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那人的刹那，慕容青鸾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伸手便抓了一把泥巴，草草在脸上一抹，一张俏脸瞬间变得黑漆漆的，不分眉目。
她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姐姐萧越歌，原来姐姐口中的“落魄皇子”居然就是当年宠极一时的北朝四皇子东方楚！
十年了，他的相貌发生了极大的改变，面部的轮廓越发分明，浓眉横飞，薄唇紧抿，若不是那双幽蓝色的异族瞳仁，她很有可能认不出他！
东方楚的目光在慕容青鸾的脸上停留了几秒，而后上前一步，将清越公子从地上扶起来，指了指地上的青鸾，问：“她是什么人？”
慕容青鸾幽幽吐出一口气来，幸而对方没有认出她来。
“萍水相逢，一个弱女子罢了。”清越扬起一双眼眸深深望入东方楚眼底，“怎么？你觉得她眼熟？”
慕容青鸾的心揪成一团，听姐姐暴露她的女子身份，她愈发担忧起来。垂下眼帘，注视到自己的衣衫已经被湖水浸透，尚未晒干，胸前两粒红豆透着薄薄的衣衫映出来，若隐若现……今日，她为了扮成男子，特意连内衣都没穿，这般尴尬的场景，她羞得无地自容。
东方楚的眉心微微蹙起，转身对清越道：“你真是任性，居然从那么高的石桥上跳了下来……湖水那么急！”
清越扬起一张笑脸，先是自信的问：“我跳下来的时候，你是不是很着急、很担心？”
东方楚闻言，沉默不语。
清越随即冷笑了一声，“你一点都不担心，否则你应该会跟着跳下来的。”
东方楚依旧不答话，而是指了指地上的慕容青鸾，问她：“现在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她要怎么处理？”
慕容青鸾心中一紧，听东方楚的意思，他们此次来到南朝似乎意图不轨。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她这才发现四周已经被东方楚的人所包围。
清越望了一眼地上的慕容青鸾，对着东方楚道：“你放了她吧。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平民家的姑娘，没有机会见到那个人……”
慕容青鸾的眸光中含着感激，幸而姐姐惦念着从前的情谊，愿意放她离开。
东方楚转头望了望荒芜的田地，对清越说道：“这地方人烟荒芜，夜晚会有野狼出入。还是先留着她吧，带她到有人的地方，再放她离开。”
清越点点头，答：“也好。”
慕容青鸾在几个下人的搀扶下爬起来，蹭到清越身边，不说话，只是用怨愤的目光望着她。她想不到姐姐居然会骗她，她口中的“落魄皇子”居然会是北朝人尽皆知的靖南王。
东方楚似乎没有太在意她们，一个人在前面领路，时不时回头喊一句“跟上”。
“别这么看着我。”清越推搡了慕容青鸾一把，“爱情这种事情是由不得我选择的。你可以嫁给你墨渊，我自然也可以爱上他……”
“姐姐，我并非怪罪你爱上他，我只是怨你不跟我说实话。”若是你如实相告，我一定跳入那潼湖之中，就算憋气憋死，也不可能坦荡荡在出现在他东方楚面前。六年之约毁了，十年前我将生病中的他丢下，偷偷逃离……我对他所做的这些事，连我自己都唾弃，我还有什么颜面见他？
“是不是实话又有什么关系？”清越回头，低声道，“现在不是很好吗？姐姐求你，不要告诉他你的身份。”
慕容青鸾抿了抿唇，挽住清越的胳膊，上前一步，道：“这也是鸾儿想要求姐姐的事。姐姐万万不能在她面前说出我的身份。”
找到一处破庙，东方楚命了生了火，见慕容青鸾和清越的衣衫都耷拉在身上，十分通透，于是下令要身侧的两个下人脱了外套，递给她们：“快披上。这地方只有你们两个女人，肉多狼少，若是兄弟们一时性起，我这个领头人不会阻止的。”
东方楚虽然语气冰冷，却着实是为了她们着想。
如今才刚刚入春，两个人又在潼湖水中泡了许久，若是再不穿上衣服，怕是会受凉发烧。
清越首先从他手中接过外套，然后将两件外套都塞入了青鸾手中，吩咐道：“快穿上！”
慕容青鸾皱眉，问：“你呢？”
清越扭头走向东方楚，伸手便去扒他的衣服，东方楚迅速按住了她的手指。
清越又道：“旁人的衣服，我不穿，我只穿你的，你给还是不给。”
东方楚叹了口气，压制着喉中的怒火，哑声道：“你走开，我自己脱。”
慕容青鸾惊讶地望着眼前的这两个人，这样相互拌嘴的感觉就好似一对结婚已久的夫妻。姐姐对她说，东方楚的心不在姐姐身上，可青鸾却不这么认为。
清越成功地要到了东方楚的外套，满意地抿嘴一笑，又对东方楚道：“你冷不冷？”
东方楚黯然道：“衣服你都抢去了，还问我冷不冷？”
“当然要问。如果你不冷，我就心安理得地穿着你的衣服；如果你冷，我可以抱着你，帮你取暖。”
东方楚的眉头拧成一团，转身指了指慕容青鸾道：“不要胡说八道，让人家姑娘笑话。”
慕容青鸾倒是真心希望他们好，于是忙摇摇头说：“不会，我不会笑话的！”
这声音唤醒了东方楚心底地记忆，他幽蓝色的眼眸映着柴火，眸光微微闪烁，忽而上前几步，凑近了慕容青鸾，眯着眼眸，细细打量着她。
慕容青鸾感觉自己就好似一件展览品，瞬间暴露在众多摄像头之下，真伪很快就要被辨认出来。
“我……我……”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朝着身后默默退了几步，长睫压得低低的，不敢抬头正视对方的眼神，“我出去一下，你们继续！”
“不许走！”东方楚的声音在她背后冷冷响起，带着压抑已久的怒气，指了指身边的一个下人道，“去打盆水来，给这姑娘洗一洗脸，我倒是很想知道，清越的朋友会生得怎样一张俏丽的面孔……”
慕容青鸾心中一惊，强自镇定地站着，淡笑着回答：“小女陋颜，怕脏了公子的双眼。”
东方楚的薄唇微微勾起，忽而转身，背对着青鸾而立，道：“这世上什么样的容颜我未曾见过，你吓不到我的……除非，你是她。”
清越的面容煞得惨白，她知道东方楚的个性，一旦寻回了鸾歌，那么她与他之间的鸿沟便永远无法逾越，她只能独自一人站在爱情门外。
“楚公子，水来了。”
一个小厮从潼湖边打来了一桶清水，搬到东方楚面前。
东方楚回头，望了一眼慕容青鸾，问：“是你自己洗，还是本公子帮你洗。”
慕容青鸾被逼无奈，干巴巴的眼神瞥向清越，求救。
清越的一颗心早已沉到谷底，却还是强自笑道：“我也洗洗。”说着，她便朝着那桶水走去。
走到水桶边上，清越故意伸手重重一推，想要将水桶打翻，却不料东方楚已经转身，稳稳地扶住了水桶，语气冷漠，“你大约是太累了，水桶都扶不稳了。”
清越闻言，黯然松手。
东方楚上前一步，扣住慕容青鸾的手腕，将她揪到水桶边上，指着那桶清水道：“认真洗，洗干净点，本公子对你的相貌很是好奇。清越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我倒是觉得非要见一见你不可。”
“劳烦公子了。”慕容青鸾虽然紧张，但想到十年来自己相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若非一起长大，应该很难认出她了。
于是，她倾下身子，小心捧了一捧清水，往脸上撒去。
水滴从指缝中流出来，一滴滴落回水桶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东方楚的声音突然在她头顶响起：“用手是捧不住水的，知道用什么才能留住水吗？”
慕容青鸾的心口骤然一缩，脸上的潼湖水寒冰一般凉透。
“用嘴巴。”东方楚接着说道，“十年前，本公子受伤的时候，有个小女孩用嘴巴喂我喝水。”
慕容青鸾低声笑道，“这主意真馊。”
“不许你诋毁她。”东方楚微怒。
“我错了，不说了。”慕容青鸾微微抿唇。
慕容青鸾小心翼翼洗净了面孔，颤声道：“洗干净了。”
东方楚转身，一张绝色的容颜闯入眼帘，五官精致、肤如凝脂，她的美貌甚至超越了北朝淑妃甄绾依。
清冷的潼湖水在她面上流淌，更衬出几分芙蓉出水之姿。
端详了良久，东方楚蹙了蹙眉，道：“你不是她，她不过是个丑小鸭而已。你太过美艳，气质与她完全不同。”
听他这么说，慕容青鸾的一颗心终于稍稍安定下来，幸而他没有认出她。
清越也松了一口气，指了指屋外，对东方楚道：“你们是男人，睡外面。我们女人睡里面。”
东方楚一句话都不说，期望落空后，黯然走出小庙。
沈沐风将慕容青鸾落水的消息告诉了阿寂，阿寂随即便上报到墨渊那儿。墨渊的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冷声挤出几个字：“给朕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皇后离宫的消息一直被墨渊藏着掖着，在甄太后那边称皇后病了，在未央宫养病。甄太后却笑言，“那丫头是心病。她的心病在沈慈。”
墨渊不语，急急乔装出宫。
整个京城的卫队都被暗暗调动，但墨渊要搜寻的人是皇后，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来，免得落到闲人口中，慕容青鸾私自出宫，这样的罪过并不小。
潼湖上的游客被紧急疏散，对外称是京城中潜入了鲜卑族的细作，游荡在潼湖附近，现如今发动城中所有兵力，竭力搜寻。
沈沐风一直在潼湖上的石桥处守候，待到墨渊到来，朝着墨渊直直跪下去：“微臣有罪！未能保护好皇后娘娘！”
“这不能怪你。”墨渊蹙眉，扶他起来，自己的一只拳头重重砸上了石桥的栏杆上，鲜血喷薄而出，额上青筋隐现，恨道：“要怪只能怪朕！”
镇定下来，墨渊又问：“她是怎么落水的？”
“微臣离得有些远，看得并不清楚。与皇后娘娘一起落水的还有一名男子。”沈沐风只看到了清越公子的背影，自然没认出她是女人。
“男子？”墨渊的心不由地拧了拧，“什么男子？依朕所知，在京城之中，除却逍遥王，皇后并不认得其他男子。”
沈沐风回忆了一番，又道：“逍遥王微臣见过，微臣可以确信，那人并非逍遥王。”
墨渊的眉头蹙得更紧。青鸾久居宫中，什么时候瞒着他认识了其他男子，他的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滋味儿。
“不过圣上尽管放心，那男子是先落水的，皇后娘娘是跟着跳下去的，应该不是被他挟持。”沈沐风又道，“那男子见皇后娘娘落水之后，以为皇后娘娘不会游水，还回头救了皇后娘娘。”
墨渊的心惶然若失。慕容青鸾的水性是在他继位之后练出来的，练习了十年，她水性极好。宫中的人都知道她会游水，包括墨弘在内。由此可见，那名男子并非宫中之人，而且很有可能是故人。
“圣上，现在要怎么办？”沈沐风道，“京城中的卫队已经将整个潼湖打捞了一遍，未曾发现皇后娘娘的身影，皇后娘娘就好似人间蒸发了一样。”
墨渊垂眸，薄凉的唇瓣微微翕动，“或许她是恨透了朕，不愿意再出现在朕面前。”
“不可能。”沈沐风朝着墨渊跪下去，“请圣上恕罪，微臣并未按照圣上的意思与皇后娘娘谈论风月。经过微臣一番开导，微臣相信皇后娘娘已经想通了，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傻事。”
“那就是遇上了能让她心动的人了。”墨渊扯嘴一笑，“只要她还活着就好。”如果她真的回到那个人身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圣上的看法微臣不敢苟同。”沈沐风最后叹了一声，见墨渊这般固执，也难怪那皇后娘娘会被逼到如斯地步。
一整晚，墨渊都在寻找慕容青鸾，他可以默默地祝福她与东方楚，但那是在确定来人是东方楚之后的事。
慕容青鸾与清越公子围着篝火，仰面躺在破庙之中。
“姐姐，你们这次来京城，究竟是为了什么？”忍了许久，她还是问出声来。
清越瞪着一双漆黑的瞳仁，扬眸笑道，“你是不是担心我们会对你墨渊有所威胁？”
慕容青鸾正是这样想的。东方楚的野心，她很清楚。
“放心吧，你的担心完全多余。”清越扯嘴笑笑，“我们已经在京城之中呆了十年。”
“什么？”慕容青鸾的语调猛然拔高，“十年？怎么可能？”
清越语声清冷地反问：“怎么不可能？你容许你在六岁之时嫁人，不容许他在京城守候你十年吗？”
慕容青鸾的一颗心被撼动，难以置信地望着破庙外那一抹清冷的背影。他真的等了十年吗？这样说来，姐姐根本没有骗她，他离开北朝十年，自然是“落魄皇子”了。
清越见她受到了刺激，又道：“你出嫁的那一日他就来到南朝了。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绝望过，那时候我真想冲进宁王府，将你从新房中揪出来……”
“或许你早一日将我揪出来，还可以救活一条人命。”慕容青鸾沉寂在回忆之中，那样慕容青玧就不会死，她也不会与华阳长公主反目成仇。墨渊可以守着范云珞的尸身，而她也不至于越陷越深。
“他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就跪在城门外。他可以放下身段，让那么多路人用目光践踏他，可他始终不敢相信你已经嫁人的事实。”清越又道，“所以方才那一刹那我很担心，我担心他认出了你，会当场要了你！”
慕容青鸾心惊不已，但更多的却是感动，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为墨渊一个人而活，却不知就在身边，还有一个人是为了她而活。
“宁王府的那场大火，轰动了整个京城。若不是我偷偷在他的饭菜中下药，他一定冲进去了……”清越说，“他害怕失去你，更害怕你默不出声地离开这个世界。”
慕容青鸾咬了咬牙，心中酸涩，“你为什么你劝他回北朝呢？”
“怎么没有劝过？”清越无奈地耸耸肩，“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我强行将他绑回去，他便不吃不喝……到最后，妥协的人还是我。”
慕容青鸾一直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但时间这个法子被她用在了两个男人身上，一个都未曾被她改变。她花了十年时间，想要让墨渊走出血缘的牢笼，未果。等了十年，东方楚依旧不曾将她淡忘。
“十年，十年他都不曾见过你。”清越接着说下去，“我们就守在京城之中，期盼着有一日可以等到你出宫，可以碰巧与你相遇……你真是狠心。将自己关入了皇宫那个牢笼，就再也不肯出现在他面前了。”
“我……我并不知道。”慕容青鸾语声颤抖。
“如果让你知道了呢？让你知道了……你就愿意出来见他吗？”清越冷声反问。她的心里是矛盾的，鸾歌于她而言既是嫡亲的妹妹，又是现实的情敌。
“不会。”
火苗在夜色中跳舞，木柴燃尽之前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让人难以安心入睡。
良久，慕容青鸾扯了扯清越的衣袖，小声恳求道：“姐姐，你偷偷放我走吧。我真担心，他今天看着我的眼神让我太害怕。明天天一亮，他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我的脸，我怕他认出我！”
清越皱眉，“你以为我不怕吗？”她也很想早些送她离开。
“我的身上有他留下的痕迹……若是他强行要检查，我怕他会发现。”虽然难以启齿，但慕容青鸾考虑到形势的严峻，终究还是说了。
她慕容青鸾如今是南朝的皇后，而东方楚是北朝的皇子，若是她落在他手中，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将她作为人质，待到两国交战之时，逼墨渊降服；而是，将她永远留在他身边，成为养在囚笼中的金丝雀。
“痕迹？”清越语声酸涩，扯嘴问，“什么痕迹？”
“姐姐……你不要问了。总之，他只要检查我的身体，就能发现我的身份……”慕容青鸾的一张脸煞得惨白。
清越见她的样子极为痛苦，便没有再逼问，于是道：“好……我试试看。”
“你只要将我送到潼湖边上就行。”慕容青鸾咬了咬下唇。
清越虽然不解，但没有多问，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站起来，蹑手蹑脚向着破庙门外走去。
东方楚的睡眠一向很浅，只要听到半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他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望向清越和青鸾，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清越撇撇嘴，“人有三急，你想憋死我们吗？”
东方楚扭头，冷声道：“去吧！”
得到了准许，清越拉着慕容青鸾的手，一路小跑，穿过荒芜的草地，潼湖那波光粼粼的水面总算出现在二人面前。
身后，东方楚邪魅冷酷的声音响起：“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三急？急着跑路吗？只有心虚的人才会急着跑路……”
清越忙连声否认，“什么跑路？我只是口渴了，到湖边来喝口水而已。”
“不错，清越姑娘受了凉，这会儿有些发烧。”慕容青鸾跟着扯谎，目光躲躲闪闪，并不敢望向东方楚的眼睛。
“是吗？”东方楚语气轻佻，鹰兀般冷锐的眸光在夜色中绽放着异彩，眯起眼眸紧盯着慕容青鸾，“我怎么觉得问题不在她身上，而是在你身上呢？慕容青鸾……”
“慕容青鸾”四个字一出，清越和青鸾二人都被震住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清越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着东方楚。
慕容青鸾却不停摇头、连忙否认，“不！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是要本王亲自验货，你才肯承认吗？”东方楚的声音里含着几分讽刺。
“你休想！”慕容青鸾不再犹豫，潼湖就在身后，深吸一口气，跳入滔滔湖水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