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以为,前代有关礼仪的争论连年不决的有很多,这件事关系重大,而且皇上很谦虚,已经自己停止了讨论,不再提起,有什么过错可以被他们拿来谈论吗?于是放在一边不再答理他们。但是御史们一起来到中书省并扬言:“宰相最好早点了结这件事,不要被别人钻了空子。”皇上已经不让议论这件事了,所以,虽然有很多人来说,都没有采纳。由于这个原因,御史们更加感到羞愧和耻辱,看形势已经不能使他们停下来了。他们本来就想通过弹劾别人,因言获罪,来邀买名声,所以,他们这时的言论只求能激怒朝廷,已经无所顾忌,大肆诬陷诽谤,多次引证董宏、朱博的故事,以此来影射我是首先提出建议的人,毫无顾忌地对我进行丑化和诋毁。
开始,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认为朝廷不用他们的建议,心里已经有些不平,等到御史们有了说法,于是又和他们相互呼应和配合。一些庸俗的人,并不懂得礼仪,不知道圣人是很重视无子这件事的,凡是没有儿子的,允许同宗的子弟继承家业,这是最公正的道理。不过,寻常百姓中过继儿子以及异姓领养义子的举动,怕人知道,都避讳提到他们的亲生父母,以为理所当然,于是就会认为“皇伯”这样的提法是正确的。御史们既挟持两制,即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的帮助,而外面的议论又是这样,因此用言论迷惑众人,说朝廷背弃了仁宗的恩德,要特别地加封濮王。庸俗的下层民众甚至传言,将来还要让濮王进太庙,替换仁宗的位置呢。里里外外,议论纷纷,没有人可以说得明白。
有识之士都知道“皇伯”的说法是不对的,但只要有人稍微倾向于朝廷说话,就被骂为奸邪。太常博士孙固,曾经提出让皇上称亲,他的奏章还没有递上去,御史们就相继弹劾他了。于是,有识之士都闭口不谈此事,不愿因此惹祸。时间一长,中书省就商量想要一起定一个折中的方案,来平息舆论。于是起草了一个方案报上去,请求按照这个方案下诏说:濮安懿王是我的亲生父亲,群臣都请求加封更高的王位,但哪有儿子给父亲封爵的道理呢?应该让中书省和门下省将他的坟茔改建为陵园,在园中立一座庙,让王的子孙能按时去祭拜,这种礼节就到这里为止了。就在那一年的九月,皇上看了这个方案,一点也没有感到为难,说:“能这样做最好,但需要禀告太后才可以施行。暂且等一等吧。”
这时,离南郊祭天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朝廷的事情很多,御史们的议论也稍微平息了一些。皇上也没有时间告诉太后,中书省就更不提及这件事了。郊礼祭天结束后,到了第二年的正月,御史们的奏章又来了。中书就将原来写好的方案又呈送上去,请求皇上降诏。皇上说:“等我两三天内禀过太后,就可以施行了。”没想到,这天晚上,皇上忽然派遣高居简来到曾公亮家,颁布了皇太后的手谕:“允许皇帝认濮王为亲。”又说:“濮王应该称皇,三个夫人也应该称后。”这和中书省进呈的方案大不一样,而称皇、称后这两件事,皇上事先也没有说过。当初中书省进呈的方案,也只是请求皇上直接降诏施行,并没有一个字涉及皇太后。而皇上也只是说,需要“禀过皇太后,然后再施行”,也没有说过要请皇太后颁布手谕啊。这几件事都不是皇上的本意,也不是中书省的本意。
这天,韩琦因为祭祀正在斋戒,只有曾公亮、赵概和我在垂拱殿门的阁子内,互相看着都很惊愕,因为这件事出来得太意外了,没有人知道该做什么。于是就到斋戒的地方去找韩琦,一起来听取皇上的旨意。不一会儿韩琦就到了,来不及交谈,就一同来到大殿上。韩琦上前奏道:“我有一个意见,不知道是否可行。”皇上说:“怎么样呢?”韩琦说:“今天太后手书中提到的三件事,其中称亲这件事,可以奉行。而称皇称后这两件事,请求皇上一定推辞。再降一道诏书,只答应称亲这一件事。然后把我们前些日子进呈的那个方案,其中提到的那几件事,将他的坟茔改建为陵园,在园中立一座庙,让王的子孙能按时去祭拜等,写成手诏,然后施行。”皇上很高兴,说:“很好。”于是就依照他的说法,颁布手谕去施行了。开始,朝廷内外的人,受到御史们的蛊惑,都说朝廷尊濮王想夺仁宗的正统地位,所以,人们的情绪十分激昂,等见到手谕,施行的内容不过如此,都认为朝廷处置得很合理,再没有什么异议了。只有那些提议称“皇伯”的人,仍然认为称亲不对。
这时,吕诲等人已经被贬,闭门不出,也知道形势不能阻止,于是,就抓住称亲不对这一点,更加放肆地诬蔑和诽谤。他们说,韩琦串通了宦官苏利涉、高居简,把皇太后的思想搞乱,这样才下了手谕。又专门指出,我是首先提出建议的人,要求杀了我以谢祖宗。他们的奏章送进宫中,副本就给了进奏官,让他帮助传播。吕诲等人既然想得到罪名后离开这里,所以,每次去见皇上,都表现得傲慢无礼,唯恐皇上不发怒。皇上也多次下谕对中书省说,吕诲等人遇到皇上,不再讲君臣之礼。然而皇上性情仁厚,不想因为濮王的事处置御史们,所以就尽量包容他们。时间一长,发展到这一步,知道他们是不能再留下了,还多次派遣宦官,授给他们官职,到家里召见他们,但他们竟不出来接旨,只好让他们以原来所任的官职到外地去赴任。“濮议”这件事,从中书省开始提出方案,到后来称亲立庙,皇上没有说过一句如何加封的话,只是虚心地把这件事交给大臣和有关部门,只是根据他们的建议举行了典礼。
不称“皇伯”,想称“皇考”,也只是中书省的提议,皇上并没有一定要怎样称呼。而吕诲等人多次上疏,很久都没有作出决定,大概是因为皇上认为这件事很重大,不能轻易答复吧。而且已经颁布手诏不准议论这件事,所以,称“皇伯”还是称“皇考”,这一切都放在一边,不再讨论了,也不是有意非要怎么办。皇上曾对韩琦等人说,当年汉宣帝即位八年,才开始讨论追尊皇考,近来中书省的奏章,为什么这么急呢?由此可见,皇上对这件事是看得很重的,不敢轻易去讨论,怎么能说是过分地追封呢?至于说中书省不敢用“皇伯”这个称号,更是无稽之谈,他们只是遵从典故罢了。其他追封的礼数,都没有来得及讨论,大概是因为“皇伯”“皇考”的称呼问题还没有定下来,就把争论停止了,所以没有来得及讨论追封的礼数。以后讨论的,只是在陵园中立庙罢了。像吕诲等人多次引证的汉哀帝、汉桓帝的故事,目的是要诬陷别人,也没有在讨论中谈到。
开始,吕诲等人决意要离开朝廷,皇上屈尊挽留他们而不肯留下。赵瞻这个人,在他们几个人中尤其平庸低下,更加不知体统,他在别人面前扬言说:“近来皇上只不曾下拜来挽留我了。”以此来自夸有德。而吕诲也对人说:“过去朝廷对于御史们所说的事,十件事能做三四件,让我们这些人面子上过得去,也不至于非要离去。”由此说来,朝廷在“濮议”这件事难道有什么过错吗?放逐那些御史难道是皇上的本意吗?吕诲等人的离去,难道专为了“濮议”这件事吗?士大夫只看到吕诲等人的诬陷之言,却不了解“濮议”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不追究吕诲等人的用心,认为只要是因为进言被罢官就是忠臣,争相赞美他们。果然像吕诲等人预料的那样,他们果然因此得到了虚名,而且,推荐吕诲的人也想借此博取名声。宣扬皇上的缺点彰显自己的优点,尚且是不行的,何况诬蔑皇上来邀买自己的虚名呢?啊!如果吕诲这种人的心迹不败露,诬蔑和诽谤得不到澄清,那么先帝的心志,也不能被后世所了解,就是我的罪过了。所以,我要公正地写出事实,以备史官们采用。
读了欧阳修这篇文章,当时在朝廷上发表议论的那些人,其价值就可以想见了。这些人的想法,不过是要这件事为自己扬名立万罢了,甚至希望皇帝因为他的这些言论而治他的罪,给他的罪名越大,他的名气也就越高,他们唯一的目的就在这里。而国家至关重要的利益,这一切都不在他的心里。所以,他们每天都在搜求好的题目,作为奇货可居的宝贝收藏起来,一有机会,就摇唇鼓舌,鼓动朝廷上那些不得志的人,和他们结为一党,那些没有见识的民众,则跟风跑,随大流,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有人反对他们,就骂这些人是奸邪小人,务必要把他们的口封住不能说话才满意。
如果争论不能使别人屈服,就气急败坏地诬蔑别人的私人品德,直到说韩琦结交太监,欧阳修与外甥女乱伦,考察当时攻击韩琦、欧阳修的言论,说他们搞乱了人与人的伦理关系,泯灭了做人的良知;说他们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愤愤不平,痛心疾首;说他们是奸邪之人,为了谋求自身的利益,只想在皇帝面前争得恩宠,不惜伤害伦理大义和孝道;说他们千方百计,花言巧语,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论蒙骗皇帝。然而,韩琦、欧阳修二位先生堂堂正正为皇帝做事,他们的行为,人们都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又何尝如那些人所说呢?假如真像那些人说的一样,那么,他们二人的罪过,就不仅仅是施政中的得失,而在于居心不良,卑鄙无耻,这样做就真的不能立于天地之间,也就是说,没有脸面活在世上了。难道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不是这样,那么,那些攻击他们的人居心又将如何呢?“濮议”不过是皇家的私事罢了,和天下大事无关,即使是在皇家的私事中,也是很小的一件事。
当时那些所谓的士大夫,为了沽名钓誉,发泄他们的愤懑,竟推波助澜,兴风作浪,不惜让天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一两个做事的人身上。又何况王安石的变法,其事业的重大超过这件事的上万倍,更不容易被民众所理解,其中一个人像狗一样狂叫而举国都跟着一起叫,就是这个道理。“濮议”这件事,是韩琦、欧阳修所为,没有丝毫违背伦理道义的地方,既然如此,而那些攻击他们的人仍然指责他们搞乱了人伦关系,在皇帝面前邀功争宠,用花言巧语欺骗皇帝。以后,有人将这些恶名再强加到王安石的头上,又怎能让人相信呢?区区一个“濮议”,其是非完全可以用一句话就说清楚,而事情偏偏不是这样,话还没说,就受到了大家的指责,被视为奸邪小人。那么,以后凡是有人要为王安石的新法打抱不平,都被视为奸邪小人,我们是不是也不这样看呢?“濮议”这件事,因为有了欧阳修的这篇文章,其中的是非曲直,还可以传达给后来的人,而王安石的熙丰新法,由于他的《熙宁日录》被毁,后世只见到一面之词,于是,真的是千古如长夜了,这是多么的令人悲哀呀!
而且,有一件事尤其应当引起注意,治平年间(公元1065年)攻击“濮议”的人,也就是熙宁年间(公元1068—1077年)攻击新法的人。王安石刚开始推行新政的时候,首先以十大罪状弹劾王安石的,就是这个吕诲。吕诲就是最坚决地反对“濮议”,第一个向皇帝递交辞呈的人。攻击新法最用力的还有范镇、范纯仁,元祐初年(公元1086年)担任朝廷执政官破坏新法的人,是司马光、吕大防。而范镇、范纯仁、司马光、吕大防,都与吕诲一个鼻孔出气。这些人此后攻击新法,自以为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而后世读这段历史的人,也以为这些人是有一些不得不如此的理由的。那么“濮议”的时候,这些人岂不是也自以为是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存在吗?然而,按照实际情况来看,又怎么样呢?
由于当时朋党之间的成见如此严重,而士大夫为争一时意气,又如此的慷慨激昂,作为执政的官员,只有装作小心谨慎的样子,什么事都不做,尽量去迎合、讨好、取悦世上的人,或许还可以使自己生存下去。如果你想做一点事情,无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只能是给这些人出题目,让他们以此为奇货可居,就像欧阳修在“濮议”这件事上所遭遇的一样。然而,王安石却毅然以自己一身的承担,要对百年来陈陈相因、得过且过的法律、制度进行改革,他将天下的诽谤集于一身,看来也是很合适的。范仲淹的改革,不过改掉了恩荫的陋习,严格了考察官吏的制度,只是做了修补时弊的一两件事而已,然而已经使整个朝廷陷入了争吵和内讧,仅仅过了三个月,范仲淹等人就在朝廷干不下去了,要求到西北边境去主持军事。也幸好宋仁宗对于改革并不专心,容易被流言蜚语蛊惑,如果他能像宋神宗对待王安石那样对待范仲淹,那么,王安石的恶名声早就让范仲淹承担了。所以说,范仲淹不能成为王安石,王安石成为范仲淹却是可以的。从当时的形势来看,有一万个理由支持必须实行变法;但是,从当时的风气来看,又有一万个理由不能变法。我对于王安石,不得不敬佩他的志气而对于他的遭遇感到悲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