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位在欧洲长时间旅行的美国人对我说过:“我们惊讶于英国人在对待仆人时所表现出的高傲和专横态度;然而同样使我们难以理解的是,有的时候法国人对仆人过于亲昵,或者甚至可以说他们在仆人面前总是表现得十分客气。这让人觉得法国人好像是害怕支使仆人一样,上级和下级之分还不够明确。”
我认为他的观察是十分正确的,我也曾经多次这样说过。
我一直认为,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英国堪称世界上主仆关系最为严谨的国家,而与其完全相反的法国则是世界上主仆关系最为松弛的国家。我从来不曾见过任何其他国家的主人地位像这两个国家一样悬殊。
而美国的情况则恰恰处于这两种极端之间。
上文所述,仅仅是表面和外在的事实而已。为了探明这个事实产生的具体原因,还需要进行深入彻底的研究。
自古至今,还不曾出现过身份平等得不存在贫富之分,以至于也不存在主仆之分的社会。
民主制度的出现并不妨碍主仆这两个阶级的存在;然而它却在改变着两者的思想意识,并调整着两者之间的关系。
贵族制国家的仆人形成了一个单独的阶级,如同主人阶级一样,这个阶级向来没有变化。不久,在这样的国家里便建立起来一种固定的秩序。在仆人阶级中,也像在主人阶级中一样,迅速出现了等级、集团和显赫人物,并且他们也世世代代相传,地位一直不变。主人和仆人分别处于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的两个社会之中,并且永远保持着这种差别,但他们都遵守着相同的原则。
这种贵族制度对仆人的思想及习尚的影响绝不亚于对主人的这种影响。尽管其在各方产生的结果并不相同,但是不难看出原因是相同的。
在一个大的国家中,主人和仆人会各自形成一个小的国家,从而对公正与不公各有其固定的看法。他们对人生的不同行为,亦各有其独特的、不变的观点。在仆人社会中,也如在主人社会中一样,人与人相互间同样发生很大影响。他们都承认固定的规范;尽管不存在明文规定的法律,却有指导他们行为的舆论。长期形成的习惯,就像规定的制度一样支配着他们。
这些人命中注定会受人支使,他们对名誉、美德、正直和光荣毫无疑问与主人的理解完全不同。然而他们却存在着仆人的名誉观、美德观和正直观,若是我能够用一句话来表现,可以说他们有一种虽然身为仆人但是却自觉光荣的心理。[1]
尽管这个阶级处于低贱卑微的地位,但不要因此认为这一阶级的所有成员都胸无大志。要是有人这样以为,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即便这个阶级处于低下的地位,但其中的一些出类拔萃并且不甘于放弃高高在上地位的人,却处于类似于贵族的地位。这个地位使他们变得趾高气扬,自高自大,认为自己也有大德,也同样能够做出不亚于他人的一番大作为。
在贵族制国家里,往往有一些心地高尚并且精明强干的小人物在为大人物服务。身为仆人,他们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虽然服从于主人的意志,但是并不怕惹怒主人。
但是仆人阶级中的下层,情况则差异极大。可想而知,处于仆人阶级的最下层者,其地位毫无疑问是最低的。
法国人为了称呼服务于贵族的仆人专门创造了一个词,即奴才(Le laquis)。
“奴才”一词可以说是个很难听的词,人们如果想要骂一个最下贱的人,但是却又找不到其他词时,就用这个词来称呼他。在旧君主制度时代,人们如果想骂一个最卑鄙无耻的人时,常说他有奴才的根性。只说这一句话就够了,人们完全能够理解它的含义。
身份的永远不平等一方面使仆人养成了与众不同的德行和恶习,另一方面又使他们在主人面前处于一种十分独特的地位。
在贵族制国家中,穷人自年幼起就驯服于受人指挥的思想。他们的目光不管投向何处,所见到的只有等级森严的社会组织和下级服从上级的场面。
因此,在身份永远不平等的国家内,主人能够轻易地使仆人百依百顺,并且毕恭毕敬地服从自己。原因在于,仆人尊重主人一方面是出于服从主人,而另一方面还出于服从于主人所在的阶级。主人阶级毫不留情地将贵族制度的压力全部压在仆人头上。
仆人的行动受到主人的支配,并且他们的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被主人左右。在贵族制度下,主人对服从于自己的人的思想、习惯以及情绪,总是在潜移默化中起着深远影响,甚至于影响的广度远远大于他们的权威的影响。
在贵族制社会不仅存在着世袭的仆人家族,还同时存在着世袭的主人家族,此外,同一仆人家族常常连续几代都为同一主人家族服务(这就好比两条既不相交又不分离的平行线一样)。这一事实使这两类人的相互关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此种贵族体制下,主仆之间尽管不存在天生的共性,并且财产、教育、观点和权利又使他们彼此之间的处境有天壤之别,然而经过了时间的磨砺,岁月终于使他们结为一体。他们彼此眷恋于对往事的一连串共同的回忆。即使他们在诸多方面存在差异,也能够相互融合。而民主社会则恰恰与此相反,虽然那里的主仆天生就几乎没有差别,然而却总是互相以陌生人相待。
因而,在贵族制国家中,主人通常会视自己的仆人为自家人和下属,并且会在利己主义驱动下关心仆人的命运。
同样地,仆人也有这种想法,偶尔会觉得自己属于主人的集团,所以他们也像主人那样将自己视为主人的附属物。
贵族制度中的仆人处于他们自己无法摆脱的从属地位;然而在他们之上的,则是一些不会失去高高在上的地位的人。仆人们愚昧、贫穷并且要终生都听人支使;主人们则是荣华、富贵并且一辈子都能够支使他人。尽管这两个阶级永远迥然不同,然而却经常接近,而将它们结合起来的联系,只要它们能够存在就不可避免地将继续下去。
做仆人的在这种处境悬殊的条件下,终于不再关心自己。他们逐渐地忘却了自己,也可以说是放弃了自己,或者不如说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主人,并自以为通过这样的行为确立了自己的人格。他们以支使他们的人的财富来炫耀自己,并运用主人的荣誉来为自己增辉,用主人的高贵来抬高自己,并且一直陶醉于那些因为仰仗于他人而得来的光荣。他们往往将这种光荣看得比其全权的持有者看得还重要
一旦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情景奇妙地结合在一起,就会既使人感动,又使人觉得可笑。
仆人心里被转移来的主人情感,不可避免地会在仆人的身上缩小或者降低其原有的量度,即变得褊狭和低级。原本存在于主人身上高尚的东西,一旦被移到仆人身上就变成了无聊的虚荣或者是令人生厌的矫饰。身为大人物的仆人们,他们总是摆出其主人所应当具有的派头,甚至比主人还要更加计较一丝一毫的特权。
在法国人中,现在还偶尔能够看见几个这样的贵族老仆。作为这类人的孑遗,不久以后,伴随他们的消失,这类人将会彻底不复存在。
在美国我从未曾见到过这样的人。不仅美国人不知道我所讲的这类人,而且让他们理解这类人的存在也是十分困难的。让他们想象这类人的存在,几乎同让我们想象古罗马的奴隶或者是中世纪的农奴的存在一样困难。尽管所有的仆人都有高低之别,但他们都是同样的原因造就的产物。作为一个整体,他们正从我们的视野中消逝,并伴随使他们产生的社会情况的变化结束其往日艰难困苦的岁月。
身份的平等使得新型的仆人和主人得以产生,而且在他们之间建立起新型的关系。
在身份几乎能够完全平等时,人们就可以不断改变自己的处境。尽管仍然存在仆人阶级和主人阶级之分,然而阶级的成员及其成员的家系并非一成不变的。此时此刻,无论是发号施令的,还是听人支使的,都无法做到永远一成不变。
仆人并非孤立于群众之外的人,因而他们不存在自己固有的习惯、偏见和风尚。他们既没有特定的精神面貌,又不具备独特的感情表达方式。他们没有意识到因地位而导致的善和恶为何物,然而他们与同时代的人一样拥有同等的知识、思想和感情,并且也具备同时代人拥有的那些善和恶。同主人一样,仆人们中间也既有正人君子,又有无赖小人。
同主人之间一样,仆人之间也并不存在任何身份不平等的现象。
在仆人阶级中,既不存在高人一等的等级,也没有永远不变的等级制度。因而你无法从那儿见到在贵族制社会与其他社会中能够常见的尊卑之分。
在美国,我就从不曾见到一个人能够让我想起那些欧洲人还不曾忘记的那些赫赫有名的忠仆;然而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我想起那些奴才。在美国,忠仆和奴才的痕迹都不复存在了。
在民主制度下,仆人们不仅彼此平等,甚至可以说他们与主人也是同样平等的。
为充分理解这一点,我有必要对此进行说明。
仆人随时都有可能会变成主人,并且他们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主人。所以,仆人与主人并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