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殷殷切切,滴水不漏,贾母听了,一时竟难以反驳,又见黛玉虽然一脸淡然,目光却极是坚定,便道:“罢了,银子是你自己的,自然该由你自己做主才是。”
黛玉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盈盈道:“谢老太太成全。”说着,便站起身来,朝贾母行了一礼。
贾母伸手拉住她,动了动唇,嗫嚅道:“玉儿,你且别忙,由一件事情,我还没告诉你呢。”
黛玉闻言,一脸愕然,瞧着贾母,疑惑地道:“不知老太太想说什么?”
贾母略略垂首,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前几天,你舅母来我这儿,说起办理省亲之事的账目。因官中的银子不够,从你那儿拿了七万,薛家借了五万,却没有想到,竟还是不够,超支了三万两。你舅母很是为难,便……”说到这里,声音转低,渐渐止歇。
听到这里,黛玉心神恍惚,身子轻轻一颤,对于贾母的未尽之言,已然心知肚明了。
耳边传来贾母的长叹声,接着便听得她继续道:“因银钱不够,你二舅母别无他法,只得来找我,说想将你寄放的银子拿出来,暂且垫一垫,等来年收了租子,账面上宽裕了,自然会补上来。这件事儿,我本打算告诉你一声,只是,这段日子,你身子不好,也不常来我这儿走动,我便没有打扰,直接将银子给你舅母了。”
黛玉深深呼吸,抬头看着贾母,眸中温润的明光渐渐黯下来,淡淡地道:“如此,倒多谢老太太为我着想了。”
层层叠叠的哀婉酸痛,似凄凉昏暗的夜色般,一点一点漫入黛玉的心底,不可遏止。
贾家境况艰难,不复昔日的荣耀,她心知肚明。元妃省亲,需要流水一般的银子,她一清二楚。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贾家的人总是盯着她的那些银子?难道贾母自己没有体己,难道王夫人没有私房钱吗?
元妃省亲,荣耀的是贾家,她们自己不照管,偏要算计林家的银子。已经拿走七万两了,为什么还不肯罢休?第一次取银子之时,还装模作样地问了一次,现在好了,连问都不问,直接便拿走了。这些人真的将她当成傻子,以为她能任人欺负吗?
原以为,伤心过了,便能坚强起来,不会再受伤。然而,到了此刻,黛玉方才发现,心灵深处,仍旧是撕心裂肺的痛。
见黛玉神情恍惚,满面凄然,贾母极是歉疚,伸手抚摸着黛玉的秀发,和颜悦色地道:“玉儿,你别担心,一切有我呢,你的那些银子,今后自然会还的,绝不会白用。剩下的银子,你想拿去,我现在就给你。”说着,唤了鸳鸯过来,吩咐道:“鸳鸯,你去将林姑娘的紫檀木盒子拿来,交给林姑娘罢。”鸳鸯答应一声,忙转身进了内室。
贾母轻轻一叹,目不转睛地看着黛玉,小心翼翼地道:“玉儿,你在怪外祖母吗?外祖母也没有法子呀,毕竟,娘娘省亲是大事,我如何能置之不理呢?”
黛玉微微抬眸,盯着贾母,淡笑道:“怎么,难道玉儿不该怪吗?父亲临去前,嘱咐我回到这儿,将银子交给老太太保管,说老太太必定能护我周全,必定会将银子一分不少地还给我,对此,我也深信不疑。对于老太太,我与父亲这般信任,老太太是怎么做的呢?娘娘省亲的确是大事,但这么大的贾家,难不成凑不出银子,非要算计我们林家的东西?上一次拿了七万,老太太说下不为例,如今又拿了三万,连说都没说一声。老太太,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我们的信任吗?”
听了这番长篇大论,贾母呆了一呆,无言以对,静默良久,正欲开口安抚黛玉时,却听得玻璃在帘外道:“老太太,二太太来了。”说着,便打起帘子,引王夫人进来。
黛玉心中凄然,却也只得凝住心神,依礼起身相迎。王夫人向贾母行了礼,便看向黛玉,笑容可掬地道:“给大姑娘道喜了,刚才老爷说起林姑娘的哥哥中了举,又得四皇子赏识,前途无量呢。姑娘气色很好,可真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呢。”
黛玉听了,嘴角微扬,笑容淡如浮云,呵气能化,默默不语。王夫人拉着她的手,温和地道:“如今天气寒冷,又要过年,大姑娘也该添些衣服首饰了。回头我跟你凤姐姐说一声,让她给你多置办几样。”
黛玉微微欠身,轻声道了谢,贾母笑容满面,赞许地道:“很好,你是玉儿的亲舅母,这些事情,应该多多照应才是。”
王夫人抿唇轻笑,道:“老太太放心,大姑娘是个招人疼的,我自然会好好待她的。”
听着她们两人你来我往,殷殷切切的对话,黛玉只觉得心中一片凄凉,如果,不是为了银子,她们还会这样吗?
亲情,本是这世间极纯真美好的感情。然而,到了这儿,却掺进了名利,掺进了利用,变得不再纯粹了。
正哀叹感慨之际,鸳鸯捧着紫檀木盒子,盈盈走了过来,含笑道:“林姑娘,你的东西。”
黛玉轻轻颔首,接过盒子,递给身后的采薇,正欲起身告辞,王夫人却开口道:“这盒子看起来很眼熟呢。”
黛玉静默不语,王夫人想了一下,双眼放光,笑吟吟地道:“我想起来了,这是大姑娘从苏州回来后,交给老太太保管的那个盒子。”说着,便拉住黛玉的手,温和地道:“好端端的,大姑娘为什么要将盒子拿走呢?”
黛玉听了,暗自冷笑不已,盒子在贾母处放了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面的银子便少了整整一半,若是继续寄放下去,还能剩下一星点儿吗?
见黛玉默然不答,贾母忙轻轻一笑,道:“玉儿说,她那个哥哥要花钱,想将银子都拿回去呢。”说着,便将方才黛玉的话叙了一遍。
王夫人听了,脸扭曲了一下,眉头紧蹙,焦急地道:“大姑娘,你真糊涂!你与那位林公子,不过是同族中人罢了,怎么竟将银子花在他身上呢?将来,他若是有了异心,不肯将银子还回来,可怎么好呢?还是放在老太太这儿,让老太太替你保管吧。老太太是你嫡亲的外祖母,难道你还信不过吗?”
听了这话,雪雁与采薇互看一眼,目光中透出一丝厌烦和恼怒。王夫人的话,与贾母所言,何其相似。
在这些人眼里,别人都不值得信任,她们自己,却都是重情重义之辈。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这些话,显得多么苍白,多么可笑呀。
黛玉淡淡一笑,清澈如水的双眸似被秋霜覆盖,语气冷漠如冰,娓娓道:“二舅母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父亲生前极看重飞云哥哥,常赞他温文尔雅,少年稳重。即便父亲看错了,四皇子却有识人之明,哥哥能入四皇子的眼,这便说明,哥哥有情有义,是值得信任之人。难不成,二舅母认为四皇子看错人了吗?”
罢了,罢了,拿了银子,即刻离开这儿便是了,何必与她们纠缠呢?何况,老太太的态度这般明显,即便自己据理力争,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至于那些被她们哄走的银钱,就当自己识人不明,花钱买个教训好了。今后,这些人休想再从她这儿占到一丝便宜!
王夫人听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面上涨得通红。凭她怎么样,也绝不敢说四皇子水涵看错人了。毕竟,京中之人都知道,当朝最得宠的皇子,便是水涵。
黛玉见状,松了一口气,便站起身来,朝贾母敛衽行礼,款款道:“老太太,二舅母过来,想必有话要说,既是这样,玉儿先告辞了。”说完,便带上采薇与雪雁,转身欲走。
眼睁睁看着十万两银子与自己擦身而过,王夫人心中难受至极,几乎要呕血,哪里按捺得住,忙出声止道:“大姑娘,且慢。”
黛玉缓缓回头,脸上泛出一抹浅淡的笑容,冷冷道:“太太有事吗?”
王夫人轻轻颔首,快步行到黛玉面前,笑意盈面,道:“大姑娘这样相信林公子,我自然无话可说。只是,人心难测,大姑娘一片真诚,不知林公子能否以相同之心回报大姑娘?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何况,你与林公子并不怎么亲近呢,自然该防备一些才好。这样吧,盒中的银子,你拿五万两,其余的,还是让老太太保管吧。”说着,便晃到采薇面前,伸出右手,搭在紫檀木盒子上。
采薇愣了一下,紧紧抱住盒子,王夫人拉扯了好一会儿,盒子纹丝不动。王夫人心中震怒,左手用力,在采薇腕上抓了一把,口中喝道:“小奴才,快放手!”
采薇猝不及防,纤白如玉的手腕上立刻现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惨叫出声。黛玉见了,自是又心疼又难受,再难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