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已至丁夜。
素栀在更夫的梆子声中醒来,皎洁的月光照在榻上,她看见自己身侧熟睡的刘焕,心中滋味难辨。那剑眉,长长的睫毛,薄薄的嘴唇……她曾多少次这样偷偷打量着他,却没有一次是现在这种心境。
枕边放着她的金簪,素栀眼中一暗,不受控制地伸手抓住它,紧紧握在手心。
四周一片寂静,夜色如水般涌动。
她盯着刘焕突出的咽喉,看了许久。刘焕啊刘焕你别怪我。要怪只能怪你造孽太多。这样的乱世,你竟会安心睡在温柔乡里。素栀下了很大的决心,缓缓举起了手,高过头顶。她紧紧握住簪子,却无法抑制手在颤抖。这明晖照在簪上,折出寒冷的光,映在他俊爽的脸庞上。
素栀一咬牙,眼看那尖锐就要刺入他的咽喉。
谁料刘焕忽然呓语般轻唤了声:“素素……素素……”
素栀一愣,手软了下去。她无力再举起簪子,只是紧紧捂住嘴,怕他听见她的抽泣声。终究,她还下不了手,一句“素素”竟让她筑起的冰冷防线瞬间瓦解,即使她恨他入骨,她终究无法恨下心杀了他。她却不知道,自己对于他的恨,是由爱而生的,爱得越深,就恨得越深。
她无法释怀,曾经对他的眷恋。那首《放开》,真真是为她而作。
素栀泪流满面,最后缓缓躺下,背对他睡去。所以她终究没看见,那双在她背过身时瞬间睁开的眼睛,凝视她瘦弱的身影良久,竟然淌出了晶莹冰凉的液体。
两人一夜都无法安然入睡。素栀盯着手中的金簪,无声流泪,浸湿了锦绸的冰凉枕巾。而身后的刘焕默默盯着紫檀木锁环窗外的苍穹,眼某微眯,似乎比这苍穹更深邃。他知道,西南方看似安详的夜,已经开始无声沸腾了。他的儿女情长,现在显得如此荒唐以及渺茫。
卯时。
走廊上传来一声尖叫。继而是惊恐的大喊:“来人啊!杀人了!快来人啊!”
须臾便是一阵骚动,门外传来众人的脚步声和噪杂的叫喊。却听一冷冷的声音阻断了去路:“众位回去吧,没有事情。”
那时仇夜的声音,素栀听得出来。果然,身后传来响动。刘焕披衣出了门。
仇夜立于门外长廊的尽头,在另一头,尚婷和一些伙计脸上惊惧万分。仇夜脸上全是漠然,他手上的霜刃上染了诡异的血色,顺着尖端滑落,滴在尚婷所说的万年枣木地板上。“嘀嗒”“嘀嗒”在这空气凝固的长廊上显得格外分明。
仇夜身后是一间厢房,门半掩。朝里望去,看见有一蓝衣男子躺在地上,殷殷红色从他身下淌出,带着血腥味扑鼻而来。他是扬州知府赵有为。
尚婷险些没晕过去,早知道这个人不简单,连知府都敢杀。她心中哀叹,扬州知府死在她这里完了完了,看来她的暖玉楼看来是开不下去了。
“你们都退下去。”淡淡的声音来自于阿凉姑娘门前负手而立的玄衣男子。他眼眸中满是淡然,冷冷看向尚婷一干人等。尚婷只觉喉间一紧,仿佛被人掐住脖子一般呼吸困难,她一面赔笑,一面推搡着众人离开。却听“咣当”一声,一个趔趄就从楼梯拐角摔下去了。
一个伙计道:“婷姐,我们要不要报官,把他们抓起来?”
尚婷一面揉着晕眩的头,一面骂道:“巴嘎,你看他们连知府都……还怕会被抓?算了,快点关门吧,今天不做生意了。还有,你们都躲到后院去。今天没烧香,真是倒大霉了,都怪我太贪心……”又开始罗嗦了。
小阳凑过来,胆怯地说:“可是,阿凉姐姐还在屋里……”
尚婷一愣,终于哀嚎着晕了。
“爷。”仇夜见刘焕缓步走来,俯首双手抱拳。
“怎么?”刘焕走近,仇夜掏出怀中的信件递给他。“这个小人与十一王的人勾结。”
刘焕看过信件内容后,沉吟片刻:“做得不错,还好没有发出去。 本王倒是一时大意了,东西呢?”
仇夜弯下身,掰开赵有为握得紧紧的手,把他手中的几颗饱满晶莹的珍珠拿出来,双手奉上。
正是七珠链上的珠子。素栀在门后看的真真切切。她捂住胸口,似乎怕她的心就这么蹦出来。刘焕此番竟然带着七珠,太好了。素栀想着,无论如何要把它取回来。只是,谈何容易?
想着,刘焕转身走来,素栀一吓,忙退回屋里跳到床上装睡。刘焕进屋,看见那月白影子朝里睡着,身子似乎难以抑制得微微起伏。他淡淡笑了,走上前俯身看她。那睫毛微微颤动着,似乎呼吸还不太均匀。
“既然醒了,就不要躺着了,陪我去用膳。”他笑着,甩袖率先出了门。素栀默了半晌,然后颓废地起身跟了出去。
尚婷在楼下忐忑得走来走去,看见刘焕优哉地走下来,连忙笑眯眯迎上去。往他身后瞄,只看见那冰山杀手,没瞧见阿凉。尚婷顿时心中就凉了半截儿,难道,他把阿凉杀了封口了?那她呢?尚婷不动声色咽了口唾沫,笑眯眯说道:“二位爷有什么吩咐?”
刘焕径直走到桌前撩袍坐下,开口道:“备些酒菜。”
尚婷笑着:“请爷移至雅间吧,那里清闲一些。”
刘焕终于抬眼看她,这个女子连忙咧开嘴用她所能想象到的最开颜的样子用心地笑着。刘焕眼中有五分漠然,三分无奈,两分讥讽,笑得这般假。他说道:“不用了,我看你大厅里没有一个人,一样挺清闲的。”
尚婷眼角微微抽搐,强笑着吩咐五月备酒菜:“快,拿出本楼最好的招待爷。”心里暗骂着:小样,要不是你能这么清闲吗?
她正腹诽着,看见阿凉脸色黯然地下了楼,欣喜着走过去:“阿凉!”
阿凉冲她淡淡一笑,然后朝刘焕看去,眼中光彩瞬间消失了。
“掌柜的,把楼上清理干净。阿凉姑娘似乎很害怕。”刘焕兀自轻啄了口茶。尚婷忙点头应是,不光阿凉害怕,她和楼里的姑娘也害怕呢。不过看来这个男的对阿凉不错,她稍稍放心了。
素栀在刘焕对面坐下,垂眸不看他,只盯着面前的白釉旋式杯盏。
刘焕自她下楼就一直盯着她,此刻嘴角微微上扬:“阿凉是想把这杯子看出个洞吗?”
素栀依旧垂眸,不打算理他。事实上,她是不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
尚婷见素栀半晌没有动静,手心出了一层薄汗。祖宗,你不说话可以呀你可别爱理不理的。你没看他在和你风趣吗?你若得罪了他可惨了。不光是你,就连我的暖玉楼都要遭殃了。“哎呀,怕是我们阿凉害羞啦。公子不要见怪埃”尚婷上前笑道。
说话间几个年轻女子端着佳肴上前,一一摆好。色香味俱全让人不由得食指大动。刘焕看着这些从未见过的才是,微微皱眉用玉筷指着其中一道问:“这是什么?”
尚婷笑呵呵的:“佛跳墙。就是素菜大杂烩。”
“佛跳墙?好名字。”刘焕看了看尚婷,有问道,“这个呢?”
“聚德全烤鸭。我们故乡的菜。”
“这又是什么?”
“这道叫做双龙出海。”
“双龙出海……”刘焕不禁重复了声,淡淡笑了,眼眸一如既往深邃起来。尚婷不知为何,也不敢搭茬儿,默默无声立着不做声。
素栀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面无表情的饮起尚婷研制的柚子汁,嘴里不是个味儿。双龙出海……要是尚婷知道他的身份,还敢这么坦然地报出这个名字吗?
月如钩。夜色晴朗,万里夜色没有一丝薄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隐菊阁中,刘焕一身玄色绛地大氅,临窗负手而立。夜里的风没有一丝温度,冷冷地戏弄着他的袍角。他毫不理会,任它上下翻飞。
“牛女丰硕。”
“井鬼……异象”
刘焕脸上有一丝凝重,他举目望向满天星辰,嘴中念念有词。牛女即扬州,而井鬼则是雍州。
“日。月。金。木。水。火。土。”他漫不经心地叨念着七曜,忽而带着讥嘲地笑了。
“大梁。”今日是寒食再过两日便是清明,不多久就是立夏了。胡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就在雍州之外,西南和西北方开始动乱。而我方呢?刘昭竟然没有一点动静,军营只有莫齐言守着,听闻,他还日日在天数院读书,临时抱佛脚有何用?
现在他自己还在扬州,看来要在这里过清明了。他不急不慢地在扬州,就是要表态,这场战役不到迫不得已,刘昭打不下去了,他是不会轻易出手的。
而他手上的二十万兵马,受到皇帝旨意,会抽出十万任刘昭调遣。“呵呵。”他轻声笑了。父皇啊,您以为刘昭手上有五十万,而我手上只有十万。即使有反叛之心也无法施行吧。可是您可曾料到,我手上还有七十万大军,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把您的十一给颠覆了。
因为是寒食,全城禁火。素栀隐在黑暗处默默看着他满腹心事的身影,知道他在看天象,可惜自己不懂,这样就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八九不离十是为了战事。她实在想不通,这样紧张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在宫里守着,花了那么多金子来扬州快活。那些金子,足够军饷了。他想毁坏自己的名声吗?
想到这儿,素栀又开始怨恨自己,为什么替他操那么些多余的心。她现在的目的是那七颗珠子,只要拿到那七颗,她就可以让刘焕永无翻身之力。
可是刚才,她潜入刘焕的屋子搜了个遍,却看不到任何。不行,趁着他不在屋里,再去看看。想着,转身离开了。
刘焕听见衣袖摩擦,和刻意掩饰的脚步声。他扭头,看见拐角处一闪即逝的月白身影,唇边略微钩起。
刘焕的屋子里黑通通的,还好仇夜方才被刘焕遣出去办事了,没有人看见她。又摸索了一阵,榻上,桌上,柜上,甚至连墙壁,她都一寸寸敲过去,却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因为黑,她看不见路,只好挨着墙一步步走,忽然撞歪了墙上的画轴,忙去扶正,心里念叨着:“什么时候摆的画,早先还没瞧见。”她把画扶正,却觉得轴上触感很不一样。
素制心中漏了一拍,忙伸手抚上去。不是漆木的滑顺,还有些油腻。奇怪……她想着,又细细摸上去,像是蜡。
蜡?谁会在画轴上涂蜡?她马上摸上这整个卷轴,掂一掂,好像比其他的沉。敲一敲,声音也不对,较为沉闷。她一愣,心中难以抑制的兴奋,这画轴分明用火蜡封了起来,这宽度和重量,极似……她把那个呼之欲出的东西深深埋入心中。趁着刘焕还没离开扬州,一定要把它弄到手里。
正在思索怎么办,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她一惊,知道有人来了就想出门。可是那人已经走近,似乎就在门口三四步处。她暗骂自己反应愚笨,一个闪身躲在屏风之后。
那人推开了门,她哀叹着,在想什么说辞。忽听门外娇笑声:“原来公子在这儿,让奴家好找。”那是尚婷的声音,素栀一愣,她在这做什么?
刘焕转身没有进屋,看着一脸假笑得尚婷:“尚姑娘,找我何事?”
尚婷正为着那声“奴家”浑身发冷,却面露羞涩,娇声道:“请公子随奴家借一步说话。”她说着心中担心,这人要是不领情怎么办。
刘焕深邃的眼仔细打量她一阵,真的随她走远了。
素栀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心中松了口气,忙退出来了。谢谢,婷姐。素栀明白了,一定时婷姐看见她进屋了,却见刘焕也要进屋,马上调虎离山了。
素栀莞尔一笑,心里默念:尚婷。
这边尚婷引着刘焕到了春玉堂,停住了脚步。
刘焕淡淡开口:“说吧,什么事。”
尚婷微微笑了起来,捻着鬓间的长发说道:“其实奴家也没什么打紧的事,只是想问问,公子对今天的菜肴可满意。”
刘焕玛瑙般幽黑的眼眸在她身上一扫而过,轻轻笑了:“姑娘调虎离山之计已经成功,何须这些说辞呢?”
尚婷顿时愣住,不是这个人笑起来多么清俊温暖,而是他竟然知道。尚婷瞪大眼睛:“你,你知道屋里有人?”
刘焕依旧笑着,微微侧头不看她:“阿凉姑娘。”
“你,你还知道是谁?你看见了?”尚婷有些气馁,不过似乎刘焕明知这是她的调虎离还是将计就计了。是买她情面还是照顾阿凉,不知为什么,她希望是前者。
“没有,只是感觉。”刘焕淡淡说,回眸看去,只是安静笔直的长廊。
厉害,厉害。尚婷心中暗叹。可是这气息,他一定是极熟悉得,难道,他就是那恶霸?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她抬眼打量他,发现他正带着几丝笑意地看她。尚婷愣了半晌,只觉他的眸子好深,还泛着凉如水清如泉的月华。“咳咳。”现在不是花痴的时候,尚婷又正色道:“公子,奴家不管你曾与阿凉姑娘有什么样的过往。可是只要阿凉姑娘在我暖玉楼里,她就是我的人。”说话间,连“奴家”也扔了:“阿凉是个可怜人,我在水里捡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快走到奈何桥了。她丈夫死后,又忍受着失去孩子的痛苦。我希望公子……”
话没说完,却见刘焕一个箭步挨近她,声音沙哑:你说……孩子?他的眼中满是冷意,仿佛不信。她却看见裂缝中的伤痛。
此时刘焕离她极近,尚婷似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紧紧地凝视着自己,她在他幽深的眼眸中看见一个不知所措的自己。“是……”尚婷轻吐。
刘焕眼眸骤深,缓缓问道:“你说,死了?”他说的极慢,一字一顿。
尚婷觉得在这样的注视下自己喘不过气,悔当初自己说道这样的话题,但她可以肯定,这个男子和阿凉一定有什么关系。不然阿凉不会那么爽快就委身于他的。
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出了他的焦距。“确切的说,是流产。才不到两个月。我想阿凉姑娘她一定很伤心。所以,请公子不管如何一定要善待阿凉。”她想到早上躺在地上的知府,和他冷厉的眼神,不禁打了寒颤。
“她应该很开心。”刘焕喃喃道。
“嗯?什么?”尚婷只当没听清。
刘焕却不再理她,自顾自甩袖便走了,头也未回说道:“谢谢姑娘告诉我这些,我会善待她的。”尚婷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竟然愣了好久没有动静。“不谢。”过了很久,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说道,可却懊恼,他向她道谢的原因。
今夜,没有了尚婷的聒噪。楼里的姑娘可以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