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布达拉宫之后,江央扎巴老师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单独挑选了几部佛经,递给了少年仓央嘉措。仓央嘉措一时不明白老师的意思,只知道这几部佛经都是之前不曾学过的,有《狮子师本生鬘》,有《菩萨本生如意藤》,有《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有《树屯本生经》……有的是经书全文,有的只是单独的一卷。老师不讲,只让自己细看。
足足过了七天时间,心猿意马的少年仓央嘉措才把这些经书看完。合上最后的一页,他终于明白了老师的意思。——这七天的时间里,这几部经书的内容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古代的班遮罗国有两位国王,一个统治北界,一个统治南界。北界王广行佛法,龙子在这里普降甘霖,人民安居乐业;南界王狂悖暴虐,不信佛法,搞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阴险的南界王派出巫师,以法术困住了龙子,龙子只好变为人形,向猎人求救,并以捆仙索相赠。
附近的山上住着一位仙人,他告诉猎人,紧那罗国的公主悦意会在每个月的十五日来山中的池塘沐浴。猎人便藏在树丛里,使出捆仙索,捉住了悦意,扣下了她的“髻宝”,她便再也不能腾空飞起了。
但不管猎人想尽千般办法,悦意就是不肯嫁给猎人,说如果非要在人间成婚的话,自己是公主,也只能嫁给王子,猎人便把她献给了北界王的王子善财。善财和悦意成婚之后,夫唱妇随,十分恩爱。
后来边境出现敌情,善财王子出征平乱,北界王却天天被噩梦困扰,御医束手无策。国师出了一个主意,说只要把紧那罗的女子杀掉祭神,就可以保佑国王无恙。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与《诺桑法王》的情节如出一辙,善良的王后偷来了“髻宝”,悦意公主腾空飞回了天界,胜利归来的善财王子历尽千难万险才感动了紧那罗国的国王,带着悦意公主重返人间。
仓央嘉措少年恍然明白了老师的苦心,明白了戏剧中的诺桑王子就是佛经里的善财,明白了悦意公主就是云卓仙女,明白了善财就是释迦牟尼在百世轮回之前的一次生命,明白了戏剧当中那一场情深意切的恋情原来是一个佛本生的故事,明白了爱情道路上的一切披荆斩棘不过是对佛法追求的一种隐喻。那一刻,他若有所得,也若有所失。
于是在仓央嘉措的情歌里出现了这样的一首:
夺人心魄的云卓仙女呀,本是我猎人捉住;
却被位高权重的官家,诺桑法王夺去。
于道泉先生在翻译这首诗的时候并不晓得诗中的含义,于是作了如下的注释说:“有一个故事藏在这一节里边,但是讲这个故事的书在北平找不到,我所认识的藏族人士又都不知道这个故事,所以不能将故事中的情节告诉读者。” ——这个故事其实就是藏族古戏《诺桑法王》的故事,仓央嘉措如此写来,似乎暗示了剧中那位云卓仙女将来的命运吧。
大约一个多月之后,仓央嘉措少年仍然着一袭普通的僧装悄悄走出了布达拉宫,只是这一次出行是由江央扎巴老师秘密安排的。关于那一天,仓央嘉措在余生里时常想起。那一天就停驻在他身体里,他时常一个人,静静地、不断地重温,反复地经历。
这次,她扮演的是赤美滚登的妻子。
仓央嘉措到达广场时,《赤美滚登》已经开演了。这也是一部很有名的藏戏,观众们兴奋地围着舞台,等着演员再次诠释他们早已烂熟于心的故事:从前,白岱国国王有一件叫做如意宝的宝物,可任由主人要什么就变出什么,因此被周围的国家所觊觎。而白岱国王子赤美滚登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当敌国的老婆罗门装成的乞丐向他哀求施舍时,慷慨的赤美滚登竟然将如意宝给了乞丐。愤怒的国王将赤美滚登流放。在被流放的过程中,赤美滚登仁心不改,坚持向沿途的百姓施舍,甚至连自己的妻儿和眼睛都施舍给了一位盲老头儿。这样的善心终于感动了所有的人和神,在归国途中,妻儿回到他身边,他的眼睛也重见光明。赤美滚登回国后,老国王让位于他,但他又让位于自己的儿子,对权位毫无贪恋。最后,故事以他与妻子双双化作莲花,乘风飞向印度作为结尾。
人们喜欢这样的收尾,喜欢看到善良者有一个漂亮的结局。而仓央嘉措喜欢人们心中的这种喜欢,这会让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善良。到后来,当仓央嘉措被押解到青海湖畔,看到宽阔的湖面掀起浑浊的浪,看到鸟儿在漫天风沙中收起翅膀,他想起了人们在主人公获得幸福归宿后拼命鼓掌的样子。
舞台上,戏还在进行。当赤美滚登将妻子赠与盲老头儿,妻子的眼神在观众中引发了一声声隐秘的叹息,华丽夺目的戏服将她忧伤的轮廓勾勒得愈加明显。上一次,她是云卓仙女;这一次,她是赤美滚登的妻子。
她从前是很爱笑的,下雪也笑,天晴也笑,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取消她嘴角的笑。她家的牛数量很多,每一头她都认真地起了名字。放牛的时候她总是赶在仓央嘉措前头,高高地扬起鞭子,大声喊着每头牛的名字,活像个大将军,很骄傲的样子。每当瘦弱的仓央嘉措因为无法控制牛群而惊慌时,她总是向他丢过去高傲的一瞥,然后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用欢快的语气吆喝着,将她的牛群和他的牛群一起赶到水草更丰美的地方。
但现在,她没笑,眉头紧锁着,站在舞台上,扮演赤美滚登的妻子。
她是适合在舞台上的,仓央嘉措曾经不止一次这么想。她的辫子那么黑、那么长,脸色那么红润,声音又那么响亮,一里以外的牛儿也能听到她的吆喝。她要是演藏戏,一定又神气又好看。仓央嘉措在放牛的时候不止一次这么想。你要是演藏戏,一定特别好看,仓央嘉措小声地说,说完将头埋得很低很低;她仔细地听,听完便将下巴抬得老高老高,笑眯眯的。
而此刻,她就在舞台上,她扮演赤美滚登的妻子,她望向他。不知道是不是剧情需要,但她望向他。
仓央嘉措总是被人望着。他是达赖,是活佛,藏民们满腔期待地望着他;怕他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达赖,他的老师和辅臣们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希望找到合适的机会将他手中的权柄夺下,他的政敌死死地望着他。他总是被人望着。几年后,他拒绝接受沙弥戒,五世班禅和桑结嘉措惊恐地望着他;再过几年,他被押解出藏时,藏民们眼眶中噙着泪水,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他愿意被望着,以前和她一起放牛,总是他望着她,偶尔她也望着他,他便会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愿意被望着,如果这些目光的目的地真的是他,而非他尊贵的身份。因为这个尊贵的身份,他们的目光囚禁了他从十五岁往后的全部时光。
但此刻,舞台上的她望着他,目光柔和,像一条温暖的河流向冰封的岛。她望向他,时间很长,有好几秒。
几年后,失去达赖身份的仓央嘉措,被曾经跪在他脚下的士兵押解着走过风沙弥漫的青海湖时,想起的正是这道目光。士兵们跪倒在他脚下,不是他的选择;士兵们捆绑他的双手,也不是他的选择。不过,这世界上也许根本不存在“选择”这回事,“选择”只是命运之神将人们玩弄于股掌时使其心头宽慰的假象,剧本早就设定好,不管你选择何种角色、哪句台词,生活的本质是没有改变的。仓央嘉措坐在囚车里,路面崎岖,他就随着车摇摇晃晃,他想起那道目光。囚车冷冰冰的,就像布达拉宫一样。
不过现在,他一点不感觉寒冷,他挤在台下,而她就在咫尺以内的台上,整个拉萨都有了心跳和呼吸,连布达拉宫也打开了窗。
有一段时间,仓央嘉措时常靠在布达拉宫砌死的窗口,闭上眼睛,做出眺望的姿势。没有风,也没有光,窗口已被砖封死,但仓央嘉措迷恋窗的形状,那形状给了他关于风和光的想象。他闭上眼睛,用手细细摩挲窗棂,小心翼翼地避开砌砖的部分,做出眺望的姿势。有时,以眺望的姿势,靠着窗口睡着了,便会做关于飞翔的梦。仓央嘉措愿意做这样的梦,就算要被醒来后的失落所惩罚,他还是愿意。醒来后,窗口依然封得死死的,一点也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于是仓央嘉措可以尽情地假设,每道窗户的背后都有着一道那样的目光。
窗口依然封得死死的,一点也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于是仓央嘉措才可以在余生里当做她还活着,依然有着那样的目光。
少年仓央嘉措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云卓仙女是在大昭寺的讲经大会上。那一天,佛学已经卓有小成的他在盛大的华盖与经幢的簇拥下,以法王之尊为僧俗两众讲经说法。远远在人群的外围,他隐隐瞥见了那张美丽而虔敬的脸,恍惚之间,他却只想把世界颠倒过来,任由自己走下这尊贵而冰冷的宝座,跪伏在云卓仙女的脚下。
没人知道,当她膜拜着他的尊贵的时候,他却在心底深处膜拜着她的美丽。
在试图以佛经驱散思念的那些日子里,少年仓央嘉措对佛法开始有了一些自己的思考。
佛经上说,世间一切皆苦。生是苦,老是苦,病是苦,死是苦。与所爱的人别离是苦,是谓“爱别离苦”;与所憎的人相会是苦,是谓“怨憎会苦”。少年仓央嘉措益发迷惑着,如果自己不得不走完这条活佛之路,也就不得不承受着与所爱之人的别离,不得不整日陷入那些烦人的宗教与政治事务当中,不得不遗忘恋爱的感觉而精心计算于税收的数字,不得不把云卓仙女永远地关在布达拉宫的大门之外而心烦意乱地应对那些税务官和使臣们,不得不扼住妙音天女的歌喉而整日说一些场面上必不可少的官话……那么,爱别离苦与怨憎会苦岂不是永远与自己如影随形么?难道,这就是佛法所要追求的结果么?
记得老师讲过,要追求至高的佛法,就需要堪破世间一切皆苦,万事万物皆无自性,永远在轮回的大海中迁流不息,不得解脱。但是,世间一切何曾皆苦呢?家乡的草原和天空是那样美,美得没有半分的苦涩;妙音天女的声音是那样美,美得没有片刻的喑哑;云卓仙女更是美丽得不可方物,那美丽可以燃烧起沉沉的死灰,可以波澜起古井的死水……这一切,何曾是苦!
他见过修“不净观”的僧人,他们打坐入定,仔细观想自己的身体,为的是看明白这副臭皮囊无非是一些白骨、血液、内脏、毛发的合成物而已,没有美丽,只有丑恶,自己的身体如是,他人的身体如是,老翁老妪的身体如是,俊男美女的身体亦如是。有些修行者甚至要对着死尸观想上好几个日夜,终于在他们的眼里,每个人的身体都不过是一些肮脏零件的聚合,不过是臭皮囊,是红粉骷髅,不值得多看一眼。
不净观,白骨观……他永远也不能理解这些古老的修行法门。虽然他也知道,在那个古老的印度,有无数的高僧借着这样的艰苦修行而证得了罗汉果位,但他就是无法相信妙音天女的声音是哑的,云卓仙女的容颜是丑的。
于是他困惑,他疑惑,他思考:既然是美,为什么不该勇敢地追求?既然是束缚,为什么不该勇敢地摆脱?终于,他在一个最重要的场合里做出了一件最惊世骇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