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他竟然还在我身后唤我。
我只当不曾听见,撩袍紧赶慢赶向前急走。
“王大人,圣上口谕——”
我倏然停住脚步,疑惑的回转身来遥遥看向慕容凝,问:“口谕?”
慕容凝缓缓踱步而来,不急不缓的夸我道:“若是百官都如王大人这般视皇命大如天,又何来叛逆奸臣?何愁,江山帝业不万年长固,百姓不安居乐业?”
我知他话里有话,话外亦是有音。
只是,我现下只关注一点,那就是,我皇帝侄儿现下在哪里,而今日相国寺之约可是又有变数。
我道:“丞相大人盛赞,下臣实是愧不敢当,敢问丞相大人,圣上口谕是……”
慕容凝道:“圣上口谕,趁本相有公务在身须去京畿重镇之便,顺路稍带了王大人去相国寺。”
我内心微愕,当真是不知我那皇帝侄儿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既然是皇命,我只得遵命。
随慕容凝出了宫门,早有他的府中家人抬了轿子来,他请我入轿,自己牵了侍从手中的马,意欲乘马而行。
我为了显出自己的男儿气概来,婉拒了他将轿子送给我坐的美意,道:“哪里有堂堂一朝丞相骑马,而小小侍郎大人坐轿的规矩?于理实是不合。”
慕容凝倒也不坚持,便是吩咐侍从又牵了一匹马来,道:“我乾昭朝原也是马上得来的江山,臣子自该弓马娴熟。”
我点头应是,与他各骑了一匹马,宫门外的大道向来宽敞又因着临近皇宫列入戒严禁喧哗之区域,来来往往的,无非是朝堂诸臣工,少了熙攘百姓,自是清静亦轩敞。
我与慕容凝并驾齐驱,我想了想,还是问了出声:“敢问丞相大人,圣上他现今在何处?”
慕容凝侧眸看我,依旧是清透双眸直直的看进我的眼中,好声好言的道:“圣上尚有重要奏折待批。”
如此说来,我那皇帝侄儿还在宫里。那么,为何让我先行去相国寺?我那皇帝侄儿不是有恐我一个垂涎慕容凝美色,便是露了相,因而最不想我与慕容凝诸多牵扯的么?那么,为何还得,非要我搭慕容凝因公务路过相国寺之便?这其中深意,又是什么?
只有两个可能,第一个可能便是,我那皇帝侄儿确然是国事缠身,脱不开身来陪我相国寺一行,又甚觉违约有辱他帝王一言九鼎之威仪,便是想着不管如何,先且遂了我的心意,命慕容凝送我去相国寺,如此一来,他这个皇帝纵然不能前去相国寺,至少想去相国寺的我去了相国寺,拜了佛,诵了经,如此,也算是他这个皇帝的心意了。但是,我那皇帝侄儿怎会明白,我这样的人,向来对拜佛诵经无甚兴趣,如果他不去相国寺,我去相国寺又有何用?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只得另想办法,总也得使计引了我那皇帝侄儿在今晚月上中天之前到相国寺来。
还有另外一个可能,那就是,我皇帝侄儿还是会来相国寺,只是,不愿与我一同前往,那么,为何不愿与我一同前往?也许是还在生我的气,见到我就是心烦,不想与我同銮而行,是故让我先行一步。如果只是这样,那倒是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我那皇帝侄儿横竖会来相国寺,同行或者先行都无关紧要。怕只怕,我那皇帝侄儿此次离宫来相国寺的途中,会有什么惊险的事儿发生,比如说,行刺,暗杀等等,我不懂武,所以我那皇帝侄儿遣我先行一步,一者,于他而言,也是少了个费心护卫的累赘;二者,行刺暗伤我皇帝侄儿之人,也定是与上官老将军那一伙人脱不得干系,慕容凝横竖是上官老将军的东床快婿,让慕容凝护我去相国寺,确也是上上之策。
正当我默声不想的揣度着,究竟是哪种可能性比较大时,只听慕容凝道:“王大人若不介意的话,可否陪本相先行回府一趟,本相须得回府换身行装。”
我自是不介意的,打马与他一前一后穿过皇城根下,走过熙攘街市,也就是两烛香的功夫,便是到了慕容府外。
这是我头一次来慕容府,沿路看去,庭院敞阔,绿树繁花,不奢华,颇有书香门第清雅之风,一路上也只瞧见几个仆人丫鬟的,倒是不曾见他的新婚夫人出门来迎。想来,是回娘家去了。随着慕容凝去了后院,慕容凝吩咐了管家后院厅堂给我看茶,便是让我稍等片刻,转身绕了屏风去内室换行装。
我手捧了茶碗,出了厅堂,站在宽檐下,看院中精致,这一细瞧,倒是瞧出名堂来了,这后院子里,除了一方石桌,几张石凳,举目看去,除了西府海棠,还是西府海棠。时值中秋临近,丛丛海棠枝繁叶茂中,结出红中泛着青的海棠果来,甚有硕果累累的喜感。
但凡京中达官贵人府院,免不得栽植了玉兰、海棠、牡丹、桂花,取意“玉堂富贵”,皇家御花园中亦是不免俗。
单单大面积的只栽植海棠,且是海棠中的上品西府海棠,我倒还是第一次瞧见,若非进来时不是瞧见那赫赫的“丞相府”几个大字,我当是走进了以贩卖海棠果为生的果贩子的海棠园了。
这后院子偏偏还不称作“海棠园”,我方才进来时,特意瞧了瞧门匾,是极其含蓄却是与这满院西府海棠无所关联的名——思园,飘逸凌云的字迹,我一眼便是笃定,出自慕容凝之手。
思园,思园,他是借这满院的西府海棠思念谁?
身后传来轻然脚步声,我回身抬眸,他换了一身素雅浅碧常服,站在秋阳灿亮处,清眸通透潺澈,唇角微微弯出一道好看的弧线,愈显眉目舒朗,容颜清雅妍俊。
秋阳下,我有刹那的目眩,幸得及时拉回理智,在内心里及时的警告自己,现下我不是那个不掩饰对慕容凝所有好感与痴恋的帝姑,我是礼部侍郎王言之,当今圣上的宠臣。
我又回眸瞧了一眼那满院西府海棠,笑道:“丞相大人的这后院当真是别具一格,想那暮春时分,适逢花期,东风起,满院海棠红妆舞,定是京城最亮丽的一道美景。”我笑了笑,“想想真是让人向往。”
慕容凝迈前几步,与我并肩而立,亦是看向丛丛海棠,道:“王大人若是想看,来年花期时,尽管来赏花便是。”
我心里再次为之前自己尚是帝姑时得不来的这些礼遇心酸一酸,扬眉笑了笑,道:“那下臣可是不客套了,先且与丞相大人预约了来年树下赏花之期。”
原也是客套之词,笑笑也便罢了,没有人会当真,他不会,我亦是不会。如若中秋平定顺利的话,也许,明年暮春时节,这世上已经永远消失了帝姑此人,江南山水间多了一个逍遥自在的平凡女子。
临离开思园前,他仿或想起什么,让我等一等,只见他回身去了内室,未几,再出来时,将一枚红彤彤,形状甚是圆润的海棠果递给我,道:“这是今秋结出的第一枚海棠果,昨儿傍晚难得雨后彩虹,恰是它果熟蒂落时,本相在树下接个正着,难得王大人亦是喜欢这满园西府海棠,送给王大人,也算是虽礼轻却意深。”
我接过这礼轻意深的今秋第一枚海棠果,礼节性的道谢又道谢。
策马去往相国寺的路上,倒也不常交谈,只偶尔客套的闲聊几句无关紧要之话,也不知怎地,便是又聊回他那思园里满院的西府海棠。
我道:“那西府海棠,瞧一株株的枝粗叶茂,也有数个年头了罢。”
我发现,慕容凝但凡与我说话,总也是神色专注,眸光直直的看进我的眼中,让我恍惚觉得,他的眼中,此时此刻,真的只有我。
也许,这就是他作为一朝丞相的人格魅力所在吧,但凡与谁交谈,总也是神色专注,一瞬不瞬的瞧着对方,让对方首先在心里便是觉得自己很受他尊重。当然了,还是免不得心酸又不自作多情的否定一下,这谁谁谁里,唯独要剔除掉一个人,那就是当朝帝姑。
他专注的看着我,微笑着道:“十四年。”
十四年,倒也是我在这京城的年份。十岁那年从南蛮之地被带到这宫里,一晃,便是十四年的春秋走过。
真正是应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我这小女子报仇,十五年亦是不算晚。
我眉眼一抬,随意一笑,道:“那时,丞相大人也才是小小少年郎吧?”
慕容凝道:“十三岁,也不算小了。”他顿了顿,续道,“圣上登基大宝时,不正是十三岁么?”
我内心终是难免警惕,笑道:“臣前一些日子听圣上提起过,才多少知悉圣上年少登基为帝时的那些事儿。”亦是顿了顿,似模似样的感慨道,“圣上当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