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一笑,道:“放心,你若果入了宫,只要本本分分的,伺候好圣上,断然不会招致豺狼环伺。”万事皆有因果,没有当初仇恨的因,哪来今日被报复的果?
痴儿自然是不愿跟了暗风回去的,扯着我的袖子,巴巴的看着我,问我:“宁宁要去哪里?宁宁不回去么?”
我对痴儿道:“煌,你要听话,否则,宁宁会为难。”
痴儿慢慢的收回扯着我袖子的手,随了暗风走出几步,还是回头,问我:“宁宁会回去么?”
我点头:“会。”
痴儿认真的道:“那煌等宁宁回去陪煌用晚膳。”
我应允:“好。”
痴儿这才心甘情愿的随了暗风与碧瑶先自回酒楼。
我顺着晚霞下的护城河慢慢的走,问莫寻:“此事,你如何看?”
“欲置公主千岁于死地之人,何止寥寥数人。奴才只恳请公主千岁,速速回宫。”
我立住身子,回身,望住莫寻:“莫寻,本宫方才应了轩辕问天的约,明日个,如约至相府,风雨无阻。”
莫寻怔了怔,许久,道:“公主千岁还是不曾死心么?”
我唇角上扬几分,反问:“本宫缘何要死心?”
莫寻不再言语,在我转身朝前走了数步后,才低低的道:“若是太皇太后安在,断然不允公主千岁如斯任性胡来。”
我笑:“可惜,本宫的姨娘,早已薨逝。”
又是许久,眼前蓝影晃过,莫寻立于我的身前,沉默无波的眸子紧紧的看着我,问:“请公主千岁告诉奴才,要多久,公主千岁才会死心?”
我侧身,从莫寻身前走过去,实事求是的道:“当有一日,本宫看着慕容凝,恰如看着莫寻你,心波不起。那时,本宫便是对慕容凝死了心,断了念想之时。”
“若是圣上知晓,亦是断然不允。”
我回身,远远的看着莫寻,笑问:“你在威胁本宫?”
“不,奴才只是,实话实说。”
我冷笑道:“那本宫也实话告诉你,本宫厌恶了你的实话实说,本宫在想,当初,如果,本宫要求你先绞了自己的舌头,一辈子出不了声,再来做本宫的贴身护卫,你可会应允?”
说完,我转身,头也不回,回锦绣酒楼。
痴儿蹲在酒楼门口,远远的瞧见我,欣喜万分的跑过来,扯着我的袖子,欢快的嚷道:“宁宁回来喽——宁宁回来喽——”
到了后厢房,三儿亦是学医归来,瞧见我,深深的施礼,手中端了托盘,盘内瓶瓶罐罐的,均是治愈刀伤的珍贵丹药。其实,因着那晚莫名其妙被灌输的一股真气,我那肩胛的刀伤愈合得明显神速,早已无甚大碍。
明日的约,我自然是要去的,风雨无阻,如约而至。
“不……烨……”青灯纱罗帐,我猝然坐起,满头满脸满身的凉汗,舌尖滞留了那最后一个音节,生生的收回。
轩窗处,人影掠过,影落声至:“公主千岁,您……”
我细细喘息罢,侧眉看去,洞开一线的轩窗外,淡月扫轻烟,风吹入室,纱帐荡涟漪,映着那纱帐外垂立的一袭蓝衣影影绰绰,浑似梦幻。我微微眯了眯眼,压去心头猝然而至的惊惶,道:“是本宫梦魇了,你退下吧。”
半响,我掀开层叠纱帐,却见昏暗灯火下,莫寻长身默立床榻一侧,怕吵醒外室的三儿,我压低嗓音,轻斥:“还杵在这里作甚?没听见本宫让你退下么?”
近在咫尺的狰狞面具,在淡晕灯火下,愈显不祥、可怖、狠戾。
莫寻不语,猛然的,近前来,不由分说,握住我的右手腕,伴随着温润气流灌输体内,我已然明白莫寻所为,恰如那晚悄然而至的黑影所为。
我向来乐于接受一切于我大好大利之事,此时此刻,纵然心内对莫寻怒气未消,亦是不再说什么,配合的接受着莫寻主动灌输于我的真气。
待莫寻松开我的手腕,我浑身的虚汗已然蒸发殆尽,抬头看去,却是见莫寻发丝顶心有轻烟袅袅,纵然光线昏暗,亦是能感知到莫寻一身的湿意。
我正要开口说话,莫寻却是朝我微微弓了弓身子,轻缓淡淡的语气:“奴才失礼了!奴才这就告退!请公主千岁好生安歇!”
在莫寻就要探身出窗时,我及时的,伸手拉住莫寻的袖袍下摆。
莫寻回身,一双眸子在夜色下清凉分明,默默的看着我,并不说话。许是消耗真气的缘故,默然的眸内闪过罕见的疲累之色。
因着这些许的疲累,我竟是恍然错觉,原来,我的贴身护卫不是木头疙瘩,真个是人,也会疲累,也会软弱。一如,此刻。
我凑前去,慢慢的,伸手双臂,环抱莫寻的腰身,长袍如从水中提出,濡湿了我贴过来的薄衫轻罗,濡湿了十指指腹,指头下蕴贴的,是莫寻精致柔韧温润的窄腰。
我将嘴唇贴着莫寻的耳廓,低笑着问:“怎么,这一次,不后退了?”
莫寻任由着我的十指在他腰线处游移,淡声道:“奴才的这条命都是公主千岁的,何况,只是这个身子而已。更何况,公主千岁不喜奴才,奴才纵然有意献身,公主千岁未必肯要。”
暗光深处,我微微挑眉,贴着莫寻的脖颈,吐气如兰:“莫寻是在记恨本宫近晚时于护城河边的一席话么?”
莫寻依旧是淡淡无波的语气:“奴才不敢!”
我依然是轻柔含笑的嗓音:“不敢是一回事儿,内心里有无记恨本宫那句话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莫寻沉默。
“看来,真个是记恨在心了呢。”我笑着将手臂上移,围绕住莫寻的脖子,压下莫寻的头来,额头抵在他那如寒玉一般的面具上,灿笑着问他,“莫寻,这面具,当真是,不能解开么?”
“当年,奴才来到公主千岁身边时,曾禀告于公主千岁。”
我接住莫寻的话:“人亡,面具碎,现真颜。莫寻,本宫记得的。”
我又道:“只是,本宫当真是好奇。”
“总有一日,公主千岁会看到奴才的陋颜。只是,时间而已。”莫寻淡淡的一句话,如轻烟浮过,如斯轻描淡写。
我笑:“莫寻如斯笃定,莫寻会死在本宫前面么?”
莫寻答道:“是。”
我问:“为何?”
莫寻如斯回我:“这是奴才的宿命。”
我默了许久,才笑道:“莫寻,其实,本宫以为,你会说,若是本宫死了,你绝不独活于世呢。”
莫寻淡然疲累的眸内,闪过怅惘,仿或是自语,又仿或是在问我:“公主千岁若是故去了,奴才,还能存活于世么?”
我垂下眼睫毛,是的,我怎是忘记了,当初他来到我身边时,便是注定的,我若死了,他亦是难活于世。这是我那太皇太后姨娘以爱我的名义,施在莫寻身上的蛊。
我疼,他更疼。
我死,他亦命休。
但是,我的太皇太后姨娘曾说过的,她问过莫寻的意愿,没有强迫,是莫寻自己愿意的。
这个世上,真是有如斯没有任何理由的,便是以命相待的傻子么?
我自然是不信的。
只是,一直不曾追问莫寻其中缘由,反正是,于我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我何乐而不为?
但是,现今罗罗总总,叠加一起,从莫寻入相府刺慕容凝,到今晚,这真气相送。不得不,让我心生几许错觉。
我蓦然搂紧莫寻的脖子,彼此的身体之间,已无任何的罅隙,我说:“莫寻,你是不是,对本宫,有了男女之情?”
我以为,莫寻纵然沉默,纵然波澜不惊,总会在那个瞬间,有些微的异样被我捕捉到,如,身体的僵硬,呼吸的凝滞,眸光的闪烁。
但是,没有。
在不长不短的,彼此沉默的时间里,莫寻还是那个我熟悉了十几年的莫寻,无一丝一毫的异样显露。
沉默后,莫寻坦陈的是千篇一律的,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奴才只是奴才,公主千岁的奴才而已。既是奴才,自该无所非分之想,自该谨守本分。”
我笑了笑,右掌心平贴在他湿润的长袍前襟,掌心下,是他平稳的心跳声:“冠冕堂皇的言语,谁都会说。只是,本宫要问的,是莫寻的心。”
“好了,你别说了。”我止住莫寻说下去的话,无非是死水一潭的规矩言语,这个人,到底是真的无所非分之想,还是心机深沉到连本宫都自叹不如?当真是,我身边的人,从来无所简单之人,就是这个守了我十几年宫中岁月的贴身护卫,我亦是未曾看透。
做主子做到这个份上,亦算是失败。
莫寻退下后,我在纱帐内,褪去湿濡的薄衫,手指抚上肩胛处结了一层嫩痂的伤口,慢慢的触着,然后,微微的用力,按压在那伤口处,还是会有痛,钝重的疼痛。
当你的心在惊惧惊惶时,最好的办法,是以身体的疼痛来将那内心的惶恐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