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传》中说:“美好的成就来自长久的努力。”所以,《棫朴》一诗讲到培养人才,却要从周王的长寿说起,大概是希望有人能继承他的事业,使他的事业可以完成吧。我已经衰老了,大概还能见到这件事的完成,也算是幸运了。谨以此为序。
这三篇序言,它们的文字高尚简洁,深沉凝重,书中的内容,由此也可以略见一斑了。而想要了解王安石研究经学的方法,更多的是在他写的《书洪范传后》这篇文章中。文中写道:
古代的学者,学生们虽然用嘴来提问,但他的传授却是通过心进行的;学生们虽然用耳朵来聆听,但他要让学生能够接受,一定要通过意会的办法。所以说,作为老师要不厌烦,学生们才能有所收获。孔子说:“教导学生,不到他想弄明白而不得的时候,不去开导他;不到他想要说出来却不知怎么说的时候,不去启发他。教给他的知识,却不知道通过这一点来推想其他的方面,这样的学生也就可以不必再教他了。
”孔子难道敢于专爱他的道理,就在天下的学生面前拿架子,不愿他们早一点觉悟吗?我认为,孔子的意思是说,因为他们问得不恳切,听得就不专注;他们思考得不深入,得到的知识也就不牢固;不专注,又不牢固,那么,知识只是进入了他们的口、耳而已。而我所要教的,并不只是要求他们会说、会听啊。孔子去世之后,大道日渐衰落。随着时光的流逝,到了汉代,专门为经典作传和注释的学者出现了,做老师的只知道讲述却不管学生的回应,做弟子的只知道读书却不向老师提问,并不是不想问,只是以为经传的意思都写在这里了,我可以不用再提问就得到了;难道只是不再提问吗?也将不再思考,并非不想思考,只是觉得经传的意思都写得很明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即使他们的传注都做得很好了,却也只能使学生们说和听的能力得到提高,不能提升他们的心智啊,何况他们的学问本身也不是没有问题啊。这应该就是历经上千年,而圣人的经典终于暗淡,学者也不能根据他的言论来治理这个社会的原因吧。
读到这里,王安石自己如何做学问以及如何教导学生做学问,都看得很清楚了。用心来传授,用意会的办法使人接受,恳切地提问,深入地思考,把自己学到的东西施行于国家和社会,这就是王安石所追求的治学的理想境界。我想,难道只是研究经学吗?对于任何一种学问,都应该有这样的求学态度。如果不是这样,只是在课堂上听老师传授讲义,虽然能记诵很多知识,最终却不能有新的发现和发明,一个国家的学术也就不能有所进步。《宋稗类钞》说王安石闲居静坐,研究经义的主旨,精神非常专注,他在几案上放了百十颗石莲子,一边咀嚼,一边思考,石莲子吃光了,问题还没有想透彻,往往咬得手指流血自己还没有感觉。这种说法虽然不知道是否可信,但是他在求学时的坚韧刻苦,思考时的深邃细密,却可以略见一斑了。
黄庭坚的诗说:“荆公六艺学,妙处端不朽。诸生用其短,颇复凿户牖。譬如学捧心,初不悟己丑。玉石恐俱焚,公为区别不。”这可以说是持平的看法。自从元祐初年(宋哲宗年号,公元1086—1094年),国子司业黄隐毁了《三经新义》的书版,世间就很少流传了,元朝、明朝以来甚至就消亡了。清朝乾隆年间(公元1736—1795年)修《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中辑存《周官新义》一种,王安石遗留下来的言论才因此没有失传。我曾经找来读过,其中很多他的新发现、新阐述,不是后来的那些儒学大师能达到的。全祖望说:“王安石解读经典,最有孔、郑家法,言简意赅,只有牵扯到《字说》的那一部分,仍有穿凿之处。”这仍然是在赞赏王安石在章句方面的学问,但章句之学,恰恰是王安石学术中的糟粕。
后人动辄就说王安石曾诋毁《春秋》是“断烂朝报”,现在我们看看林希逸(字肃翁,号竹溪)在《鬳斋学記》中是怎么说的:
尹和靖说:“王安石并没有废除《春秋》一书。废除《春秋》并把它当作‘断烂朝报’的,都是后来那些肆无忌惮的人,假托王安石说的话。韩玉汝的儿子韩宗文,字求仁,曾经给王安石写过一封信,请教六经的主旨,王安石都一一作了回答,只有说到《春秋》的时候,他说:‘此经和其他的经比起来尤其难解,大概是三传都不能相信吧。’王安石也有解释,只是他说得非常简略,有疑问的地方一律空缺。后来有人印成书,名叫《易义》,但不是王安石写的。”尹和靖与王安石隔的年代并不算远,他这么说,还是很公道的。今人都以为‘断烂朝报’是王安石的罪名之一,太冤枉了。
王安石的《答韩求仁书》被保存在他的文集中,确实如尹和靖所说,王安石不仅没有回答韩求仁对《春秋》的询问,对于他问到的《易》,也没有回答。大概这两部经典的微言大义,和其他的经典相比更加博大精深,如果不是口传心授,是很难理解的,如果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推测经典的含义,用这种方法研究这两部经典,没有不错到千里之外的,所以,王安石不敢乱说。这正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对于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往往采取有所保留的态度。我辈正应当因此而赞美王安石的,怎么能因此诋毁他呢?何况古代的学校,春秋之时教授《礼》、《乐》,冬夏之时教授《诗》、《书》,而孔子讲各地通行的话,也仅仅是在读诗、读书和行礼的时候。难道不用它讲授《春秋》的大义吗?是的,因为这不是对谁都可以随便讲的。所以说,王安石只在官学中设立“三经”的课程,也是仿效古人罢了。
(考异十九)
周麟之《孙氏春秋传后序》说:“王安石想要阐释《春秋》并颁行天下,而孙觉的这部《春秋传》已经出来了,一见便有了忌恨之心,自知不能写得比人家还好,于是,诋毁《春秋》经典并废除它,说它是‘断烂朝报’,不把它列为学校的必读书,也不用于科举考试。李绂(穆堂)驳斥这种说法:‘王安石想要阐释《春秋》,尚未著书,他人怎么知道一定不如孙著?见到孙著而心生嫉妒,诋毁他的传也就够了,为什么因为传而诋毁经典呢?诋毁他的传很容易,诋毁经典却很难,舍弃容易做的,去找困难的做,愚蠢的人都不干,难道王安石会去做吗?而且根据邵氏所辑的序文,说孙觉晚年因为儒生们的穿凿附会而心生忧虑,于是为《春秋》作传。那么,孙觉的这个传是在晚年写成的,应该没有问题。王安石死于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死时六十八岁。孙觉在这一年才开始做谏议大夫,而死在绍圣年间(宋哲宗年号,公元1094—1098年),死的时候六十三岁。这说明孙觉比王安石小十几岁。
他晚年所著的书,王安石大概没有见过,嫉妒的说法又从何而来呢?周麟之妄造这种卑鄙的谎言,后来的一些人还相信他的说法,这些人的丑陋和周麟之没有什么不同。”又有人说:“断烂朝报这种说法,曾经从知名的前辈那里听说过,说是从《临汝闲书》(作者南宋人李璧)中看来的,大约是在讽刺解读经典的人,而不是诋毁经典本身。王安石的学生陆佃和龚原,都研究《春秋》,陆佃著有《春秋后传》,龚原著有《春秋解》,遇到疑难问题就看做是‘阙文’。王安石笑着说,阙文如此之多,《春秋》成了断烂朝报了。
大概是讽刺他们,即使对经典不能完全理解,也不能作为‘阙文’来处理,意思其实是尊重经典而并非诋毁经典。”今天来看孙觉的《春秋传》,不单周麟之有跋,杨时(字中立,世称龟山先生)也有序。杨时说:“熙宁之初(公元1068年),尊崇儒生和儒家经典,启发开导了许多学生,以为《春秋》三传的异同,没有办法考证,在六经中尤其难学,所以不把《春秋》列入学官的教学之中,并非废弃不用它,而学生们因为要急于应付科举考试,于是老师就放弃不讲了。”这种说法与尹和靖的说法恰好相同。杨时平时最喜欢诋毁王安石的学问,他这样说,为什么后来的人不注意,偏偏相信周麟之的说法呢?
王安石平生的著作,有《临川集》一百卷,后集八十卷,《周官义》二十二卷,《易义》二十卷,《洪范传》一卷(今存集中),《诗经新义》三十卷(今佚),《春秋左氏解》十卷(今佚),《礼记要义》二卷(今佚),《孝经义》一卷(今佚),《论语解》十卷(今佚),《孟子解》十卷(今佚),《老子注》二卷(今佚),《字说》二十四卷(今佚)。
王安石平生对于书没有不看的,到了老年更加有感情,他在晚年有《与曾子固书》,其中写道:
(前略)我自诸子百家的书,一直到《难经》、《素问》、《本草》以及各种小说,没有不读的,农夫女工,没有不进行询问的。然后对于治理国家的学问才算懂得了一个大概而没有疑问。大概后来的学者,他们所处的时代,与先王的时代不一样了,如果不这样学习,就不能全面地理解圣人的道理。扬雄虽然说过,他不喜欢非议圣人著作的书,但像墨子、晏子、邹衍、庄子、申不害、韩非等人的书,有哪些他没有读过呢?他是为了获取知识才去读这些书的,读书时又能有所取舍,所以,各种各样的学说都不能使他迷惑。也正因为他没有被别的学说所迷惑,所以能够有所取舍,并用来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观点。你看我读了这么多书,就认为我可能被别的学说所迷惑吗?那你太不了解我了。如今迷惑人的,不是佛教,而是那些学者、儒生所沉溺的个人的名利欲望,互相吹捧,不懂得自己约束自己,你以为是不是这样呢?
王安石晚年更加潜心于哲理的研究,以求得到道的本质,在佛学和老子的学说方面都有心得,但他最根本的一条,还是要对治理国家有所帮助。他有一篇读《老子》的文章说:
道有根本的道,有具体的道。根本的“道”,是万物赖以生成的元气;而具体的“道”,是由元气的运动、变化而生成的万事万物。根本的“道”出于自然,所以,它不依赖人力而由万物自然生成。而具体的“道”,由于涉及具体的事物,所以,它必须依赖人力才能造成万事万物。对于不依赖人力就可以生成万物的根本的“道”,圣人固然可以不说话,没有作为;至于依赖人力才能造成万事万物的具体的“道”,圣人就不能不说话,也不能无所作为了。所以,昔日高高在上而以造就万物为自己任务的圣人,一定要制定四种措施。这四种措施就是礼、乐、刑、政,这就是万物能够生成的原因。所以,圣人只是致力于怎样造成万物的生长,而不去议论谁生成了万物,大概就是因为万物赖以生成的元气是自然的主宰,不是人力所能干预的。
可是,老子却不这样看。他认为,凡是涉及具体事物的,都不值得议论,也不值得去做。所以他要去掉礼、乐、刑、政,而只讲一个“道”字。这是因为他不能洞察事理而一味追求高深的过错。根本的“道”既出于自然,又何必去干预它呢?正因为具体的“道”涉及具体的事物,所以才要依靠人来议论它,并且要人们去做啊。《老子》讲:“三十根辐条集中在一个车毂上,中间有个轴孔,车子才能动起来。”车毂和辐条之所以能够发挥作用,其原因固然在于车轮中间有个空无的轴孔,但工匠制造车轮的时候,从来没有对轴孔的空无给予过特别的关注。因为,空无的轴孔,是自然形成的,工匠可以不去管它。如今制造车子的人,只管制造车子的车毂和辐条,而从未把精力用在“无”上。不过,车子造好之后,由于车毂和辐条都已具备,这样,轴孔自然就会发挥它的作用了。如果只想着发挥轴孔“无”的作用,却不去制造车毂和辐条,那么,这种造车的办法也太离谱了。
现在,人们只知道轴孔的“无”对车子起作用,人们的“无为”对天下起作用,却不知道它为什么能起作用。其实,“无”能够对车子有用,正是因为有了车毂和辐条;“无为”能够对天下发挥作用,正因为有了礼、乐、刑、政。如果有人造车子要去掉车毂和辐条,治理天下要废除礼、乐、刑、政,坐在那里等待“无”发挥作用,那就和愚蠢离得不远了。
今天西方学者谈论哲学,并以此来推动像社会学、国家学这样的学说。他们的理论很多,总的来说,不外乎两种说法:一个是说,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是自然生成的,都是由自然规律支配的。反驳他们的人则说,优胜劣败,老天并不发慈悲,或优或劣都是人们自己选择的。根据前面这种说法,就要遵从命运;根据后面这种说法,就要遵从力量。遵从命运而忽视人的力量,就会造成放任自流而社会就不会进步;遵从力量而不了解自然规律,就会过分干涉自然的发展演变,社会也很难进步。明白了人的力量与自然的力量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的相互作用,差不多也就明白了社会发展的道理。王安石的这种观点,大概是有所创见的吧,两千年来学者们谈论老子,没有像王安石这样精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