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集》中的言论,与上面所引类似的还有很多,这里就不全部抄录了,只选择其中比较有特点的,可以借此了解王安石一生中自我完善,服务国家的来龙去脉。他的入世依据理法,他的隐退也不违背社会通行的道义,他的幼年贫困交加,历尽磨难,但从来没有因为这种情况扰乱他的心胸,他以卓越的才华自立于这个世界,把古今的学问钻研得很透彻并致力于实际应用。他得到皇帝的支持,以道来治理天下,使得“命”能眷顾他,让他的志向得以实现,他没有什么可以懊悔的。等到他以臣子的身份请求辞官回家时,又能淡然处之好像忘了世事的纷争。《礼记·中庸》曾说,只做自己职位之内的事,不做自己职位之外的事,不要因为某个职位而委曲求全,做自己不愿做的事。王安石就是这样的人。读了他的这些文章,从而了解到他的学问,是大有来历的。其中最重要的,就在于对“命”的理解,而又归结为按照理法行事等候“命”的到来,所以,他平生高风亮节,特立独行,做事情总是顺其自然,并不刻意强求。他的功名事业,也被看做他的本性要求他这样做的,并不将一丝一毫的成败得失掺杂在里面。这就是王安石所以为王安石啊!
王安石坚守道义自尊自重,并不急切地想要入世做官。但是,像他这种“玉蕴山辉”般的人物,不会一直沉默的,贤明的士大夫,凡是稍微了解他的,都愿意称赞他。与他相交最早的,是曾巩。曾巩在《与欧阳修书》中说:
“我的朋友中有个叫王安石的,文章非常的古朴,他的行为也像他的文章一样。虽然已经获得了科举的名次,然而,如今知道他的人还是很少的。他非常自重,不愿被人所知,然而,像他这样的人,古往今来,是不常见到的,如今缺少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平常的人成千上万,但像王安石这样的人,却是不可缺少的呀。”
而陈襄在他的推荐信中,把王安石与胡瑗并举,称赞他的才华品性都非常出众,认真钻研古人的学问,他的文章和所做工作,都被人们所称道。皇祐三年(公元1051年),宰相文彦博,也把王安石和韩维一起推荐,于是有了集贤院校理的任命。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欧阳修又把他和包拯、张环、吕公著三人共同作了推荐,说他的学问文章,在当代很有影响,严守道义,绝不苟且,自尊自重,议论都很通达明白,而且兼有实际的才干,没有他不能做的工作。朝廷屡次召他进京,但他却安心在下面做微小的官吏,不肯到朝廷来任职,并不是故意做出一种恬适、不求进取的样子,而只是专心于自己职位的责任。
(考异之一)
《宋史·王安石传》说到曾巩曾携带王安石的文章给欧阳修看,欧阳修大为赞赏,为他宣扬,选拔他做了进士。今天看来这是不实之词。曾巩修书给欧阳修,其中有王安石出使河北这样的话,这件事发生在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而王安石成为进士,应该在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而且,曾巩的书信中已经明确说到王安石已有科名这样的话。很显然,王安石获得进士这个称号,并不是由于欧阳修的宣扬和选拔。《宋史》开口就是诬蔑的话,怎么能取信于读者呢!
(考异之二)
《宋史·王安石传》又说,王安石本是湖北人,朝廷上没有人知道他。因为韩、吕两个家族都是大家族,他想借助这两大家族的势力,便与韩绛、韩绛的弟弟韩维和吕公著结交为好朋友。这三个人都颂扬他,他的名字才开始被许多人了解。这又是个不实之词。陈襄在皇祐年间(公元1049—1054年)写信推荐他的时候,已经称许他的文章和工作,在当时是很出名的。欧阳修也说他学问文章在当时很有影响。而韩维这个人,文彦博是把他和王安石一起推荐的;吕公著也是与王安石一起被欧阳修推荐的人。
这样看来,韩、吕两家怎么能够使王安石可以倚重,而王安石又怎么能够倚重韩、吕两家呢?从皇祐至熙宁大约二十年间(公元1049—1068年),王安石名满天下,像范仲淹、富弼、韩琦、曾巩等人都对王安石表示赞赏,在他们的文集中以及其他记载中都是清清楚楚,可以考察的。然而,这些情况《王安石传》全不曾涉及,就连文彦博、欧阳修推荐过他这样的事,也被埋没了,却说他不过是借助韩、吕两家的势力罢了,这对诸位君子发现人才的好眼力也是一种侮辱,一种伤害。诋毁一个人竟然多么卑鄙的方法都可以用啊!我为什么要这样为这件事而争辩不休呢?以王安石高于当世的名望和节操,即使在他去世之后,他的反对党首领司马光,仍然称赞他,如今《宋史》的记载,却是一些专为利禄的无耻小人,他们自称都是所谓知命守道的人,却用一些假话来欺骗读者,他们的做法严重地玷污了王安石的人格。我虽然不喜欢辩论,但又如何做得到呢?
(考异之三)
王安石年轻的时候,很少交朋友,曾巩说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而他在《答孙少述书》中,也说:“我天性疏放耿直,与世俗总是不能合拍,平生得到的朋友,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罢了。在这方面,您一向是了解我的,数来数去,扳着指头数,也就这几个人。”由此看来,王安石交往之少是可以想见的。而民间却有王安石与周敦颐(字濂溪)交涉一事,不能不辩白清楚。据罗景纶《鹤林玉露》记载:王安石年轻时,是个不可一世的人,却一直想要拜见周敦颐,三次来到周府门前,但三次遭到拒绝。王安石恨恨地说:我自己就不能读懂“六经”了吗?于是,不再去求见他。据度正所撰《周敦颐年谱》记载:嘉祐五年(公元1060年)周敦颐先生四十四岁,东归时,王安石正在江东提点刑狱任上,已经三十九岁了,号称对儒学很精通。周敦颐和他相遇,二人一连几天交谈,不分昼夜。回去以后,王安石认真思考他们交谈的内容,以至于忘了吃饭和睡觉。
这里有两种说法,一个说见了,一个说没见,已经自相矛盾,难道王安石年轻时就已经因怨恨而不再见他,到了四十岁的时候,又上门去拜见他不成?如果说周敦颐最初曾三次推辞不见王安石,那么,后来他又自己前往去见他吗?真是太可笑了。这两种说法都是虚妄的不实之词。考察周敦颐的年纪,不过比王安石年长五岁,如果说王安石是年轻人,那么,都应该是年轻人,即便说王安石求友心切,非常想见周敦颐,而周敦颐与他一样也在求学之时,什么理由使他这样妄自尊大呢?难道效法孔子与孺悲的故事吗?而且,周敦颐既然没有见到王安石,以一个正在求学的少年,怎么能一见名片就断定这个人不能和他交谈呢?周敦颐如果这样做,他还怎么在世上做人呢?何况,按照两个人的年谱,他们一辈子都没有遇到相逢的机会。
周敦颐于天禧元年(公元1017年)出生在道州(又称道县,在今湖南省南部),天圣九年(公元1031年),他十五岁,父亲就去世了,随母亲到京城依靠舅舅生活,那么,他在十五岁以前,一直是生活在道州的。景祐四年(公元1037年),母亲又去世了,安葬在润州(今江苏镇江)。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他二十四岁了,被任命为洪州分宁县(今义宁州)主簿,才开始来到江西。王安石生于天禧五年(公元1021年),幼年就随父亲在韶州(今广东韶关)做官,他在《忆昨书》中写道:丙子从亲走京国,那时已经十六岁了。第二年,父亲担任了建昌的官吏,他就在十七岁时到了江宁(今南京)。宝元二年(公元1039年),父亲去世,就在江宁居丧,诗中所谓三年厌食钟山薇。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他二十二岁,成为进士,就到淮南做官去了,而这时周敦颐已经在两年前到了分宁。
这说明二人在年轻时未曾有一天在一起,罗景纶的说法从何而来呢?嘉祐三年(公元1058年),王安石从常州改任提点江东刑狱。嘉祐四年(公元1059年),他三十九岁。嘉祐五年(公元1060年)五月,王安石被召回京城任三司度支判官,而周敦颐在这一年的六月解除合州(今四川合川东)签事的职务回到京城,王安石已经离开京城去了江东,他的年纪已经四十岁了。以为二人曾经在江东相遇,年份与地域都不相合,那么,邢恕、度正的说法,又是从何而来的呢?那些讲学之徒伪造这种说法的目的,是想借助王安石来衬托周敦颐吧。然而,周敦颐见不见王安石,对王安石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之所以不惜笔墨作这种辩解,主要是看到当时那些诬蔑、诋毁王安石的人,肆无忌惮,乃至毫无影子的事情,他们也言之凿凿,好像真的一样。其他许多不可信的说法,和这件事有相似之处;而真正的事实被抹杀,不再能看到,又不止这一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