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内心奇了奇怪,何时起,轩辕问天竟是被烨儿所用?疑惑乍起,便是想起那日宫变时,好似听暗风提起过的,轩辕问天是承烨布在江南的另外一步棋。再想起,莫寻曾提起过的,承烨身边,除了暗卫与侍卫,还有另外一股势力的存在。也许,就是轩辕问天那股江湖势力了。
承烨将我放到轿子里,轿子外表看上去朴实不显眼,内里倒是宽敞,顺口问掀帘子的轩辕问天:“銮驾启行了?”
轩辕问天回道:“回爷,三炷香前,已是启行,沈侍卫护銮。”
承烨点了点头,拉过一侧毯子,覆在我膝盖上,吩咐道:“启驾。”
“是!”轩辕问天放了帘子,我不经意的瞧去,视线余光内,是帘子被放下的瞬间,轩辕问天投来的一抹眸中余光,我若是不曾看花眼,那分明带有思量。
许是轿子行进得太过平稳,许是昨晚一宿未眠,不知不觉的,便是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的,身子被放平了,轻软如羽毛的毯子覆盖了身子,好似,还有承烨的大氅,呼吸里,满满的,都是那熟悉的清冷气息,身子便是暖了又暖,恍惚的,听承烨在我耳边低声笑道:“安心睡吧,待得到了皇陵,朕再喊醒你亦是不迟。”
醒来时,眼睛上方映着承烨闭眸打盹的脸,我有片刻迷糊,片刻之后,才知,这还是在轿子里,承烨的腿给我做了枕头。
原是不想惊动承烨的,可惜,承烨向来警醒,我只是一个抬手,他便是倏然睁开眸子,那睁开的瞬间,是满眼的警惕与戒备,待得瞧清是我,这才放松下来。
我看着这样的他,内心里又是好一阵的酸涩。这样的他,人前人后,总也得高度戒备,身在帝王家,谁也信不过,谁也信不得。
他笑了笑,拉我坐起,道:“睡饱了?”
“还未到皇陵?”我一边问着,掀开窗帘外看,不觉一愣,日头消了去,只落得清冷余晖映射而来,冷冷淡淡的照着轿子,也不知这轿子在这停了多久。少说,也得两个时辰了。
“是山脚下僻静处。”
我有些汗颜,又听承烨淡声对外面的人道:“启驾,上山。”
我问承烨:“就这般大摇大摆入内?”
承烨笑:“放心吧,现下,守卫皇陵的,都是朕的御前侍卫。”
“怎么了?又看朕?”承烨见我瞧他半响,扯唇一笑,“姑姑若是再说那俊不俊的,朕可是真要生气了。”
我摇头:“不,姑姑是想,这个天下,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是可以难倒烨儿的了。”
“自然,朕早已不是孩子。”承烨拉了拉滑下我膝盖的毯子,“所以,姑姑可以放心的,将一切交由朕来安排,姑姑可以什么都不必操心,只需安闲度日就好。”
我叹口气:“是啊,是姑姑明白得太晚。”
承烨笑了笑,拿脸颊蹭我的肩窝:“好在不迟,姑姑,日子还长着呢。”
不,烨儿,晚了,也迟了。
“姑姑,烨儿总觉得,这日子,真的才只是开始。”他低低的笑,热气散在我的耳边,微微的热烫,悠悠的道,“这做皇帝的头三年,朕觉得,一年如十年,那般难熬。这过了年后,乾宁四年,不多不少,十五天,朕觉得,这日子,才是日子。”他满足的叹口气,“姑姑,有你在身边,真是好。”
这样的时候,总得让自己说些什么话来,才能冲淡去心头的苦涩与不忍。
“好啦,别跟个小老鼠似的,蹭来蹭去。”我伸手,拍了拍他的头,笑骂,“不知道自己的头很沉吗?真当自己是六七岁光景?”
是正月十五的夜,一轮圆月悄然盘旋皇陵之上,透过嶙嶙山石,越过层层壁障,将清辉漫撒禁卫森严的皇家陵园。
在深重门廊外站定,我看向承烨,轻声道:“烨儿,姑姑想……”
不待我说完,承烨笑了笑,道:“朕知道,有的话,姑姑希望能够单独说于他听。”承烨止了脚步,伸手,为我拂开颊上碎发,低眉看住我,唇角上扬,“去吧,朕在这里等。”顿了顿,又笑了起来,道,“好吧,朕全坦白招认了便是。”指了指不远处戒备森严的紧闭石门,“里面除了他,也就一个引路人,那人呢,姑姑也认识的,既聋且哑——”
我叹口气,踮起脚尖,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你啊——”哪里是什么引路人,只怕是,他终究放心不下,安排来保护我的人罢了。等等,他说什么,既聋且哑?
我微愕看承烨,承烨哪里还顾得暗处有一群的侍卫,身子依过来,将脸颊在我肩窝处蹭了两蹭,如孩子一般的赖皮道:“谁让姑姑要避开朕呢?若是朕能陪着姑姑进去,又哪里需要什么旁人?朕想进去,又知道这样的话,姑姑会不开心。”我闻言,心里微酸,他什么都为我想到,不管做什么,想着的,只是怕我会不开心。只要是我不开心的,他即便万分的想要去做的事,他也会退让。心里涩得很,只伸手,反抱住他,什么都不说,只静静的抱住他。
“反正是既聋又哑,且,那人姑姑也识得的,有他在,朕也放心。”
涩着一颗心,嘴唇凑近他的耳廓,想说的话,有很多很多,终究,启唇,只轻声唤他:“烨儿——”
“好了,姑姑,快进去吧。再迟了,就来不及去逛灯市看花灯了。”
我朝承烨点了点头,拾步前走,走了两步,回头,顿了顿,又走回去,在承烨身前立住身子,在承烨微挑眉头略微疑惑,正要启唇时,我抬手抚上承烨的眼眉唇鼻,蜻蜓点水一般的,看进承烨的眸光深处,是轻松浅笑的语气:“烨儿,姑姑可曾告诉你——”理了理他的襟子,“你啊,是姑姑所有的骄傲。”看着他,一字一句,“姑姑的烨儿,从不曾,让姑姑失望过。以前不曾,现在不曾,今后,亦不会让姑姑失望。”
承烨看着我,眸光璀璨,唇角上扬又上扬。
俊雅绝伦的年轻容颜,单纯的笑眸,如此的满足,如此的知足,如此的毫无防备。
是的,要走过多少的路,历经多少的猜忌折磨,才知,原来,这些年,他,待我,一如当初那伏波宫三岁的孩童,从无防备,从无猜忌,有的,只是全心的依赖,全意的信任。
只要我一丁点的赞赏,总也是,能够让他,笑如孩子,心满意足。
心,很疼,很涩。仰头,细细看他,他的眸光中,倒映着那般清晰的我,是那般的笑靥如花。
毅然转身,不敢回头,直直的,走过去,门悄然打开,我跨步入内,听着身后的门,慢慢的阖上,心如刀绞。
明知不能回头,不能看他,否则,以他的精明心智,如何看不出我的异样来?但是,内心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在一直一直的对我说,再看一眼,只看一眼,这最后一眼。
再回身,仿或已是隔了千山万水,仿或已是百年身,门阖上的一线缝隙处,是点金漆龙廊柱下,翩翩少年沐浴一身月华,依廊柱而立,俊颜深朗,深含笑意的眸子内跌落了漫天的星子,一闪一闪,在静谧的皇陵,静自绽放,灿若琉璃。
来不及再多看一眼,门,在下一瞬,轰然闭阖。
高殿内,光线式微,有黑衣人持灯走过来,佝偻脊背,在重重暗光处愈显瘦小,走近来,低眉垂首,弯腰屈膝,对我行的,是宫中大礼。
我怔了怔,倏然想起,承烨先前说过的,此人既聋且哑,承烨还说,此人,我亦是认识。
我颤了颤身子,上前两步,缓声,问:“夫子,是你吗?”
老人缓缓抬首,晕黄宫灯下,我瞧清老人的脸,沟壑纵横,伤疤累累。
但是,我识得的,是夫子。是烨儿的夫子,却,更是我的夫子,亦是,我师兄的夫子。
他疤颜赫赫,只因,当年那场夜氏大火,亦是殃及了他。
后来,在我来到皇宫的第四个年头,在先太皇太后宫里看见了他,当时,纵然一眼便是识得,但是,不能认。也只作初识一般。彼时,他是先太皇太后从民间为承烨擢取的夫子。先太皇太后赞他,是真正称得起“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之雅学大师。
是的,他琴棋书画、诗书五经样样精通,我的琴艺,烨儿的棋艺,承继于他。
彼时,他疤颜赫赫,但是,他不聋且不哑。
我识得他,但是,不能认。
我知道,他亦是识得我,但是,他亦未认过我。
他如伏波宫所有人,喊我——姑娘。
曾经,在江南岸边,他喊我——小主子。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来到伏波宫,又为何要来。
直到,三年后,那个夜晚,适逢我的生日,一杯贡酒,原是先帝赐予我,不得不喝。传旨的太监在等着回去侯旨,当时,我心有戒备,但是,更是心有笃定,我笃定先帝纵然再欲置我于死地,亦万万不会如斯明目张胆。酒杯触及嘴唇,被人拦手抢了去,伴随着太监一句“大胆”,酒盏碎地,夫子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