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成意见并且无保留地发表是人类应当享有的自由,其具体的理由我们已经在前面的章节详细地阐述过。这个自由如果不被承认,或者不考虑规则地过度主张这种自由,那么不仅仅是在人的智性层面,在人的德行层面都会产生致命的影响,这我们也已经在前面的章节详细地阐述过。现在,接下来的第二步,我们就需要调查清楚前面阐述的理由是否也要求人们应当有自由去依照其意见而行动,意思就是要在生活中实践其意见,只要风险和危难是由他们自己来承担的,就不应受到来自同人们的物质方面或道德方面的阻碍。反之,就会受到人们的阻碍。不会有人顽固地坚持行动应当如意见一样自由。相反,即便是意见本身,发表意见的情况如果足以使意见的发表积极煽动某种祸害发生,其特权也将失去。
比如有一种意见认为粮商是使穷人遭受饥饿的人,或者认为私有财产是掠夺的一种,如果它们的流传形式仅限于报纸,是不应该被妨害的,但是,如果是以口头方式进行宣讲,或者以标语的方式宣传,并且对象是一大群麇聚在粮商门前的激愤的群众,对其施加惩罚就是正当的。无论是何种行动,若没有正常的理由而去贻害他人,就可以借人们不谅的情操甚至是借用人们的积极干涉对其予以控制。对于比较重要的事情,更要这样做。必须将个人的自由限制在这样一个界限上:就是自己绝对不能成为他人的妨碍。但是若他在涉及他人的事情上不会有碍于他人,而只是在涉及自己的事情上,依照自己的意向和判断而行动,则凡能够证明意见应有自由的,也一样应当证明他可以被准许在某种程度上牺牲自己,将其意见付诸实践而不受妨害。
前章所提到的某些原则,比如,人类是有可能犯错误的;人类大部分的真理只是半真理;意见的统一是无可取的,除非是所有对立意见经过最充分和最自由的较量的结果,而意见的分歧也并非坏事而倒是好事,至少在人类未达到远比今天更能认识真理的一切方面之时是这样——上面提到的原则都可以适用于人们行动的方式,其适用度不比适用于人们的意见低。不同意见的存在在人类尚未完善时是大有用处的,在生活方面亦可以说:生活应当存在许多种不同的试验;只要对他人没有损害,各式各样的性格可以自由发展;应当用实践证明不同生活方式的价值,只要有人认为应当拿来一试。总之,个性应当维护自己的权利,当然,前提是在并非主要涉及他人的事情上。在以他人的传统或习俗为行为的准则,而不是以本人自己的性格为准则的地方,就缺少个人进步和社会进步中一个颇为主要的因素,而这个因素同时也是人类幸福的主要因素之一。
在主张这条原则时一定会遭遇的最大困难,在于人们一般对于这个目的本身漠不关心,而不在于人们必须领会要用什么手段去达到一个已经认定的目的。如果大家都已感到福祉的首要要素之一是个性的自由发展;如果大家都已感到这是文明、教化、教育、文化等一切东西的必要部分和必要条件,而不仅仅是与其并列的一个因素;那么,自由就不可能被低估,而个人自由与社会控制二者之间的界限的调整也就不会有太大的困难,问题就在于,个人自动性具有什么内在价值,在一般的想法中很难见到。
大多数的人不能领会为什么人类现有的那些办法对每人说来还不够好,就在于他们满足于那些现有的办法(因为它们做成现在的样子,正是这大多数人的功劳);甚至在多数道德改革家和社会改革家的心目中,当他们用嫉恨的眼光看时,自动性就被看做一种麻烦的甚至是叛逆性的障碍物,妨碍着大众普遍接受他们自己认为对人类最好的办法,而并不将他们看做理想的一部分。甚至对于像一位杰出的学者兼政治家——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作为一篇论文主题来表述的一个教义,它的意义也只有少数出自德国的人能领会到——大意是说:“人的目的,不是那些由模糊短暂的欲望所提示的,而是由永恒不易的理性诏谕所指令的目的,是要最高度和最调和地发展各种能力,使其成为一个完整而一贯的整体”,所以,“每人所应一直为之努力,尤其是意在影响同人的人应该永久注视的目标,应该是能力和发展的个人性”;而这便需要两个层面的要素,就是“自由的多样化和境地的多样化”,二者一经结合就产生了“个人的活力和繁复方面的分歧”,而这些东西又自相结成“首创性”。a
虽然像洪堡所讲的那种教义人们很少听闻,并且还会诧异于听说个性有那样崇高的价值,但是我们必须意识到,这个问题只存在程度之别。没有人会坚持认为人们行为中的美德只是彼此照抄。也不会有人认为,人们在自己的生活中和仅仅与自身有关的行为中不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或自己的个性的任何一点痕迹。此外,若硬说人应当像他们出世以前对世界一无所知那样,或者好像经验至今还未表明某种生存方式或行为方式比他种较为可取那样行事,是很荒谬的。所有人都赞同人在年轻时就应受到这样的教育和训练,以便他能够知晓并受益于人类经验已经证实的结果。但是要知道,当一个人的能力已臻成熟的时候,就应该让他按照自己的办法对经验加以运用和解释,这既是人的正当条件,也是人的特权。应该由他自己去找,他记录下的经验中有哪些可以恰当地适用于他自己的情况和性格。在某种程度上,他人的传统和习俗,只是表明这些人的经验教过他们什么东西的证验;而证验是可以例推的,因而就要求他来遵从。然而问题在于:第一点,这些经验所涉及的范围也许没有那么深广,或者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正确理解它。
第二点,他们也许正确理解了经验,但是这些经验却不适合他们。合乎习俗的情况和性格造成习俗,而他们的情况或性格也许不合乎习俗。第三点,即使习俗既适合他们又是好习俗,但若他们仅仅是因为其为习俗而遵从它,那并不会使他的作为人类专有禀赋的任何属性有所发展,也不会对他有所教育。人类的觉知力、判断力、辨别感、智力活动,甚至道德取舍等,只有在进行选择时才会被运用。凡因其为习俗就照着做的人就不会作任何选择。因而他在辨别或者要求最好的东西方面都不会得到实习。和肌肉的能力一样,智力的和道德的能力也是只有经过使用才会得到提高的。而一个人做一件事如果只是因为他人也做了那件事,那和相信一个东西只是因为他人相信了那个东西一样,他的官能便不会被运用。因此,如果说,若是对于自己的理性来说,一个意见的根据还不足以当结论,但他却采纳了这个意见,这只能减弱他的理性,而不能加强他的理性;因此也可以说,如果导出一项行动的并不是与本人情感上和性格上吻合无间的东西(在与喜好或他人的权利没有关系的时候),这不会使他的情感和性格变得活跃而富有精力,反而会促使它们趋于怠惰和迟钝。
..a 见洪堡所著《政府的范围与义务》(The Sphere and Duties of Government),德文本第11~13页。
有的人让世界或者他所属于的那部分世界为自己选定生活方案,那么,他就不需要任何其他能力,而只需要人猿般的模仿力。有的人自己选定生活方案,这就要调用他的一切能力了。他必须借助观察力去看,借助推论力和判断力去预测,借助活动力搜集作决定需要用的各项材料,然后通过思辨力来作出决定。在作出决定之后,在坚持自己考虑周详的决定时,还必须借助毅力和自制力。随着行为中按照自己的判断和情感来决定的部分逐渐增大,他相应地需要并运用那些属性。即使那些东西一点儿也没有,他也可能会被引上某种好的道路而避开有害的途径。
但是一个人的相对价值又是怎样的呢?真正重要的不仅在于人们做了什么,还在于做了这事的是什么样子的人。在人类正当地使用自己的生命以求其完善化和美化的工作当中,人本身无疑居于第一重要的地位。假如有一批机器人,盖好了房子,种出了谷物,打完了仗,审问了案件,甚至把教堂也建立起来,而且连祈祷文都念过了;假如我们要把一些现在居住在比较文明的一部分世界之中但依然只是自然界能够和将要产生的饿殍的标本人类换成这样的机器人,那还会有可观的损失。人性不是一架能按照一个模型铸造出来的机器,能够在造好后分毫不差地去做替它规定好了的工作;它更像一棵树,需要生长并且从各方面发展起来,需要按照那使它成为活东西的内在力量的趋向生长并发展。
大家或许会认同这一点:人对其理解力的运用是可取的;对于习俗,要进行有头脑的遵循,有时甚至可以作有头脑的分歧,这也好过盲目的和单纯机械般的附从。总之,理解力应当属于我们自己,人们在某种程度上认可这一点。但是如果说欲望和冲动也应当属于我们自己,如果说保有我们自己的带有任何力量的冲动绝非什么危机和陷阱,人们就不那么愿意认同了。可是完善人类的组成部分中确实包括欲望和冲动,它们与信赖和约束地位相同。强烈的冲动在没有恰当地得到平衡的时候,即只在一组目的和意向已发展成为力量而另一些应当与之并立的东西却还处于微弱而不活跃的状态的时候,才具有危险性。人们之所以做出恶劣的行为,是因为他们的良心弱,而不是因为他们的欲望强。良心弱与欲望强这二者之间并没有自然的联系。自然的联系是另外一种样子。若在欲望和情感方面,说某一个人比另一个人较为强烈和较为多样,只意味着他具有较多的人性原料,所以就可能有能力做较多的祸害别人的事情,同样,也会有能力做较多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