎着他的之间,每一次呼吸,都是刀刃入心。“附近的民居呢?可否找过?”
“因为山路坍塌了,根本无法进去。”飞翎回答。
“那就去挖!”刘昭高声说道,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越来越飘渺越来越无力,良久之后,他将头埋得低低的,闷声道,“你下去吧。”
飞翎忍住泪,默默退了出去。
室内,就余他一人。刘昭缓缓伸出手轻抚着她的外袍,眼中七分伤痛二分凄清一分无奈。是不是一场梦境?不然怎么会听到这么不可思议的消息。可那锥心的痛分明深刻,眼前浮现出是她的音容笑貌。素栀……记忆中,翦水双眸的她在阳光下缓缓地念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那个雪夜,她一身白衣胜雪,回眸浅笑,便是万千旖旎。纷乱美丽的烟花如昙花一现,满天飞舞的樱花如流云。似绝代芳华绽放在他的生命里。当他穿过噩梦的荆棘,终不忍面对一切苦楚离别。凄冷的月光下,寂寞苦楚将枯萎的灵魂吞噬干净,只留下不堪一击、抵御不了病痛的身躯。一片心如刀绞般,胸腔之中一阵痛意,喉间酸涩难忍,热血涌出。
血迹斑斑……
眼前蒙上一片红色迷雾,再也没有了知觉。
“公子,公子。你还是到隔壁睡吧,你的伤也要休养好一阵呢。”遥遥实在没能忍住,劝道。这已经四天了,就这么守在床边不吃不喝的。不要说是这样一个身受重伤的人了,就是一个正常人,也是无法忍受的。
“不用,遥遥你来看看,她现在如何了?”刘焕握着她的手,感受到一丝丝的暖意。
遥遥招呼了娘亲凑近把脉,惊喜地抬头看他:“姐姐她似乎有一些好转的迹象了。太好了,我这就去端药来,公子你继续和她说话试试。”说着提着裙子一溜烟地跑了。
刘焕舒心笑着,念到:“素素,你有没有听到?你要坚持篆…”说着说着,眼眶已是一片湿润了。素素,只要你能睁开眼睛,我不会再为难你,我会给他解药,我会放开你们。我不奢求你还爱着我留在我身边,我只要你活着,好好活着,任你的性情活着……若食言,愿遭天打雷劈!
朦胧之中,有人影在晃动,时不时有几句压低的话语。刘焕扶着胀痛的头起身,却见自己躺在起初的床上。他一愣,看着一边清洗纱布的遥遥:“遥遥,我怎么在这里?刚刚好像睡着了。”
遥遥拧干纱布,走到桌前点了火罐子,回答道:“姐姐身上要换药了,公子不方便留着在那里。见公子太累睡着了,就叫隔壁的王大叔抬你回来躺着了。公子,你的腿伤得不轻。你先在这里呆一天,王大叔说正在给你做轮椅,这样就活动自如些了。”淡淡一笑,满是孩子的天真可爱。
他看着那笑容,与很久之前的她重叠了起来。于是跟着笑了起来:“谢谢。”这恐怕是他生平第一次说出这两个字。
斑驳的墙壁上投映出他的消瘦的身影,灰黑色染上他的淡淡忧伤。原来,曾经自己坚守一定要得到的,却在有些原本看来虚幻的东西前,都是这样可有可无的。
回忆往昔,记忆就如同利剑割破他的喉咙。氤氲的红色雾气之中,全是她影影绰绰难以忘怀的明眸浅笑。生死如河,他们终究是要渡过,可是他不愿意,眼睁睁看她先他渡过。那解药……便是他的脉上的鲜血。而她,却是他心中脉动。她停,他便死。这也许就是宿命,在那个阴霾的雨天遇见她,就是他毁灭的开始。他想用她得到江山,可最后却甘心为她放弃江山甚至包括他的生命。
一切……都是注定的劫吗?
空气中弥漫的是血腥的气味,她在迷雾中看不清路途,只看见不远处盛开的雪白马蹄莲一朵朵妖艳绽放。听见四处诡异的笑声迭起,毛骨悚然。她想离开,却不知哪里可走。远处远方传来断断续续却不肯停歇的呼唤:“素素,素素,素素……”她循声去寻找,却没走一步却浑身难忍的疼痛,似乎有千百个口子在身上冒着鲜血。
素素,素素,醒醒……你睡得够久了……
素素,素素……醒醒……
她听出了他的声音,脚步便是一顿。那声音一直不间断地回响在耳边。素素……只要你醒来,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要解药,我给你。只要你醒来……
她想睁开眼睛,却是浑身钝痛。他却说,你知道吗?翠屏是我的人,我把她安插在你那里,知道你的一举一动。我在刘昭的酒里放了毒药,每日便会浑身刺痛,没有办法根治,我想让他痛死,这样一切都便回到我身边了。你是不是一直想有和他的孩子?可是一直你都没有是吗?你知道吗?我让她给你做银耳燕窝,里面放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如果你恨我你就醒过来!如果你想报复,就醒过来。我就站在这里仍由你处置。
痛!整个身心的痛!来自心底最深的颤栗和咆哮。一番狂浪,搅动着每一处感官。不管有多痛,她都要亲手,杀了他。
刘焕依旧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呢喃着。
忽然,见她眼角有晶莹的泪水缓缓滑落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虽然一样的冰凉,却让他心底一暖。他紧紧盯着她微颤的睫毛,心里紧紧绷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素素,睁开眼睛。睁开……”
她秀眉微蹙,缓缓睁开了眼睛,便看见他憔悴消瘦的面容,那玛瑙般幽黑的眼眸和那喜不自胜的异彩:“素素!你终于醒了!”先是一愣,她默默看了他良久,又在潮水般连绵不息的疼痛中闭上了眼睛,再不愿看见他。
为什么,是你。那双眸子,在她冗长的梦境中不断的浮现。为什么,她想要寻觅的,明明是那身穿白袍的儒雅男子,为什么,最先看见的是你……
是你,竟然是你……人生若只如初见,最初倾心的那个永远占据着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就算疼痛,却终究无法忘怀。
再次醒来,已似乎入夜了。一睁眼,恰看见漫天繁星。身边一片安谧。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忍着身上细细密密的疼痛,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他们坠下了瀑布,衣衫正好被突兀的枝桠绊才捡回了一条性命。后来……
吃力地扭转了头,才发现那竟然不是梦境。那个人,趴在身边睡着了,暖色的烛光映在他英朗的脸上,竟显得是这样不解世事的无邪。为什么,这样一个人,会有这样的睡颜?也许,这是最原原本本的他,他用狠心和算计欺骗着所有人,渐渐的把自己也骗了进去。
她默默看着他,眼中雾气迷茫一片。到头来,你依然在一直伤害着我,我却依然选择原谅你。
胸口胀痛,排山倒海的痛一阵阵袭来。素栀不禁低声吸着冷气。那细微的声响终究被他听见了,刘焕睁开眼睛,正对上她清亮的眸子。先是一愣,随即他绽开一个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笑容,伸手拉住了她冰冷的手:“素素!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不好?冷不冷?饿不饿?我去叫人!”素栀默默看着他,好像不曾相识一般,眼前这个面容憔悴,喜形于色的男子还是她所认识的刘焕吗?
刘焕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去叫人来。他费力地转着木质轮椅的轮椅,急匆匆滑到门边叫人。素栀惊愕不已,眼中酸涩一片,冰凉的液体喷涌而出。可是后来才知道自己的状况还没有他好。
“什么?十天?”听着床边正在给自己换药的女孩子说出这个数字,真是吓了一跳,十天,她昏睡了整整十天?真是可以。素栀蹙着眉,心里隐隐有些担忧,不知刘昭今日还好不好,有没有复发,她现在这种状况,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他身边?刘昭一定很担心。早知道如此就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出来。
“公子一直守在姐姐身边。十天来几乎是不吃不喝的,若不是遥遥强行,说不定……钭挨不到姐姐醒来。”遥遥说着,又笑眼如丝,“姐姐真是福大命大,俗话说大难不似必有后福。刚开始,娘说姐姐只有一成希望,公子一直守着,瞧,现在姐姐不是已经醒了吗?”
素栀心里怅然,无力问道:“他呢?歇息了吗?”
遥遥皱着眉头:“嗯。公子终究受了伤,而且……一直不听劝。”她看见素栀的眼眸一点点黯淡下去,悄声问道:“姐姐,他是你的,夫君吗?”
素栀摇头笑道:“不是。”
遥遥有些奇怪地挠了挠头,却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下去,便作罢了,笑着出了房间。素栀靠在硬板床上,神情恍惚地看着帐幔上一个几寸宽的洞。心里,不知什么时候也有过这样一个洞。怎么填也填不满,相反,那洞是越来越大。
她看看缠满纱布的自己,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可是等到她回到京城要到什么时候?那时……刘昭会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