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治圈里打转,什么问题都比不过站队的问题。饶是你才干过人、功勋彪炳、清廉耿介,只要站错了队,下场就不容乐观。当忽必烈成为赢家之后,想到噶玛拔希以前既不愿留在自己的身边,又和自己的政治对手打得火热,这个人在藏人的地区又有很大的影响力,实在不能放过。
于是,忽必烈下令逮捕了噶玛拔希。根据藏人的记载,忽必烈原本要致噶玛拔希于死地,但后者实在神通广大,任凭刀砍火烧,始终毫发无损。无奈之下,忽必烈只好把他放了。而依照学者们的考证,噶玛拔希的这段遭遇反映着当时以八思巴为首的萨迦派(花教)和以噶玛拔希为首的噶玛噶举派的教派之争,噶玛噶举派无疑是这场斗争中的输家。
回到西藏之后,噶玛拔希一直住在楚布寺里,直到八十岁高龄方才圆寂。就在即将圆寂的时候,他把最得意的弟子邬坚巴叫到跟前,仔细叮嘱说:“在我圆寂之后,远方的某地会出现一名继承我们黑帽派密法的传人。在他到来之前,你就暂时作为我佛的代理吧。”说完,从头上摘下了那顶蒙哥赐予的金边黑帽,把它戴在了邬坚巴的头上,这才闭上了双眼。
在火化之前,弟子们惊讶地发现:老师的遗体不知何时竟然从仰卧的姿势变成了俯卧。惊骇之下,火化继续进行,而老师的心脏、眼睛、舌头完全没有被大火损坏,灰烬之中还出现了许多白色的舍利,这就是一代高僧留下的最后的神通吧。
但是,这并不是噶玛拔希“最后”的结局。在藏人的史书里,详细记载着他轮回转世的经过:
在刚刚圆寂的时候,噶玛拔希飞上了兜率天。这里是天界的内院,是弥勒菩萨的住处。他在奉上了供品之后,又在众神居住的地方游礼拜了八天,这时忽然思念起自己的弟子来,就使自己的灵魂重新回到了尸体里边,尸体这才从仰卧变成了俯卧的姿态。
这时候的噶玛拔希,眼睁睁看着弟子们的哭号,看着爱戴他的藏民们的悲泣,顿时生起了怜悯,决定用“夺舍法”让自己转世,也好继续在这个苦难的人间传播佛法。
拉萨西北的一个小村子里刚好死了一名少年,噶玛拔希就赶了过去,让自己的灵魂进入到那个少年的体内。没有想到的是,少年的父母看到已经死去的儿子的眼睛闪闪发光,以为是可怕的凶兆,就用炉灰迷住了儿子的眼,又用针把它们刺破了。
噶玛拔希第一次的转世努力就这样被打断了,他只好从那名少年的尸体里移出了自己的灵魂,再寻找别的机会。几经波折之后,经过神灵的指引,噶玛拔希的灵魂终于住进了贡塘地区一名怀孕女子的胎中。等这名婴儿降生下来,就是噶玛拔希的转世之身了。
根据藏人的记载,一名来自米拉热巴的故乡、叫做攘迥多吉的五岁幼童随着父母来到了粗朴寺。一进入寺院,这名幼童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邬坚巴对面的高座上。邬坚巴吃了一惊,脱口问道:“孩子,你为什么坐在我师父的座位上?”幼童答道:“你的师父就是我呀。”邬坚巴想到了师父的临终遗训,恍然明白了高座上的这名幼童原来就是师父的转世之身。
按照我们俗人的理解,转世最大的诱人之处就是前世的经验和智慧可以不断地积累下来,但现在看来,事情远不是这么简单。攘迥多吉虽然屡屡显示出神异,虽然被确认为噶玛拔希的转世,但佛教的基本功他还得从头学起,而且是跟着邬坚巴这位噶玛拔希的弟子学习。
好在小活佛是个非常好学的孩子,他七岁完成了出家仪式,十八岁受比丘戒,这些年间跟着邬坚巴几乎学遍了当时西藏佛教的重要典籍,后来还掌握了天文历法、医药占卜,成为西藏佛教史上一位以博学闻名的高僧。
攘迥多吉为后来所有的活佛转世系统开启了一个先例:举凡活佛转世,通常要有前一世的活佛在圆寂之前作出转世的预言,大致给弟子们指出一条寻访转世灵童的线路,而转世灵童也会展示一些神异现象,保存着前世的一部分记忆;在确认之后,灵童要被迎到寺里,从小接受严格的佛教培养。只有满足这些条件,人们才会甘心拜服。
明白了这个传统,我们就会知道,本书的传主仓央嘉措作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并不能完全满足以上这些条件,至少是无法把所有这些条件证明给大家看。如果没人生事倒也罢了,一旦有人存心生事,这就会成为被人揪住不放的把柄。仓央嘉措之所以能被敌人公然挑衅,问题就出在这里。
再看噶玛拔希从圆寂之后到转世之前的那一段“超自然”的经历,在后来各个派别的活佛转世当中也被不断地重现着。仓央嘉措的前世,即五世达赖,为三世达赖写过一部传记,书中记载二世达赖在圆寂之后也像噶玛拔希一样赶赴兜率天,在那里遇到了自己的守护神。于是,二世达赖与守护神一路踏着祥云,沿着一条五色的光道来到了一座村庄,找到了要在她的身体里投胎转世的那位怀孕女子。守护神驱走占据了那女子子宫的邪魔,使母胎变得洁净,二世达赖的灵魂才投了进去,转生为三世达赖。
现在我们看到,活佛转世完全是属灵的事情,只要不存在灵界的干扰,转世就会不断地进行下去。但是,现实世界远远没有宗教世界那么单纯,活佛转世竟然也会被现实力量打断,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说的故事。
3.被斩断的转世之路
不舍佛住,不违世法。
——《华严经·十行品》
黑帽活佛攘迥多吉长大成人了,成为了赫赫有名的一派宗主。在一次应元朝皇帝之邀前往北京的时候,攘迥多吉叮嘱一位叫做扎巴僧格的弟子常住德钦登寺,这位扎巴僧格后来就成为了噶玛噶举派另一个活佛系统——红帽活佛的第一世。
从此以后,噶玛噶举派同时有了两个系统的转世活佛:黑帽活佛和红帽活佛。在黑帽活佛年幼的时候,年长的红帽活佛来当他的老师;在红帽活佛年幼的时候,年长的黑帽活佛就当他的老师。现在我们熟悉的达赖和班禅两大活佛系统就是对黑帽和红帽活佛系统的翻版,达赖和班禅也是互为师徒的。
红帽系统的活佛转世到第十世的时候,已经是清朝的乾隆时代了。时值乾隆皇帝七十岁寿辰,一场灭顶之灾就在这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向着噶玛噶举派的头上砸了下来。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格鲁派(也就是仓央嘉措所属的宗派)的六世班禅进京祝寿,不幸染上了天花,就在北京西黄寺圆寂了。今天我们去北京安定门外的西黄寺,还能看到乾隆帝为六世班禅修建的衣冠塔。六世班禅圆寂之后,上至乾隆皇帝,下至王公大臣,馈赠了无数的金银财宝,都交给了六世班禅的哥哥——扎什伦布寺的主管仲巴呼图克图。仲巴呼图克图声称,这笔巨资只属于格鲁派,不能分给其他的教派。这话很有针对性,因为六世班禅还有一个哥哥,就是噶玛噶举派的十世红帽。
十世红帽活佛愤恨之下,想要整垮扎什伦布寺作为报复,但自己实力不够,于是亲自到了尼泊尔一带,劝说廓尔喀的国王对西藏兴兵。廓尔喀和西藏素来就有些嫌隙,和十世红帽活佛一拍即合,两度入侵西藏,劫掠扎什伦布寺。
为了应对廓尔喀的劫掠,清政府派出了一支劲旅,做统帅的就是我们都很熟悉的乾隆朝名人福康安。廓尔喀的军队吃了败仗,国王请降,十世红帽活佛自杀。乾隆帝下令,把十世红帽活佛的遗体肢解,分挂于藏地的各大寺院,以示警诫;红帽活佛一系的寺院、土地、农奴,全部查抄充公;红帽僧徒一百零三人改宗格鲁派,严加管束。尤其有一道诏令是:禁止红帽一系的活佛继续转世。就是从这一刻起,噶玛噶举派的红帽系彻底断绝。
十世红帽活佛的遭遇很能说明一个问题:即便是活佛转世这样的事情,最终也要由政治力量来决断。达赖一系也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如果不是一个很偶然的机缘,这一系的活佛转世也就被政治力量终止了。如果历史真的被这样改写了,仓央嘉措或许就会以一名普通农户的身份生活下去。造化弄人,谁能说得清呢。
的确,一位活佛是立是废,往往取决于当时最强的那支政治势力——无论是蒙古汗王还是清朝皇帝。仓央嘉措的身世就是这样,以宗教领袖的身份,被夹缠在好几支政治势力之中,是废是立,是真是假,是生是死,犹如飙风中的一片树叶,完全由不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