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紫格格狠狠看我,银牙紧咬,半响,问我:“你是笃定,我不敢拿你怎么样?”不待我启唇,便是听她冷嗤一声,软鞭挥来时,我听她冷笑,“横竖不过是汉家宫廷的荡妇罢了,我晏紫偏是不信,打了你,裔哥哥能拿我怎地。”
软鞭在我脸颊半寸处,被一只手给握住。
紧接着,我的身子便是被一只手臂给搂在怀里,盈然于鼻的温暖气息,一如旧时。
莫寻莫寻,莫得去寻,永在身侧,此生不负,一如少时。
原来,我的姨母,先太皇太后托神僧给我的锦囊,已然说明一切。
是的,莫得去寻,他永是,在我身边,在我看不见的角落,守我,护我。
我倏然便是鼻酸眼涩,什么都不管了,只紧紧的伸手环抱住他的长腰,脸颊深埋入他怀里,嘴唇贴着他心房的位子,低低的,说:“我想你,孩子也想你。”
我听见晏紫格格的怒问:“你是谁?本格格怎是从不曾见过你?”
“我是谁不重要。你若敢伤了她分毫,休怪我出手无情。”冰冷无波趋于无情的低缓嗓音,于我,却如天籁之音。
“是……是你!?那晚,荒漠尽处,蒙面黑衣人,便是你……”晏紫格格嚣张不复,嗓音中忽而惊异忽而喜悦忽而惆怅,“……我……还有爷爷……一直在找你……想要谢你……可……可是,你与这淫荡汉家女,怎是……”
在感受到他的怒气之时,我忙将脸从他怀里抬出,按住他的手,低低的,软软的:“你来就好,别的都没关系了,真的没关系了。”
他缓缓低头,我又看见了那双眸子,那漫溢的柔情与疼宠。
泪水,就这般,在这一刻,肆无忌惮溢满眼角,顺着脸颊划落。
我曾想过,再次见到他,我该说什么?我又该从何说起?
是说,莫寻,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还是说,师兄,为何,你不肯认你的诗儿?
抑或是说,莫寻也罢,师兄也罢,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只要我们还在一起,那便是好的。
又或者,只是对他说,师兄,我想你,梦里梦外的想了十四年。
可现在,我才知。我瞧见他,根本是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情不自禁的,便是要流泪,也惟有流泪。
也惟有在他面前,我才能不再是那一朝帝姑,不管再苦再难,亦是死死的撑着,笑着撑下去,不肯让旁人瞧见丝毫软弱。也惟有在他面前,我才只是我,可以肆意流泪,可以不管不顾的,只是流泪。
泪水划落时,他便是慌了神,手忙脚乱的为我揩拭泪水,只道:“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将你独自留下,是我不该让你一个人面对那些苦难,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打我,踢我都好,就是别哭了。乖,别哭了……”
是的,我该知道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只要我一流泪,他便是六神无主,纵使我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办法为我摘来,只盼得我别再流泪。
少时,他曾说过,诗儿的笑,是他一生的守候。
这么多年过去了,世事几轮变迁,他给我的承诺,一如旧时。
他不断的哄着,我的泪便是流得愈加的凶。
我干脆扯了他的袖子,边是哽咽,边向他求得保证:“再也不离开寸步?”
他的指腹贴着我的脸颊,轻柔的擦拭泪痕,垂眸看我,一字一句,无限柔怜:“是的,寸步不离。”
我泪眼巴巴的看他:“生同衾,死同穴。”
他眸中闪过一抹笑,单臂收紧,将我搂在他怀里,轻声道:“傻瓜,忘了么?我说过的,这一世,你会长长久久的,安宁康泰。我保证。”
我揪住他的袖子,摇头:“我不要你保证这个。我要你说,生同衾,死同穴。”
他温温的看我,许久,只低低的笑,说:“怎跟个孩子似的。”
怒气忽然直冲头脑,我狠狠去推他:“既是不应我,你又来找我作甚?你不肯应我,是想什么?是想退路,还是,想着,没有我,这世上还会有不少女子,姹紫嫣红,任你采摘……”是的,眼前不是就有一个么?晏紫格格。对了,还有那被他救的江南女子。这些都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也许会更多更多。
如何推得动他?他只稳稳的立在原地,轻柔的力道握住我的手,只无奈轻笑:“说你跟个孩子似的,还真就成孩子了,怎么净是想些有的没的?”
我推不得他,其实,也是舍不得推开他。
张口,狠狠的咬在他手背上,咬得深了,沁出血渍来,我才肯松口。
他倏然抬起我的下巴,迫我望进他眸子深处,轻轻的道:“答应我,纵是我死,你亦要好好的,活着,不得糟践了自己。”
我忽然便是有些惊惧,是没有来由的惊惧,紧紧的反握住他的手:“带我走,离开这里,离开一切,只要我与你,还有——”我将他的手,放在我腹部,看向他,笑,“我们的孩子。”是的,我真的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他好好的,与我长长久久的,守着我们的孩子,慢慢的老去。
他许久不曾言语,只是静静的搂着我,深眸缠绵柔怜疼惜,但是,在他垂睫的刹那,掩去的,是那被他刻意深藏的无力与悲哀。
许久,他只轻轻的笑,说:“傻瓜——”
“少主,大长老——”
“裔哥哥,爷爷——”
随着两声唤,他稍稍将我松开,不看那走来的云楼族少主以及大长老,只垂眸对我道:“你先进屋去,好不好?”
我摇头,我好不容易逼得他现身,如何肯让他再离了我的视线?
他无奈,俯低面具容颜,温润的唇角蜻蜓点水一般的,划过我的额心,又点过我的唇角:“乖,先进屋去,不然,我可是要点你睡穴了。”
他说得认真,我不得不先自软下来,返身回屋时,不忘提醒他:“一烛香后,你若是不来,我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其实,我真的是怕了他一声不响的离开,然后,便是不知下一次的再见面,会是何日。经历过太多聚散离合,我怕分别,我怕离散,尤其是怀了孩子后,生命的存在于我而言,变得那么单纯,只是想要一份安宁的世道,想要一份平和的感情,想要一生的相守不离。
夜氏的仇,承烨终是会替我报得,亦是不枉我十四年来深宫岁月。
江南的天地,有龙儿任江南知府,我的族人,亦是可以重见天日,活在阳光之下,重建家园。
而我,走出了乾昭深宫,时日久了,承烨会死心,会不再寻我。其时,天下安定,天下人只当,帝姑真是死了。
一切,已然成定数。
我也该是时候放手,放掉满腹的仇怨与使命,只追随我想要的幸福与自由。
世上,少了帝姑,只多了一个平凡的妇人。
与喜欢的人,牵手天涯,闲看风月,教养儿女。
回屋后,我留得心眼,嘱小丫头跟去看着,若有万一,立时来告知我。
炉龛上的香,一烛接着一烛的燃尽,而我,却还是等不来莫寻。
小丫头亦是不曾回来过。
初见莫寻时欢腾雀跃的心,随着香火氤氲,刻漏流沙,渐渐的,被焦躁与不安给替代。
快要近午时,终是再也等不下去。
我倏然起身,尚未出得园子,便是远远的瞧见小丫头气喘吁吁的跑来,心便是径自下沉。
小丫头未得在我身前站定,急道:“格……格格……那……那面具男子……不……不见了……一眨眼的,就是不见了……”
小丫头站在我身前,摊开手心,赫然而现的,是当日我托暗风转交于莫寻的桃木凤簪。
我咬牙,忍去突来眩晕,竭力克制的手指在取过那枚凤簪时,终是颤了又颤。
小丫头忐忑看我:“格格,他出得大帐时,也不知怎地就是发现了我……他……让我……将这簪子,交给您……”
将凤簪紧紧的捏在手里,我平静的问:“他还说了什么?”
小丫头摇头,想了想,又点头,道:“他还说,请格格您定要爱惜自己。”
我仰脸迎向冬日正午的阳光,许久,朝园子外走去。
小丫头跟在我身后,不放心的问:“格格,格格,您是要去哪里?”
眼前红影闪过,我瞥了眼挡住我去路的女子,淡声道:“晏紫格格请改日再来挑衅滋事,本宫今日不奉陪。”
晏紫格格不为所动,只盯着我,紧紧相问:“他的名字是莫寻?姓莫,名寻?”
我冷笑一声,右移脚步,从晏紫格格身边离开。
只走了两步,还是被她挡了路,眸光灼灼,甚是挑衅。
我直眸看她,半响,轻笑,一字一句:“他的人,他的身,他的心,只会属于我夜婉宁,此生此世。”
说罢,我再侧开步子,从她身侧走过去。
“你要去找他?巴着他?让他为你负责?”身后传来晏紫格格的冷笑声,“夜婉宁,你死心吧,他不会要你的,他已经走了,已经离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