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楼消磨了两三个时辰,走出酒楼时,秋雨竟是滴滴答答的愈下愈大,不见止停迹象。一个家丁给我撑了伞,另外一个家丁手捧了老板买二壶送一壶酬宾所得来的三壶好酒。
我让家丁将三壶好酒放到轿子里,自己坐了进去,道:“去西宫门。”家丁喏了一声,放下轿帘,吩咐轿夫起轿。
未几,轿子停在西宫门前廊檐下,轿夫一压前轿,家丁掀开轿帘,我迈脚走了出去,怀抱三坛好酒,守门官员见是我,倒是没说什么,朝我参了参礼,便是让我进了去。
西宫门不似其它三处宫门,往来官员骆绎不绝,显得寂寥得多了,又因着秋雨一直在下,我沿路的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竟是不曾瞧见一人。
一场秋雨一场凉,我在曲曲折折的长廊上绕着走,亦是觉得秋风凉凉,忍不住紧了紧抱着三坛好酒的双臂。
从西宫门到御书房,经过伏波宫侧门,我在侧门处停了停,见四下无人,便是抬脚走了进去,抄近路摸进了我原先的厢房,正要将三坛酒放在桌上,便是听见一声低喝:“谁?”
紧接着,一抹明黄闪过来,瞧见我,冷厉眸光深处乍然而现灿亮光芒,旋即,看向我身后桌面上的三坛好酒,半响,问,“怎是不在家中歇息?”
我正要行君臣之礼,他伸手拉住我,道:“四下无人,姑姑不必拘谨。”又看了看那三个酒坛子,薄唇抿了抿,眉心拧了拧,道,“姑姑喝酒了?”
我道:“天凉,小酌几杯,暖暖身子。”
他显然不信我所言,清清淡淡的道:“朕怎是不知姑姑先前有小酌几杯暖身的习惯?”
我便是笑道:“我先前亦是不知,圣上小酌几杯便是醉酒。”
他便是不再言语,半响过后,松开我,朝隔壁走去,边走边道:“既是来了,便不急着走,过来陪朕阅了奏章再走不迟。”
我应了声,趁着他走出去的功夫,赶紧的翻开底层的柜子,取出其中一粉色药包,打开来,取出三粒鹅卵石大的血色药丸子,又拆开酒坛子上的封泥,各投入一粒药丸子进去,再将酒坛子封好。
隔壁是他幼时住所,是宽大的套间,连着卧室与剑室、书房相联。
我在书房内找到他,瞧见桌案上一摞的折子时,免不得惊讶了一番,心中不明白他为何要将折子带到这伏波宫来批阅。偌大的伏波宫,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他倒是对这孤家寡人的状况享受得很。
他没有抬头,只对我道:“朕方才吩咐了暗风,去血樱树下摆桌布筵,姑姑稍坐片刻,不多时即可晚膳。”
我便是应了声,径自捡了一张椅子坐下来,侧眸去看窗外的雨中景致。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我那皇帝侄儿的声音:“姑姑,今日,八月初四了吧。”
我道:“是的,八月初四了。”
他搁下朱笔,踱到我面前,蹲下来,眼望我,问:“姑姑在想什么?这般漫不经心。”
我恍惚回神,笑道:“没想什么,只是想着,过了八月初四,眨眼便是八月初八,再一眨眼,便是八月十五,这日子真是过得快。”
“是啊,这日子,有时很快,有时又很慢。”我那皇帝侄子随意的敷衍了我这一句,便是返身回案桌后,重新批阅奏折。
我遥遥的看向他,许久,道:“八月初八,圣上可有特殊安排?”
他道:“帝王的生活,每一日不都是除了国事便是后宫的事?哪还有什么特殊安排。”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侧,轻声问他:“罢朝一日,去相国寺,好不好?”
他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侧眸看我,我亦是看着他。
他便是一笑,唇边划过一抹讥诮:“两个男人去相国寺,祈什么?福什么?姑姑是还不嫌这京城的谣言少么?”
我无所谓的笑道:“佛祖明白即可。”
我那皇帝侄儿愣了愣,旋即,眉眼舒朗,不置可否的道:“就怕,佛祖亦是不知。”
我问:“圣上是不肯去么?”
他道:“去去又何妨。”
我便是松了口气。
我站在宫檐下看暗风在血樱树下搭了华盖,秋雨犹自顺着华盖沿子滴滴答答,华盖下布了桌椅,桌子四角置了绢纱宫灯,光线柔和,映着桌上菜式,也不过是若寻常人家的四菜一汤。
身后肩上轻然微沉,我垂眸看去,是月白色的裘毛大氅,软软的毛子蹭在脖颈处,适巧抵去这初秋临夜时分空气中飘浮的湿寒。
我看着那双修长优美的手探过来,拈着披风两侧的垂珠系带,食指绕过,便是轻轻巧巧的打结,他只是垂眸,淡淡道:“风凉雨湿,你气血两虚,最忌受凉,日后外出时,记得多带一件外套。”
随着他的话音,我目光愣愣愕愕的从他手指间滑移他的面上,他微垂脸颊,神色淡然,我只见那双低垂的绵密细长眼睫毛随着他的话,间或颤了颤,宛如蝶翅。御袍宽袖间,龙诞薰香随着他呼吸间冷肃气息氤氲而来。
我愣愕了半响,才启唇,低低的道:“谢圣上关心,臣记下了。”
他猝然直眸看我,一双眸子幽影重重,唇角淡抿,半响,只淡声道:“这会儿倒是又成了王言之。”
我辩不清他这句话究竟是悦还是不悦,亦或只是随口一言。既然如此,就当听过便算,当下也不言语。
他又淡淡然的看了我半响,便是牵了我的手,步下宫檐,暗风早已打了龙凤伞候在檐外。他随手接过伞,朝暗风道:“退下吧。”
暗风躬了躬身,高大身影便是迅捷掩于夜色雨幕中。
从廊檐到血樱树下,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他右手执伞,左手揽过我的腰将我拉近伞下,雨乍然落得密集,只模糊听得他的声音响在我头顶发丝间,他说了什么,我好似听到,又好似不曾听清。
用晚膳时,倒也不曾说什么,只是偶尔聊了几句毫不相干的话题。晚膳罢,我因着白日个睡得多了,一时也无困意,便是又回到书房,与他下了三盘棋,一输一赢一和棋,彼此不分高下,倒是公平得很。
熏笼内的沉香慢慢燃尽,他这才站起身子来,对我道:“朕送姑姑回去。”
我正要婉言拒绝,他已是抬脚绕过了屏风向外走去,边走边道:“放心,不会有人发现。”
我只得跟上去,让他等一下,走回隔壁,抱了桌上三个酒坛子。
他一见我抱着酒坛子,俊眉微微舒展开来,狭长的眸子便是斜挑入鬓,替我接过三个酒坛子,道:“什么名酒,让姑姑宝贝如斯?带了来,还得带了回去?早知,方才晚膳时,朕取了来尝尝味道。”
我一听,亦是忍不住轻笑出声,道:“以圣上的酒量,还是不喝为妙。”
他便是不再说什么,将我送了回去,当真是不曾多留,只看了我一眼,放下酒坛子,淡声道:“这酒送人也罢,珍藏也好,你却是不能再碰一滴酒。”顿了顿,添了一句,“这是圣旨。”
我只得敛身行礼,规规矩矩的道:“臣遵旨!”
他便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将门闩好。”我只觉眼前一花,要出口的话还没说出一个字来,他便是不见了人影。
我站在门边,仰首看着无边夜色中的雨幕好半响,这才收回视线,唤道:“莫寻。”
待得蓝影立稳,我指了指桌上三坛酒,吩咐道:“去取三个海碗来。”
莫寻取了海碗来,按着我的意思逐个摆在桌面上,又挑亮了烛芯子。
我从袖内取出巴掌大的匕首来,打开来,烛火映着锋利刃口,白光闪闪。
手腕蓦然一紧,手中的匕首便是被莫寻给取了去,我朝莫寻摊开手:“拿来。”
莫寻摇头。
我声音冷了又冷,看着莫寻,一字一句:“别让本宫说第三遍,拿来。”
莫寻只是摇头。
我冷笑一声,问:“你知道本宫要做什么?”
莫寻无波亦坚定的看着我,轻声的,道:“奴才不能由着主子您亏待自己的身子。”
我扶着桌缘慢慢坐下来,托腮望着那狰狞的面具,淡声道:“这么说来,你是知道本宫要做什么了。”
“主子您曾经说过,您的血,千金难求,在漠北边城,主子您为了圣上,已经折损了太多的血,奴才不能再由着主子您伤了自己的身子。”莫寻直眸看我,而我,总是无法看清那淡然眸光深处隐匿的光芒,只听莫寻道,“主子,别人的死活,您从未在意过,不是么?为了一个慕容相,值得么?”
我叹笑一声:“莫寻,你以为本宫割臂放血,是为了救慕容相?”
莫寻嗫嚅:“难道,不是么?”
我摇头:“自然不是,是圣上。”
莫寻微疑:“圣上?”
我点头,道:“莫寻,你可还记得八年前,也是临近中秋时分,伏波宫遭遇刺客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