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传来的是师兄安静的声音,道:“师父,徒儿明白,师父请放心,徒儿既是您的弟子,自是不辱没您的为人与您的期望。”
那时,幼小的我,什么都不知,不知害怕,不知惊惧,总是以为,人世如此美好,春华秋实,花好月圆。
“不——”我怆天痛呼,下一瞬,身子被那熟悉的怀抱给紧紧搂住,狂风卷起他深蓝色袍子,我紧紧的,扯住他的袖子,早已泣不成声,言语已然成空白。
我与他的脚边,是太多倒地泣血不起之人。
他捧起我的脸颊,漫溢的是深深的怜惜,揩去我满脸泪湿,只连声道:“乖,乖,不哭,不哭……”
惶恐泪眸中,是那狰狞的面具,在无声的,慢慢的,裂开细细的缝隙。
我颤抖伸手,紧紧的,徒劳无功的去捂紧那面具,只知摇头,惶然哽咽:“不,不要,师兄……诗儿不要……不……”
颤抖的手,被那温暖的手给紧紧包裹住:“乖,别哭,听话。”他捧住我的脸颊,于大雪中,牢牢的看进我眸光深处,一字一句,道,“答应我,必须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可以身犯险,任何时候,都要好好的保全自己,好好的活着。”
他的声音,是一如寻常的温暖,他的手,是一如寻常的有力。
我便是恍惚的笑,问他:“是诗儿听错了,是不是?不是修罗神功,不是的……”
他便是笑:“自然不是的。”
我不敢抬头去看那面具,只将他的手放在我凸起的腹部:“咱们回家,回家,好不好?”
他温柔应我:“好,回家。”温暖的唇划过我的湿润的脸颊,触过我的唇边,停在我耳边,将我的脸紧紧按在他胸口处,只轻声道,“一定要乖,一定一定要乖,我的诗儿是这世上最乖最乖的女孩,是师兄的最美最美的丫头……”
那是少时温暖的摇篮,我心生恍惚。
然后,我听见他在我耳边松了口气,笑:“你终于来了,自此以后,我将她,交给你了,请你,连带我的那份,待她,如珠如宝。”
随着他话音堪落,我尚且来不及抬眸看他,一股柔韧力道已然将我推离开来。
然后,我听到承烨的声音,在漫天血腥中,闻到承烨的气息,承烨的手臂接住我时,清冷嗓音,天际回绕:“慕容凝,你好大的胆子。”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只看见我的师兄,那抹深蓝色身影慢慢的,倒下去,我看见,那狰狞面具碎落成片,我看见那记忆中的容颜,眉角眼梢,温雅如春。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挣脱开承烨的手臂,跑过去。
抱住他,泪水绝堤:“不,师兄……求求你,别离开诗儿……求你,诗儿求你……诗儿不能没有你……诗儿梦里梦外想你念你,想了你十四年,念了你十四年……你不能丢下诗儿……诗儿还不曾嫁给你做最美的新娘……师兄……”
我徒劳无功的用袖子去擦他唇角溢出的血,猛然的,咬破自己的食指,将食指放入他唇内,边流泪边笑,“师兄……诗儿可以救你……诗儿真的可以救你……诗儿的血是宝贝……”
他缓缓的抬起手,覆上我的脸颊,眸光中是深入骨髓的痛楚不舍,但是,他的笑,还是那么的温柔,一如少时,轻笑着说:“傻诗儿——”
他看着我,满是柔怜:“诗儿,听我说,我不悔,来生,你我还要相遇,我,还是你初见的师兄。”
他说:“诗儿,好不好?”
我哭着摇头。
他便是叹息一声,许久,轻声道:“诗儿……是师兄……对不起你……让你这……这般伤心……”
他的手,慢慢的,从我脸颊滑落。
忽然间,天地静谧,我停止了所有哭泣,缓缓的,将他放平于雪地上,慢慢的,伸手,细细的,整理他的长发,他的长袍,抚平那些皱褶。细细的,拂去他眉角雪花。
轻声的,对他道:“师兄,咱们这就回去,诗儿要做你最美最美的新娘。”
许久,我抬眸,看向那一袭明黄色龙袍,平声道:“圣上,篱落请您送他回京。”
一如悄悄的离京赶往漠北,亦是悄悄的回京。
她回来了,却是,再也不愿入住宫内。
城门外,冬月清影。
她跪在我身前,她的身后,是那人的冰柩。她的眸光一如她的容颜,波澜不惊,无喜无怒。
风声自耳畔呼啸,我看着她,许久许久,方能勉力镇定,淡声问:“你说,你不回宫?”她不回宫,她还能去往哪里?
她道:“亏了慕容相,圣上该得到的已然得到。自此,圣上就只当,篱落此人,当真是死了吧。”风声晃了惨淡月色,月影绰绰,映出的,竟是她如花笑颜,她真的是在笑,一瞬间,我看着她不合时宜的笑,漫生层层恐惧,袖袍内的手紧握成拳,再紧握成拳,生生克制住要将她死死拥在怀里再也不放她离开分毫的冲动。
她就那样笑眸看我,说:“其实,篱落,真的是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
那个人的死,于她,如何不是天塌地陷?
那一刻,漠北的大雪中,她抱住他,恸哭失声,满面涕零,满面惊惧。那是这么多年来,我从不曾见过的她。
那一刻的她,哭如孩子。是的,只是个小小的女孩,将所有哀怒悲伤尽情发泄。
那人走了,带走的,是她一颗孩子的心,带走的,是她所有的依赖,所有的喜怒哀乐。
一路从漠北行来,她不笑不悲,只是守在那冰柩边,一直一直的弹古筝。
一直一直的,只弹一支曲子。
那是古老的《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乐音苍茫,九天共旋。
幼时,她与我讲那诗经典故。她说,东海一隅,有扶桑山,扶桑山中有女巫谷,女巫谷中有女巫墓,外来者于谷中偶遇一女子,该女披发长裙、相貌清丽,遂生情缘,待得东方渐晓,女子轻歌一曲,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又指天为誓,情定三生。外来者醒来,不见女子,唯见石上诗文,方知为女巫之墓,遂自殉于墓石之下,一点灵犀追随女巫而去。
其时,幼小的我,似懂非懂,扯着她宽大的袖袍,问:“姑姑,那人为什么要自我了结性命?”
“因为,女巫死了,所以,他亦不愿独活。”那一刻,我看到姑姑脸上有恍惚的笑肆意绽放,似自语一般的,道,“有的时候,活着,比起死来,更需要勇气。”
当时的我,什么都不懂,只懵懵懂懂的,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笑,随着她,一起恍惚,一起,隐隐约约的,感受着不知所谓的悲伤与无力。
是六岁时,终于读懂那首诗经的意思,我穿过长长的回廊,在伏波宫的藏书殿找到她,不管不顾的跑过去,将汗涔涔的脸埋在她怀里,对她说:“姑姑,不怕的,你若死了,烨儿也会陪你去死,烨儿也不会独活。”
她沉默许久,取过我手上的诗经,看了看,便是笑了起来,扶正我,道:“烨儿,姑姑不需要你为姑姑去死,姑姑需要的,是你为姑姑赢了这天下。”
然后,她薄凉的手指捏了捏我的双颊,想了想,还是将我一把搂在怀里,我听见她叹息一般的声音,轻声道:“烨儿啊,何时,你才能长成姑姑期许的帝王呢?”
再长大后,终是彻底明白,那首诗,那个典故,其实,说的,不过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我羡慕莫寻,羡慕那个曾是她师兄,被她想了漫长人生光阴的师兄,后是她贴身护卫,与她相守不离的男子。我羡慕莫寻,可以正大光明的,为她死,为她生。
我想为她死,我想成为她身边,那个能得她回眸,能得她青睐的男子,终究是,不能够。
我唯一所做,只是成为她想望的,我所成为的无情果敢帝王,一统江山。
我曾经深信不疑,只要我登基称帝,我便是可以给她永世的荣耀尊享与安宁富贵。终究是,不能够。
如果能够,何至于,一步一步的走来,受伤的,受害的,受折磨的,都是她?
我是怒慕容凝的自以为是,但是,我更怒的,是我自己。
枉为一朝天子,却是,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保护不了她。
这一次,我不再退让,我将以我的方式,来保护她,来爱她。纵使与天下人为敌,我亦可遇佛杀佛,逢魔杀魔。纵使得不到她此生的谅解与理解,我亦是甘之如饴。
因为,这个世上,那个在乎她,她亦在乎的人,已然走了,不再回来了。这世上,除了我,昭承烨,再也没有人,如我一般的,爱她,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