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按照他的这一套办法去做,他的兵又怎么能够不弱呢?聚集数十万社会上的游民,吃着官府供给的粮食,终日闲得无事,四处游荡,一年也不摸一下兵器,这些人必然习惯于偷懒而一无可用,这个道理是很容易理解的。何况,宋朝的制度,又沿袭了五代时期朱全忠所建后梁王朝惩罚盗贼的陋习,给士兵文面刺字,使其社会地位低于一般老百姓,而一般的老百姓自认为是良民,也以当兵为耻辱。既然上司把他们当作品性不端的人对待,却又希望他们为其卖命,与国家、君王同心协力,团结一致,这怎么可能呢?我所说的使其兵弱,就是这个意思。现在,国内所谓强悍的人都聚集在这里让他们当了兵,而兵弱到这种程度,已经不能依赖他们打仗了。其将帅之弱,也就更加严重。把这样的军队派到战场上去,即使五尺之童,也知道他们无一幸免是去送死的。而国家有了危难,边防告急,想让老百姓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家园,更不可指望。国家积弱到了这个地步,想在两种遗憾之间进行选择,最后,只能低头屈膝请求别人让我当这个皇帝,没有其他出路。试问,稍有血性的男子汉,看到这种情况,能够心安理得地坐视不管,毫无作为吗?
国家最大的政治,一个是军队,一个是财政。宋朝的军队都是这个样子,它的财政又如何呢?由于宋朝将军队全部聚集在京城周围,所以,它只能将全国各地生产、创造的所有财富,都集中到京城来,以供养这些军人和军官,却不给京城以外的州留下任何财富。开国之初,军队只有二十万,其他多余的费用,也不是很多,所以,国库当中还有一些盈余。到了宋太祖开宝末年(公元976年),在册的军人就达到了三十七万八千。宋太宗至道年间(相当于公元995—997年),军队增加到六十六万六千。宋真宗天禧年间(公元1017—1021年),又增加到九十一万二千。宋仁宗庆历年间(公元1041—1048年),更增加到一百二十五万九千万。其中宋英宗治平年间(公元1064—1067年)和宋神宗熙宁初年(公元1068年),军队的数量大致也维持在这个水平。军队的数量既然与日俱增,那么,只能将民间的财富尽可能地集中起来,以充实国库,而出戍禁军每年一次的换防,所耗费的钱财更是不可计数。宗室、官吏这些吃俸禄的人,每年也在增加。而且,三年一次的郊祀、赏赐的费用,常常也要五百多万。
宋真宗景德年间(公元1004—1007年)郊祀用了七百余万,东封泰山用了八百多万,到山西汾阴祭祀后土又花费一百二十多万,修建老子享用的明堂更增加到一千二百万。宋太祖开宝(公元968年)以前,每一年的收入和支出很难详细考察,然而,到了宋太宗至道末年(公元997年),每年的收入是二千二百二十四万五千八百,还是有一些盈余的。过了不到二十年,即宋真宗天禧年间(公元1017—1021年),每年的总收入达到一万五千八十五万一百,总支出是一万二千六百七十七万五千二百。
到了宋英宗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这年的总收入只有一万一千六百一十三万八千四百,总支出却达到一万二千三十四万三千一百,还有临时费用一千一百五十二万一千二百。宋朝的老百姓并没有比他们的前人更富裕,但是,二十年间,上缴给国家的赋税却增加了十倍以上,他们靠什么维持自己的生活呢?何况,自宋仁宗嘉祐年间到宋英宗治平年间这十来年(公元1056—1067),当年的支出超过当年的收入,都在两千余万。到了王安石执政的时候,宋朝的政府和国民,都离破产不远了。而当时那些德高望重的士大夫,还喋喋不休地指责他谈论如何增加财政收入,减少支出。试问,没有王安石的善于理财,宋朝作为一个国家,还能生存下去吗?
当时,国内外形势的紧迫,已经像上面所说的那样,而宋朝的君臣,又采取了哪些对策呢?宋真宗奢侈靡费,严重伤害了国家的元气,不必说了。宋仁宗号称贤明的君主,但他又因为一些流言蜚语而罢免了范仲淹等贤明的大臣,使得“庆历新政”仅仅推行一年就夭折了,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宋朝的衰败正是从宋仁宗开始的。王船山(夫之)说得好:
宋仁宗在位四十一年(公元1023—1063年),他所施行的政策,是不修边防,不整军备,不练士兵,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用岁币换取和平,使百姓免于战乱之苦。百姓能免于战乱之苦,固然是好事,但国家完全放弃守备,大量裁减边防,使人心耗散、松懈到这种程度,后来的继承者就很难办了。每年向辽国输银五十万两,还俯首自称,这是送给友邦的礼物。对李元昊父子也是以礼相待,以奉送绢银的方式向他们乞求苟且平安,仁宗并不觉得可惜。那些执掌大权的臣子,辅佐皇帝的谏议官员,无论他们在朝还是在野,总是一副彬彬有礼、侃侃而谈的样子,讨论一个典章的是非,把西北那些狡诈之徒放在那里,好像是天造地设不可侵犯的。国家已经衰弱到这种地步,幸好没有遇到像耶律德光、李继迁那样十分强悍的人,还可以暂时靠贿赂免除灾祸。如果不是这样,则像刘六符这样的人虚张声势恐吓几声就吓得魂飞魄散了,那么,一旦有人迅速起兵而席卷河朔地区,并向开封、洛阳进发,他不成为另一个石重光的机会是多少呢?
平心而论,宋仁宗是历代皇帝中比较善良的人,如果在他的左右多一些希望有所作为的大臣,宋朝也许可以自己振作起来。当时执掌朝中大权的大臣,史书中比较多地称赞他们的贤德才干,而心平气和地考究当时的真实情况,的确是人才荟萃,但上等人才却差不多绝迹了。其中能够了解实际情况,立志于改弦更张的人,只有一个范仲淹。论他的才志谋略,比王安石要低好几个等级,然而,已经因为宋仁宗的信任不专一,被人用离间的办法迫使其离开京城了。
其余最著名的,像韩琦、富弼、文彦博、欧阳修等人,他们的道德、学问、文章,都是可以照耀千古的,但他们在朝廷做官,却只会调和,抹稀泥,拾遗补阙,虽然有一些作为,但不能衡量他的根本,而只是强调他的细枝末节。当此内忧外患特别紧迫的时候,他们在改变国家长久衰弱的状况,促使国家长治久安方面,并不能恪尽职守。这些居高位而无所作为的官员,对外部的了解几乎到了无知的程度,而只知歌颂太平盛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忧患的事情。就像汉朝的贾谊所说,把火种放在堆积起来的柴草下面,自己睡在柴草之上,火还没有燃烧起来,于是就说很安全。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叫做王安石的人,他起来扰乱这些人正在做着的美梦,他们一个个都把王安石视为仇人,也是很自然的。王安石最初见到宋神宗的时候,宋神宗问他本朝之所以享受了百余年来天下平安无事的原因是什么。王安石退朝之后给宋神宗写了一封信,回答他的问题,信中说:
(前略)然而,本朝历代因循死守着乱世的风俗习惯,竟然没有在亲友和群臣之间议论过。皇帝早晚相处的只不过是宦官和宫女们。出来处理政务,也只是讨论各部门的一些小事,不像古代那些有大作为的皇帝,和学士、士大夫讨论先王的法度,并用来指导对天下的治理。一切听任自然变化的趋势,不强加主观的努力,所有的措施,名义与失效是否一致,也不去考察和了解。君子不是不被重视,然而,小人往往也能混杂在里面;正确的议论不是不被采纳,但是邪说有时也被接受。用诗赋、背诵从天下的士子中选拔人才,却没有设立学校培养人才的法令制度;以科举的名次和资历来排列朝廷官位的高低,却没有考核官吏的办法。监司不是通过检测观察得到的人才,守将也不是经过考察挑选的官吏,官职调动频繁,很难考核他的成绩,那些喜欢游说空谈的人,就乘机冒充好人混了进去。
结党营私、猎取名望的人,往往都能得到显要的官职,而没有后台,又能忠于职守的人,却受到排挤和压制。所以,从上到下都偷安懒惰,只求能取悦皇帝而已,虽然有能干的人在其职位上,但也和平庸的人没什么两样。农民苦于各种徭役,却不见朝廷有什么特别的救济抚恤,又没有安排官员为他们修整农田水利;军队中掺杂了许多老弱病残,却并不加以整顿训练,也不派遣得力的将官,给他长期驻守边疆的权利。禁军收罗的都是些兵痞无赖之人,并没有改变五代(梁、唐、晋、汉、周)以来对军队姑息笼络的旧习俗;皇族中也没有教育、训导、选用人才的措施,这不符合先王以德才为标准,决定亲疏升降的用人原则。至于治理国家的财政,基本上没有法度,所以,虽然皇帝勤俭节约,而百姓却不富裕,虽然发奋勤劳,国家却不强盛。好在不是外部敌人强盛猖獗之时,又没有尧、汤时的水灾、旱灾,因此,天下平安无事,超过了一百年。虽说这是人为的事,但也是老天帮忙啊!(后略)
他对当时国家所面临的形势发表的看法,可以说是广博、深刻、切实、明白的,而他之所以不得不变法的理由也都体现在这里了,因此,他在《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也说:
皇上难道能够永远靠天赐的侥幸获得安全稳定,而没有一天的忧虑吗?汉代的张角,动员了三十六方之众,在同一天起兵,所在郡国的官吏没有一个发觉的。唐朝的黄巢,横行天下,所到之处,官兵没有敢抵抗的。……而当今朝廷的大臣们,没有一个肯为皇上作长远打算,没有一个是为国家的长久利益着想的。我对此感到迷惑不解。从前,晋武帝在位的时候,得过且过,并不为子孙的长远利益进行谋划,当时执政的大臣们,也都是苟且偷安,随声附和的人。于是,社会风气败坏,礼义、法度被抛弃在一旁,从上到下都这样做,没有人认为是不对的。而有见识的人,早就料到了将来国家必然会大乱。后来果然天下大乱,中国陷入被外族分裂的状态达两百余年。……我希望皇上能以汉朝、唐朝、五代动乱灭亡的原因为镜鉴,警惕晋武帝苟且偷安、因循守旧所造成的祸患。……
宋仁宗的时代,号称是宋朝的全盛时代,举国都是欢天喜地的,到处都在大唱颂歌,只有王安石对这个国家所面临的危机表现出深深的忧虑,甚至不惜用晋武帝这样的例子去警醒他的皇上,他是担心中国再次沦落到被外部势力瓜分、侵占的灾难中。难道王安石是杞人之忧吗?其实,靖康之祸,王安石已经预先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