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猎手
刘晓莹译
“你看,那儿有个不小的岛屿,”惠特尼惊叫道,“真是太神秘了。”
雷福德紧忙问道:“那是个什么岛?”
“旧地图上把它标示为‘迷船岛’,”惠特尼回答说,“那是个让水手们谈虎色变的地方,我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也许是由于他们迷信的缘故吧……”
“看不见啊!”雷福德架起高倍望远镜试图去观察那个神秘的岛屿。
“你眼力不是挺好的嘛!”惠特尼笑着说,“我都仿佛看见四百英尺外正躺着你打倒的麋鹿呢,怎么这点儿夜色你就连四码外的东西都看不清了?”
“哈哈,别逗我了,确实连四码都看不见,这夜太黑了,整个天空就像是一道黑幕布。”雷福德并不理睬惠特尼的玩笑。
“到了里约就差不多天亮了,”惠特尼自信满满地说,“我们应该在几天内把打猎的用具都准备好,我想那种专门用来对付美洲虎的猎枪也应该有货了吧。到艾默顿我们将有一次十分尽兴的狩猎活动,狩猎这玩艺儿,可是不错。”
“对,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棒的运动。”雷福德应和道。
“呃,那只是对猎手而言,”惠特尼更正说,“对美洲虎而言可就大不相同了。”
“胡说什么呢?惠特尼,”雷福德说,“你是个大猎手,看不是个哲学家,谁会在乎美洲虎的感受?”
“也许美洲虎确实这样想。”惠特尼坚持说。
“唉,它们哪有什么思想。”
“即便如此,我也认为它们至少懂得害怕,害怕痛苦,害怕死亡。”
“真荒唐,”雷福德笑着说,“这种鬼天气,它们热得什么都不想干才是真的。现实点儿吧,惠特尼,世界本就是由两个阶层组成的——猎手和猎物。幸运的是,你我都是猎手。——嗨,你觉得咱们现在过了那个岛没有?”
“天太黑了,我不敢保证,但愿我们已经过了。”
“你说什么?”雷福德问道,“这地方好像名声不太好。”
“该不会有野人吧?”雷福德满脸狐疑。
“不,野人在这个魔鬼之地都生存不了,或许那只是老水手们的传闻掌故,不过你不觉得今天整个船组都很紧张吗?”
“亏你还提这事儿,他们一天都神经兮兮的,就连船长尼尔森……”
“是啊,就连那见多识广的老船长,一个身处险境也敢叫魔鬼滚开的老瑞典家伙都显得有点怪异,他那像淌血一样的蓝色眼睛满含着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我能从他那儿得知的便是‘这地方在那些远渡重洋的人们心中是个魔鬼区域’,接着他便严肃地问我‘难道你感觉不到异常吗?’——似乎我们周围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恶毒的因子……嗨,你这家伙,我同你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请你不要嘻笑,弄得我浑身冷飕飕的。”
“可是并没有风啊,这海面平静得就像一大块玻璃。噢,那么我们是不是正在向靠近那个险恶的岛屿,我怎么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呢,难道是因惧生寒?”
“别胡思乱想,”雷福德说,“一个迷信的水手总是可以把他的恐惧传染给整条船的人。”
“也许吧,但有时我认为水手们在身处险境的时候会有一种特殊的预感,况且我觉得邪恶也是可以感受到的东西。它在用波长传递信息,就像声音和光那样。不管怎样,我们将离开这块区域了,我真高兴。好吧,我想我该回去睡觉了,雷福德。”
“我可不困,”雷福德说,“我要到后甲板上再抽支烟。”
“那好吧,雷福德,明早见。”
“晚安,惠特尼。”
雷福德独坐在那里,沉沉的黑夜,万籁俱寂,只有游艇的隆隆马达声和船桨的哗哗拨水声不断涌入耳鼓。
雷福德靠在一张气垫椅上,悠然地品尝着他所钟爱的雪茄烟。
渐渐地,与恬静之夜相伴而生的倦意悄然袭来。“天这么暗,我可以睁着眼睡一觉了,那夜空就像是我的睫毛……”雷福德心想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突然一阵声响惊醒了他,不错,那声音就在右边,他的耳朵可是精于此道的。他又听到了那阵声响,喔,又一次,在这黑暗深处的什么地方,有人连放了三枪。
雷福德一下子跳起身来,他尽力睁大眼睛,循着那怪异的枪声望去,但在这样漆黑的夜里连伸手都看不见五指,更别提看什么远处了。
他对准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扭了扭身体,并尽力使身体保持平衡。他踮起脚尖,试图望得远一些,却不料他嘴里叼着的烟斗触着了船上的一根绳子并掉了下去,他急忙探身去接那只烟斗。突然只听一声尖叫,他失去了平衡,接着“砰”地一声,他感到加勒比海那似温又凉的水淹没了自己的头顶。
他挣扎着想浮出海面并试图大声呼救,但飞速前行的游艇掀起的海浪冲在他的脸上,苦咸的海水也趁势涌进他张开的嘴中。
游艇的后照灯闪亮地照在海面上,他拼命摇摆着身子,力图钻出海面。他奋力挥动双臂,追赶前行的游艇,忽然一个冷静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了,或许还有机会,或许船上的人会听见他的呼叫,他在水里慢慢甩掉他的衣服,并竭尽全力地大声叫喊着,但游艇仍在开足马力前行,带着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姿态,雷福德眼看游艇的灯光越来越远,直至成了夜空中闪烁的萤火,船上的人完全被这深沉的夜所迷醉了。
希望由渺茫而破灭,雷福德游了五十英尺之后便无奈地停下了,他被弃落在这险恶的深海里,这一望无垠的黑暗可是通向地狱大门的罪恶深渊?……一个浪头打在雷福德脸上,他忽然想起了那枪声,有枪声,雷福德又似乎看见了生的希望。对,在右边,那枪声来自右边,于是他在海浪中翻了个身,调头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挥臂游去,为了保存体力他游得并不很快,舒展的双臂轻轻地击打着海面。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时间也仿佛凝固了,他开始数着自己的划动次数,一,二,三……十……四十……他能划上几百下或更多……雷福德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一种在极度恐慌和绝望时动物发出的无奈的嘶吼,那凄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那黑暗的深处传来,他并无法辨别那究竟是何种野兽,他也并不想去弄清楚。只是那声音又一次激起他对生的渴求,就在前方,就在前方,他重新振奋起精神向那声音游去。噢,他又听到了,先前的那种声音很快又被另一种嘈杂纷乱、断断续续的枪响所打断。
“是枪声。”雷福德想着,继续向前游进。
大约十分钟过去了,雷福德那敏感的听觉又捕捉到了另一种声音。噢,那是海浪拍击岩石的狂啸和怒吼,在他听来,那无疑是此生所听到的最美妙音乐,他精神为之一振,倾听着这欢快的迎宾曲,奋力地游啊,游啊……当他从那激情的陶醉中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发现他已在岸边的岩石上了。这是个多么不平凡的夜晚啊,他居然挣脱了那黑暗中魔鬼的召唤之手,从地狱的深渊里登上了诺亚方舟,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在离岸边不远的草丛中躺下,不久便沉浸在此生最为甜美的梦乡之中了。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迎接他的是温暖、柔和的日光。
从太阳的位置来看现已接近黄昏,充足的睡眠又赋予了他新的力量,他的整个身心都充满了一种再获新生的兴奋之感,他爬起身来,伸了个惬意的懒腰,便开始四处观望。蓦地,一种强烈的饥饿之感袭上胃部——“有枪声的地方,一定有人;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可以充饥之物。”他思忖着,猜测不出什么种族的人可以在这种地方生存。这里天荒地远,没有港湾,也没有船舶,只有那满目的茂密丛林在海岸线上延伸。在密密麻麻编织如网的草木之间,找不出一丝道路的痕迹。
雷福德心想,或许沿着海岸线走容易点儿,打定主意,他大步上路。
就在距离他昨天上岸不远的地方,他忽然站住了。
前边的草丛东倒西歪、杂乱无章地躺倒在地上,旁边绿树的枝桠也三三两两地折断,似乎是什么大猛兽受伤了。雷福德循着踩倒的草印,隐约看到有一条小路伸向密林深处,忽然一个小小的闪光东西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弯腰捡起一看,原来是个空子弹壳。
“二十二颗,”他嘀咕着,“真奇怪,这头野兽竟然这么大,那猎人肯定是小心翼翼地循着那条路追过来的,看来这里就是他俩的恶战场。噢,明白了,我起初听到的那三声枪响一定是那猎人发现了这头野兽并开枪打伤了它,这最后一枪则是他追赶到这里并最终打死了那家伙……”他仔细地检查着地面,终于发现了他最想发现的东西——猎人的脚印。那行脚印正是通向他上岸的那个石崖方向,他沿着那脚印焦急而满心激动地向前奔行,脚下尽是些腐烂了的枝叶和疏松的石子、夜幕再次渐渐笼罩了小岛……当他终于发现灯光的时候,他满心欢喜,差点儿跳了起来。身后是浩瀚无边的黑暗,吞噬了大海,吞噬了丛林,也几乎吞噬了他;而眼前是星星点点摇曳闪烁的灯火,那是希望的灯火,获救的灯火,他不禁眼前一亮,来不及多想便朝着那灯光奔去。在他刚转过一个弯的时候,他还以为他遇上的是一个村庄,因为那儿有那么多的灯。
可当他狂奔至跟前的时候,才惊异地发现那竟是一座气势磅礴的古堡——恢宏壮观的高塔式结构,高耸入云的塔尖,在灯光的掩映之下,整个古堡的轮廓清晰可辨。这个古堡建在高高的山脊之上,古堡之外三面都是悬崖,借着堡内的灯光,可以清楚地看见崖下肆虐的海水翻吐着浪花,俨如一个罪恶之渊,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会不会是海市蜃楼?”雷福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当他伸手推开那高大森严的铁门的时候,他发现那并不是幻象,这石阶是真的,他在上面跺了三跺;那严实的大门和那硕大的门环也是真的,他在上面摸了又摸。这一切都是真的,确实是真的,但这仍像是一幅悬挂在半空中的幻景。
他拉起门环,门环发出吱吱地响声,似乎已很多年没用,然后他松开手让门环落下,门环扣在门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他似乎觉得已经听见里边的脚步声了,但那门仍然紧紧地关着。雷福德再次拉起沉重的门环,叩击铁门,门突然吱的一声开了,一道光柱从门内流泻而出,将雷福德笼罩在令人温暖的金色沐浴之中。
首先映入雷福德眼帘的是一个大家伙,他平生所见过的最健壮的彪形大汉——浑圆的臂膀,结实的肌肉,拖至脖颈的络腮胡须,一把长筒的手枪紧紧地握在手里——而那枪口现在正对着雷福德的心口,隐藏在杂乱长发之后的两只小眼睛恶狠狠地盯视着雷福德。
“别紧张,朋友。”雷福德满脸堆笑以试图缓和这紧张的气氛,“我可不是强盗,我从游船上落水了,我叫圣哥?雷福德,从纽约来的。”
那家伙依然像个石雕似的用枪指着雷福德,目光中威吓的神情并没有减弱半点儿,仿佛他根本听不懂雷福德在说什么,或者他压根儿就什么都没听,他穿着一种黑色的制服,镶着银灰色的衣边。
“我是纽约的圣哥?雷福德,”雷福德又重复着,“我从游艇上落水了,我很饿!”
那壮汉唯一的反应便是用手指举起枪托,然后两脚咋地一声侧转立正,举起另一只手敬了一个军礼,紧接着一个清瘦高大的男子从台阶上走下来,到了雷福德跟前,并伸出了手。
“非常荣幸能迎接杰出的猎手圣哥?雷福德先生的到来,我很高兴。”这人以一种轻柔优雅、彬彬有礼的语调说道。
自然而然地雷福德和他握了手。
“你要知道,我可是读过关于你在西藏猎捕雪豹的书,”那男子解释道,“我是亚拉夫中将。”
雷福德的第一印象便是觉得这男子非常英俊,接着便又感到他脸上有一种奇异古怪的神情,他身材高大,已过中年,头发有点儿花白,但他那浓密的眉毛和军人式的大胡子却黑亮无比,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深透而又不可捉摸的目光,高颧骨,大鼻梁,一张黝黑的脸上充满了矜持和威严。中将转过身去,打了个手势,那个大家伙才把枪移开,敬了个军礼退到后边。
“伊万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壮家伙,”中将说,“但不幸地他天生是个聋哑人,噢,可怜的家伙,恐怕像他这种情况也只能做奴隶了。”
“他是俄国人吗?”我问。
“他是哥萨克人,”中将微笑着说,浓密的胡须丛中露出了鲜红的嘴唇,“我也是。”
“来吧,”他说,“我们别在这儿聊天了,我们可以进屋谈得更晚些,现在你需要衣服、食物,还有就是休息,这儿什么都有,绝对是个舒适的好地方。”
伊万再次出现,中将念动着唇语和他进行着无声的交谈。
“如果你不介意,请随伊万去换换衣服吧,雷福德先生,”中将说,“你来的时候,我正准备晚饭呢,——噢,我等你,晚饭会很丰盛——噢,你先去吧,你会发现我的衣服就像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雷福德跟随着那个一言不发的家伙来到一间宽敞的卧室,里边灯火通明,一张大床足以睡得下六个人。这时伊万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睡衣——上乘的质地,典雅的款式,雷福德接过穿上。他忽然在衣角发现一个圆体的字母“K”,那是出自伦敦的一个名裁缝之手,这个裁缝是专为伯爵以上的贵族做衣服的。
伊万又领着雷福德到了一个餐厅,这个餐厅充满了中世纪的恢宏高雅之气,橡木的方格地板,高旷威严的脊式屋顶,足以容纳二十个人用餐的宽大长形餐桌,俨然封建帝王的皇宫一般。最令人惊奇的是在大堂四周依次摆放着很多的动物头颅,狮子、老虎、大象、鹿、熊,还有很多是雷福德从未见过的。屋内灯光灿烂夺目,而在餐桌的顶端,中将正独自端坐在那里。
“雷福德先生,你来点儿鸡尾酒吧。”他建议说。噢,当然,鸡尾酒是再好不过的了,雷福德注意到桌上的餐具竟是如此精致美妙,而且全部都是上好的瓷器和银器。
饭菜的样式各异,极为丰盛。亚拉夫中将吃了一半说道:“我们尽力来保持这种文明祥和的气氛吧,请原谅我最初的失礼——当然,我们离那些猎物很远——噢,你不介意这远涉重洋而来的香槟酒吧。”
“不,一点也不!”雷福德应答着。他觉得中将真是个热情好客的主人,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考虑周详。但有一点,或者仅是那么一点点儿使雷福德有些不自在的地方,那便是——每次当他吃完东西抬起头来的时候,都会发现中将在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那眼神像是在鉴定一件文物,又仿佛是在审视一个囚犯。
“也许,”亚拉夫中将说,“也许你很奇怪我居然知道你的名字。可是你要知道,我读过关于打猎的所有的书,不管是英国出版的,还是俄国、法国出版的。我在生活中只有一个喜好,那就是打猎。”
“怪不得这儿有这么多的奇妙的猎物,”雷福德咽下一块嫩香酥软的牛排,又接着说,“那头大野牛是我见过最大个儿的。”
“噢,你是说那只吗?那可是个大家伙。”亚拉夫中将指着那只野牛的头颅标本不无得意他说。
“它用角抵了你吗?”
“在一棵大树下它撞倒了我,”中将说,“它用角戳伤了我的颅骨,但是——我却要了它的命。”
“我一直觉得——”雷福德面露敬佩之情,“大野牛是所有狩猎对象中最危险的家伙。”
中将半天没有答话,他矜骄地微笑着,拉长了声调说:“不,先生,你错了,大野牛可不是最危险的,”他呷了一口酒,“在我所保留的这个岛上,”他以一种异样的语调接着说,“我的狩猎活动更加危险……”
“在这个岛上还有狩猎活动吗?” 雷福德惊奇地问。
“是最大最危险的狩猎活动。” 中将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真的吗?”
“噢,那当然不是这儿本来就有的,是我——保存在这个岛上的!”
“中将先生,你引进的是什么?”雷福德接着探问,“是老虎吗?”
“不,猎杀老虎在多年以前就不是我的兴趣所在了,我已经厌倦了,打老虎对我来说没有丝毫的激动和兴奋,也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危险。我可是为冒险而生的,雷福德先生。” 中将哈哈大笑。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金质的雪茄盒,递给他的客人一支,那是一支带银边的黑色长雪茄,它被香料熏过,因此发出阵阵的幽香。
“我们将进行一次大型的狩猎活动,你和我一块儿参加,”中将说,“我非常高兴能和你互相切磋狩猎的技艺。”
“但那是什么狩猎呢?”雷福德问。
“噢,让我来慢慢告诉你,”中将说,“我知道你一定会被陶醉的,我甚至可以宣布我做了一件世上少有的事,我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感受,雷福德先生,让我再给你倒杯酒吧。”
“非常感谢,中将先生。”
中将又倒了两杯酒,接着说道:“上帝使一些人成为诗人,一些人成为国王,而另一些成为乞丐。至于我,他让我成为一个猎手,我父亲说我的手生来就是拨弄扳机的。噢,我父亲是个富翁,他在克什米尔有二十五万英亩的土地,他还是个热情的运动健将。在我五岁的时候,他就给了我一支小枪,这支小枪是在莫斯科为我专门订做的,用于发射短箭,有一次我用枪射中了他的一块金质奖牌,他却并没有惩罚我,而是为我的男子汉气概表扬了我。我十岁的时候便在高加索杀了一头熊,我的整个生命都是狩猎的延伸。后来,我参了军——那可是被认为属于贵族子弟最大的荣耀。但哥萨克骑兵队却发生了分裂,我真正的兴趣却仍是狩猎。我几乎在所有的土地上进行过各种形式的狩猎,我无法告诉你我所猎杀的动物的数目,那简直是不计其数。”
中将深深吸了一口手中的雪茄烟,又陷入回忆之中。
“在俄国大政变以后,我离开了祖国——因为对任何一个哥萨克军官来说,那都是一种极大的羞辱,很多俄国贵族刹那之间丧失了一切,幸运的是,我在美国安全部投了一笔巨资,因此我可以不必在开罗开茶叶店或在巴黎为人开出租车了。自然,我也就可以继续我的狩猎爱好了,我在岩石区猎捕大灰熊,在东非猎捕犀牛,在刚果猎捕鳄鱼,噢,我在非洲猎捕大野牛的时候受了伤挂了彩,我也因此在床上躺了六个多月。等到我身体一恢复就出发到艾墨顿打美洲虎去了,因为我老早就听说它们是很难捕猎的,于是我就慕名前往,可是事实也并非如此。”那满是传奇色彩的哥萨克人说,“对于一个猎手而言,以他的思维,以他的猎枪,那些野兽根本无法比拟。我非常失望,我曾为此而彻夜难眠,直到一个美妙的念头开始在我的脑海中出现,打猎才又开始让我兴奋不已。别忘了,打猎是我的生命所在,我曾听说过美国商人一旦离开生意场就会逐渐精神崩溃——因为那是他们的生命。”
“不错,确实是这样的。”雷福德说。
“我还不想精神崩溃,我必须做点什么。要知道,我的头脑是极富逻辑思维的,非常善于分析。很显然,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狩猎活动的真正原因。” 中将笑着说。
“是啊,亚拉夫中将。”
“因此,”中将继续道,“我问自己为什么狩猎游戏不再吸引我……雷福德先生,你比我年轻,也许并没有像我打过这么多的猎,但是或许你已经猜到答案了。”
“那是什么?”
“很简单,打猎已经不能叫做刺激性的运动了,它已经变得太简单了,我经常可以猎取猎物,却只是不费吹灰之力地猎拳……”中将又点燃了一支新的雪茄烟,“我所到之处,猎物无不丧生,那可不是自吹自擂,那是必然结果。动物除了它们的腿脚和本能之外一无所有,本能这玩意儿可是不能用来思维的。噢,每当我想到这个美妙的时刻就异常激动……别着急,听我说。”
雷福德斜靠在椅子上,听着主人的话不禁陷入了沉思。
“究竟我该怎么办?突然一个灵感来了。”将军继续卖弄着玄虚。
“那是——”
中将笑了,仿佛在面对自己创造的奇迹之时能感受到无尽的满足,“我必须创造一种新的动物来供我狩猎。”
“新的动物?你在开玩笑吧。”
“一点也不,”中将说,“关于打猎我从来不开玩笑。我需要一种新动物,而我找着了。因此我买下了这个岛,并在这里修了这间宅院,这样我就可以继续我的打猎嗜好。对于打猎来说,这个岛屿真是无与伦比,有丛林,有小山,有泥淖,还有迷宫一般的小道。”
“可那是什么动物呢?亚拉夫中将。”雷福德打断中将的话。
“噢,”中将说,“那可是世界上最令人兴奋激动的狩猎游戏,目前还没有什么能和它相比。每天我都去打猎,但我至今还没有感到厌烦,因为我的猎物非常狡黠,它们很有头脑。”
雷福德露出满脸的疑惑。
“我的狩猎需要一种十分理想的动物,”中将解释说,“因此,这种理想的猎物应有何特征呢?答案当然是它必须有智慧、有胆量——一句话,它必须能够思维。”
“没有动物能思维。”雷福德反驳着。
“我亲爱的朋友,”中将以一种非常诡秘的声调说,“有一种动物可以……”
“难道你是指——”雷福德惊讶地问。
“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认为你并非在郑重其事,亚拉夫中将,你一定是在讲笑话吧。”
“为何我不可以郑重其事,要知道我是在谈论我最喜爱的打猎。”
“打猎,上帝啊,亚拉夫中将,你所说的一切简直是在屠杀。”
中将朗声大笑,他得意地审视着雷福德,“我可不相信像你这样有知有识的现代青年在这区区人命上还有这样陈旧浪漫的想法,相信你一定经历过战争吧!”中将打住了弗雷德的话。
“我可不会宽恕那些凶残的刽子手!”雷福德义愤填膺。
“哈哈哈,”中将一阵狂笑,“你是多么顽固不化啊!当今世界即使是在美国也没有人能指望那些富有阶层中会有一个年轻人还有你这样纯真美好的思想,那就像是在一艘豪华游轮上发现了一个鼻烟壶。噢,你是个清教徒吧、就和很多美国人表面上看起来的一样。但我相信,在你和我一同狩猎的时候,你会忘掉你那幼稚的想法的,雷福德先生,那时你会体会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灵魂的快感。”
“非常感谢,亚拉夫中将先生,我是个猎手,却不是个凶手。”
“噢,亲爱的,”中将面露不快之色,“别再用这个难听的字眼了,我想我会让你明白你的想法是多么无聊。”
“是吗?”
“生命是为强者而准备的,也是为强者而延续和升华的,如果需要的话,也是要被强者而独占的。弱者是为了给强者创造欢乐才作为上帝赐予强者的礼物降临于世的。我既然是强者,为何我不能使用我的天赐之物呢?那么如果我愿意去打猎,为什么我不能使用他们呢?我猎杀的只是这人世间的沉渣浮滓——游船上的水手、那些卑贱的黑鬼、蒙古人和支那人——就连一匹喂饱了的猎马或一只猎犬都胜过他们百倍。”
“但他们是人!”雷福德激动地叫嚷着。
“准确地说,”中将不动声色,“那正是我使用他们的原因,他们给了我快乐,他们能像我一样思考,因此他们很危险,而又非常刺激。”
“但是你从哪里抓获他们呢?”
中将的左眉得意地挑了几挑,眨了眨眼睛说:“这个岛叫做迷船岛,有时候愤怒的海神会把他们送来给我,有时候当海神不是这么仁慈的时候,我就给海神帮个小忙。来,到窗户边来。”雷福德来到窗边放眼向外望去。
“看,就在那边。”中将的手指向那黑暗的深处解释道。雷福德只能看见漆黑的一片,这时,中将按下一个按钮,雷福德立刻在远处的海面上看见了一道光柱。
中将发出嘿嘿的冷笑:“那看起来像是一条通道,可事实上那里什么都没有,那里只有嶙峋尖利的岩石礁,就像一只张开大嘴的海兽,它会轻而易举地将船只击成碎片。”中将用手狠狠地捏碎了一颗花生,扔在地上又重重地踩了几脚。“噢,是的,”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们有的是电,我们在尽力使这地方变得文明起来。”
“文明?是你在袭击那些人吗?”
一丝恼怒的神情划过中将的脸庞,但又转瞬即逝了,他仍以一种快乐的语调说:“亲爱的,你是个多么正直的年轻人啊,我向你保证我并没有干你所说的那种事,那样太野蛮了。我对这些客人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们会得到很多的食物和训练,他们会恢复强健的身体素质。明天打猎时你就会明白了。”
“你在说什么?”
“我们将参观一下我的训练营,”中将笑着说,“在地窖里,我已经有大约十二个人了,他们从西班牙来,很不幸撞到了礁石上,对此我表示遗憾,这些可怜的家伙,他们只习惯了在甲板上的生活,却不能适应丛林生活。”
他举起了手,作为侍者的伊万端来了一壶醇厚浓香的咖啡.而雷福德则尽力保持镇静。
“你要知道,那只是一场游戏,”中将继续说道,“我建议咱们挑选一个人去狩猎,我会给他充足的食物和锋利的猎刀,我会给他三个小时的出发时间,然后我再去追捕,我只带一把最小口径的手枪,如果我的猎物可以躲藏三天而不让我发现,那么这个游戏他就赢了,如果我不幸找着了他——”中将冷笑着又说,“那么他就输了……”
“如果他拒绝作为猎物被追捕呢?”
“噢,”中将说,“我当然会给他选择的机会,如果他不愿意的话,他可以不去玩这场游戏,如果他不想去狩猎,我会把他交给伊万,伊万是强悍的白哥萨克的上尉,获过战功,他会有他自己的游戏偏好,但毫无例外的是,他们全都选择狩猎这种方式,雷福德先生。”
“如果他们赢了呢?”
中将掩饰不住一脸的自得之情,“至今我还没有失败过。”他说。
接着他又急忙补充道:“我不希望你认为我是个吹牛的家伙,他们很多人给我出的题目都过于简单,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但有一次,我遇上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他差点儿就赢了我,最后我不得不动用了我的猎狗。”
“猎狗?”
“在这儿,我指给你。”
中将让雷福德来到窗前,房屋里的灯光飞泻在飘摇斑驳的夜色中,后院草木摇曳的阴影里隐约可见十几条来回穿梭游动的巨大黑影。
“多棒的伙计啊!”中将观察着,“它们每天晚上七点才被放出来,如果有什么人想进我的房间,或者想从我的房间跑出去,我可保不准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
“现在,”中将说,“我要给你展示一下我最新的收获,你愿意跟我来资料室吗?”
“噢,还是不了,”雷福德说,“希望你能原谅我,亚拉夫中将,我真的感觉不太好。”
“真的吗?”中将狐疑地问道,“噢,我想那可能是因为你长时间的游泳后有些不舒服吧,你需要一个宁谧安静的夜晚和一个甜美的睡眠,明天你就会精神焕发了,然后我们一块儿去打猎,我们肯定会有新的收获的——”
雷福德匆忙向刚才那间卧室走去。
“很遗憾,今晚我们只能谈到这里了,我可是正期待着那场非常公平的狩猎游戏呢——一个体形高大、身体健壮的黑家伙,他看上去非常愚蛮——好吧,晚安,雷福德先生,愿你有个好梦。”
那张大床很是宽敞,身上的睡衣也非常的柔软舒适。雷福德可是累坏了,每块肌肉都在隐隐作痛,但他却久久不能平静。他仰面躺着,睁大了眼睛,心里像一团麻一样乱糟糟的。一听到房间外的走廊里来来回回间续不断的脚步声,他就睡意全无。他跃起身子想把门打开,但房门已在外面被上了锁。他回转身来到窗前,向外望去,他的房间是在古堡的一个塔尖上,古堡里闪耀着的灯光掩映着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俨然一只怪兽的眼睛。周围万籁无声,只有一弯残碎的冷月躲在乌云之后隐约地泛着黯淡的光芒,灯光辉映之下,透过窗户他可以看见十几只猎狗正仰头望着这边,眼睛里闪着绿色的荧光,像幽灵一般来回游弋着。
雷福德躺回到床上,他尽力迫使自己入睡,但似乎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紧紧地撕扯他的心……当天有些蒙蒙亮的时候,他终于觉得困倦了,他隐约听见在很远的丛林里,传来一阵模糊的枪声……亚拉夫中将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才出现,他穿着一套乡绅的花呢套装,面露疲惫,但他似乎更加关切雷福德的健康状况。
“于我而言,我可是感觉并不大好,我有点担心,雷福德先生,昨晚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中将伸了个懒腰。
看着雷福德依旧满脸疑惑的神情,中将又说了一句:“真是太无聊了。”
接着中将坐下来解释说:“昨晚的狩猎可是一点儿也没意思,那家伙丢了脑袋。他直接沿着小道儿跑了,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难题。 噢,这些水手可是麻烦大了,他们的脑子一点儿也不开窍,居然不懂得钻进丛林,他们的所作所为真是愚蠢至极,无聊透顶。雷福德先生,你要再来一杯凯利斯酒吗?”
“中将先生,”雷福德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能马上离开这个岛屿!”
中将皱起眉头,一副受了羞辱的样子:“可是,亲爱的朋友,你才刚来不久,你还没有尝试一下打猎的滋味呢……”
“我希望今天就能走!”雷福德斩钉截铁地说,他的目光与中将那深不可测的眼神相遇在一起的时候,中将的脸色为之一变。
他拿起一只尘封了许久的酒瓶又给雷福德倒了一杯凯利斯酒。
“今天晚上,”中将以一种异常冷峻的声调说,“我们就开始狩猎——你和我。”
“不,中将,我不会去狩猎的。”雷福德坚决地摇着头说。
中将耸了耸肩,夹了一块热火腿放在嘴里:“如你所愿,我的朋友,你当然可以自由选择,但也许我得提醒你,你会发现我的游戏要比伊万的游戏好得多……”他朝着那个站在角落里的大家伙点了点头,那家伙凶狠狠地走了过来,双臂弯起交叉放在胸前。
“你要干吗?”雷福德惊声尖叫。
“我亲爱的朋友,难道我没告诉你我所说的狩猎是怎么一回事吗?这可是个天才般的创造,我终于能和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在狩猎之前喝杯酒了。”
中将举起了酒杯向雷福德示意,但雷福德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愤怒地注视着亚拉夫中将。
“你会发现这场狩猎游戏是值得你去认真对待的,”中将以一种满含着兴奋激情的口气说,“用你的头脑来对付我的头脑,用你的猎刀来对付我的猎刀,用你的力量来对付我的力量,来吧,朋友,天下是没有无价值的赌注的,对吗?”
“如果我赢了……”雷福德开始有点急促不安起来。
“如果在第三天午夜,我仍然没有发现你,我会很愉快地宣布我输了,”亚拉夫中将说,“我会派船把你送到一个附近的小镇上。”
中将注视着雷福德,似乎在揣摩对方的内心世界。
“噢,你完全可以相信我,我以一个绅士和运动家的身份来向你保证。当然,你必须同意不能外泄你此次之行。”
“别做梦了,我是不会答应你的!”雷福德毫不犹豫地加以拒绝。
“是吗?”中将说,“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为什么要现在就讨论这个问题呢?为时过早了吧,还是三天以后我们边喝麦利酒边讨论它吧,除非——”中将呷了一口酒,似乎充满了必胜的把握。
接着他似乎突然又来了精神。“伊万,”他对雷福德说,“伊万将会给你准备好猎装、食物和猎刀,我建议你最好再穿上鹿皮鞋,那样你会少留下一点儿痕迹,另外我还得提醒你要绕开这个岛屿东南角上的泥淖地,那里可是我们称之为‘死亡之淖’的地方啊,呃,一个愚蠢的家伙曾经尝试过,不幸的是,‘乞丐’很快就发现了他。雷福德先生,你要知道我非常喜欢‘乞丐’,它是我那一群中最好的猎狗。噢,请你原谅我在午饭之后总要午睡一小会儿,但恐怕你没时间打盹了。毫无疑问,你就要准备出发了,到了黄昏的时候,我会去追赶你的,在晚上狩猎可是要比白天刺激得多。噢,雷福德先生,祝你好运!”
亚拉夫中将礼貌地一鞠躬,便上楼去了。
这时伊万从另一个门进来,腋下夹着一套猎装,手里拎着一袋食物和一把长刃的猎刀,但他的右手一直把在腰间的枪柄上。
雷福德已在杂草丛生的林木中拼命地向前奔逃已近两个钟头了,“我必须振作精神,我必须振作精神,要振作!”他咬紧牙关,不断地自我勉励着。
当古堡的大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的时候,他已经失去理智了,头脑中一片模糊,唯一的念头就是远离古堡,远离那个丧心病狂的亚拉夫中将。恐惧,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已深深地浸透了他,他已经没有了冷静的思维,只有一条,逃命,发疯似地逃命。
他奔跑着,一头不回一刻不停地奔跑着,像一只发狂的野兽,只剩下了求生的本能。可当迎面吹来一股冷风的时候,他似乎有所醒悟,从惊恐万状的情形里醒悟过来,他停住了脚步,任由心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他开始集中起思维。他猛然发现他这样一直奔逃下去是徒劳无果的,很显然那只会跑到海边。
而这个岛是个孤岛,四面环水,看来他只能在岛上寻求藏匿了,于是他就开始检查他的储备,静下心来观察周围的环境。
“我不能给他留下明显的痕迹。”雷福德心想,他把裸露在那条小路上的脚印一一擦除掉,然后转身走进了浓密杂乱的草丛。
他竭力回想着当年猎捕狐狸时用过的各种招式以及狐狸给他所留下的种种伪装,他把他那能够回想起来的狡黠和智慧全部施展出来,他设计了一系列的天衣无缝的圈套,他反复斟酌着每一个细节,反复论证着每一个标记。当夜色落下帷幕的时候,他已是身困力乏、手上脸上多处被树枝划伤,他已经到了密林的深处,他意识到即便他有精力继续前行,那也是不妥当的了,因为在黑暗中摸索前进是极不安全的,况且他也确实需要休息了,那是刻不容缓的事情。“我已经扮演了一只狐狸,这次我可是要扮演一只狸猫了。”他边想边来到近前一棵躯干粗壮、枝繁叶茂的大树下,他回头望了望,在确信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树,躲在一个枝叶重叠、纵横交错的枝叉上。片刻的休息使他恢复了自信,俨然又增添了一种安全的力量,即便是像亚拉夫中将这样老奸巨猾的猎手也不会追踪至此的,他告慰着自己,或许只有魔鬼才能在这茫茫黑暗中跟踪至此,但也许,亚拉夫就是个万恶的魔鬼。
这阴森恐怖的夜晚就像一条受了伤的毒蛇,它慢慢地爬上树梢,伺机准备着进攻。尽管丛林中已暗如地狱,但雷福德仍不敢有半点儿睡意。当天空又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不远处的丛林中忽然惊起一群鸟雀,好像有什么东西正穿过那条丛草杂生的小路,慢慢吞吞小心翼翼地朝着雷福德的方向过来。雷福德心里一紧,急忙掂起身子,透过遮挡的层层枝叶间的缝隙,他辨认出那正向这边移动的是个人影。
是亚拉夫中将!他两眼紧紧盯着地面,不时地又抬起头来向四处望望,越来越近,他正沿着雷福德走过来的小路一点点地跟踪过来。他站住了,几乎就是在雷福德的树下,他弯着腰蹲下身去仔细地端详着地面,苦思着这以前从未有过的复杂难辨的丝缕线索。
雷福德的第一反应就是从天而降像杀死山豹一样杀死这个罪恶的家伙,但他突然看见亚拉夫的右手正紧握着一把小型的自动手枪,并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的意外。
亚拉夫中将几次摇着头,似乎显得非常迷惑,接着他直起身子并掏出烟盒取出一支黑色的雪茄烟,很快雪茄的浓烟飘上树梢,直扑雷福德的鼻窍,雷福德赶紧屏住呼吸。那中将的目光已经离开地面,开始仰起头来一点一点地搜寻树上,雷福德紧紧绷着每一根神经,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当那狡猾的猎手的目光停留在雷福德藏身的那片树叉时,喜悦的笑容绽开在古铜色的脸上,他故意朝空中吐了个烟圈,而后便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漫不经心地去了,那猎靴踩在草丛上的吱吱声越来越远。
一触即发的紧张空气在雷福德四周松弛下来,一个念头忽地涌入大脑,他是多么愚蠢无知而又自命不凡,亚拉夫那家伙竟然能在黑暗中穿过丛林,竟然能跟踪着这样扑朔迷离的线索追猎至此,这万恶的哥萨克人,居然连星点的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忽然雷福德想起刚才的一幕,他不禁全身一颤,为何亚拉夫会有那样的笑容?为何他又转身离去呢?
也许雷福德并不愿相信他的理智所告诉他的那样,但是事实已无可辩驳,显而易见,所有的迷惑都已如同那初升的太阳,扫开了所有雾霆,变得一清二楚。亚拉夫中将是在玩弄他,是要留他活命到第二天的新游戏,那凶残的哥萨克杂种是只贪婪无比的猫,而他只是一只听天由命的小老鼠。雷福德终于领悟了那冷笑背后深藏的全部含义,也终于明白了这全身心的恐惧的原因。
“我不会失去信心的,我绝不会!”
他迅速爬下树,又纵身跳进丛林之中,他绞尽脑汁地思索着,以便让他那自命不凡的头脑发挥点儿功效。就在离他藏身之处三百码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一棵巨大的枯树斜靠在旁边的一棵小树上,于是他灵机一动,扔掉他的食品袋,掏出那柄猎刀,迫不及待地卖力干了起来……艰难的工作终于完成了,他蜷缩着身子藏在百码以外的一棵圆树后边,没等多久,那只恶毒的猫便又来戏弄这只可怜的小老鼠了。
顺着先前的足迹,亚拉夫中将带着一只棕色的猎狗赶来了。
也许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逃脱亚拉夫那锐利的双眼,草丛没有被压弯的痕迹,苔藓也没有触碰过的迹象……这个哥萨克魔鬼观察得是那样仔细,那样认真,生怕遗漏一丝一毫的异常。忽然他的脚碰着了一根伸出来的树枝,刹那之间,亚拉夫似乎意识到了某种危险,于是便急忙向后跳去,但已经来不及了,那斜靠在小树身上的枯木重重地砸下来,亚拉夫闪身一躲,一根树权在肩上擦了一道。天啊,要不是他的警觉,他一定已被压倒在树下了,他左右摇晃了一下,却并没有摔倒,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把手枪,慢慢稳住了脚跟,用另一只手捂住了擦破的伤口。雷福德为自己的计谋失败而又一次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身边响起了那哥萨克人恶魔般的笑声。
“雷福德,”中将嚷道,“如果你能听见我说话,我想你肯定在附近,请允许我向你祝贺,并不是所有充当猎物的人都懂得用暗器伤人的,我非常幸运,就像我在马尼拉时那么幸运一样。雷福德先生,你很有趣,我要回去把伤口包扎一下,只是一点二轻伤。我会回来的,我很快就会回来——”
当亚拉夫中将回去料理伤口的时候,雷福德继续向前奔逃,绝望和沮丧再一次涌上心头。黄昏的太阳疲惫而无力地向西滑行,逐渐落入大海,于是天边很快又挂上了夜幕,雷福德仍在气喘吁吁地奔逃,脚下变得松软起来,层层叠叠的植被斑驳陆离,似隐忽现,飞虫肆无忌惮地扑在脸上手上来吮吸他的鲜血。他已经顾及不上这所有的一切了,他只是一味地往前奔逃,忽然他的脚陷进了泥淖,他试图用尽全力往外拔腿,但那像胶一样的泥好似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他一次又一次地努力,汗水早已浸透全身,经过好大一番周折,他才把脚松动出来,他忽然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地方,就是亚拉夫中将提起过的那个“死亡之淖”。
他紧攥着双拳,闭上无奈的眼睛,似乎在等待这黑暗中渐近的死亡将他片片撕碎……忽然这松软的泥淖给了他一个绝妙的主意,他向后退了大约十二码左右,开始像一只大海狸一样,在地上拼命挖起来。
每一秒钟的拖延都意味着死亡的逼近。雷福德曾在法国打猎时干过这活计,但和现在相比,那只是小孩儿的游戏,雷福德的大坑挖得越来越深了,当它高过肩膀的时候,他从坑里爬出来,从附近的树上折下几枝质地坚硬的枝叉,而后用猎刀把它们削尖,然后将这些大木橛倒插在坑底,让尖头朝上,接着他又飞快地用树枝和草茎编成了一个草垫子,盖在了这个大坑的口上,等他又检查了一下四周,做了些伪装,这才拖着又困又累的身子到不远处的一个大树桩后缩身躲下。
他倏地明白他的追猎者又在近前了,因为他听见了那踩在泥巴上的脚步声。晚风吹来,夹带着那哥萨克人雪茄的香味,这回那恶魔来得如此迅速,看起来他并没有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访查追踪过来。雷福德蜷缩在那里,既看不见亚拉夫中将,也看不见设置好的那个陷饼,心中似打鼓一般焦躁不安。正在雷福德烦躁之际,他忽然听到一阵似树枝折断的咔嚓声,雷福德差点要高兴地叫出声儿来了,而后便是几声痛苦的凄厉的惨叫,他从树桩后探出头来,又赶紧缩进去,就在离陷饼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手里正拿着一个手电筒。
“干得好极了,雷福德先生,”中将大叫着,“你布下的陷阱夺去了我最好的猎狗,你又赢了,但那只是一只,我要看看你怎样对付那一群。好了,现在我要回去睡觉了,感谢你给了我一个愉快的夜晚。”
雷福德迷迷糊糊地躺在泥淖附近,直到被一阵喧闹的声音所吵醒,他才意识到他又有新的危险了,那声音由远而近,那是一群猎狗的狂吠。
雷福德知道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了,一条是呆在这里——那等于自杀;另一条是赶快离开这里——可那也不过是垂死的挣扎。他站在那里,脑子飞快地运转着,一个主意突然冲进脑海——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于是他系紧腰带,飞快地从泥淖之地向前奔去。
猎犬的群吠近了,近了,更近了,在一个山脊雷福德爬到了一棵树上,顺着小溪望去,就在不远处,他看到草木在晃动,当他睁大眼睛极力远望时,终于看到了那个恶棍哥萨克人,在他前边还有个虎背熊腰的家伙,那是伊万,伊万手里好像牵着什么,想必是正牵着那群该死的猎狗在前边开道。
他们马上就要过来了,他在紧张地思索着,突然他想起了自己在乌干达学过的一招。他爬下树来,挑了一棵很有韧性的小树,把猎刀紧紧地绑在齐人高的树梢上,然后用一些野葡萄藤一头系着被拉得弯倒在地的小树顶端,另一头铺设在杂草丛中,而后故意在前后踏上一串脚印做完这一切,他就又开始疯狂逃命了,忽然身后的犬吠声变得嘈杂起来,是那些猎狗闻着了生疏的气味,雷福德便知道他的命运只在这瞬间了。
他停下来喘着粗气,犬吠声突然停止了,雷福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他们一定是到了那猎刀附近。
他急忙爬上一棵树,透过枝叶向后面望去,他的追逐者们已经就在眼前了,但是雷福德的希望也破灭了,因为他看见了那条浅谷里亚拉夫又在向前追赶,但伊万却不见了。雷福德舒了一口气,看来用小树做成的弓上面的猎刀并没有完全失效。那群犬吠声又喧嚷起来,雷福德跳下来的时候差点儿摔了个跟头。
“振作,振作,要振作!”他边跑边给自己打着气,忽然一道沟壑出现在眼前,猎狗的狂吠声更近了,雷福德强迫自己去面对眼前的这个深渊,这就是海岸了,穿过这个小海湾便可以看见那个古堡的灰色石墙,在他脚下大约有二十英尺深,海水在狂啸奔涌着,雷福德犹豫了,但那犬吠声已在耳边了,他纵身一跃跳进了那汹涌的波涛之中。
当中将和他的猎狗来到海边的这个石崖的时候,这个残忍的哥萨克人站住了,他注视着那幽暗翻涌的海平面好久,他颇有些遗憾地耸了耸肩,然后盘腿坐下,取出一瓶白兰地,满满地倒了一银杯,接着又点燃了一支雪茄烟,哼唱起了快乐的小曲……那天晚上,亚拉夫中将在他的餐厅吃了一顿非常美妙可口的晚餐,他喝了整整一瓶保罗酒,又饮了几大杯香槟。他在获得前所未有的极大快感之后,隐隐有两点遗憾,其一就是再没有人能替代伊万,像他那样忠诚;其二便是他竟让他的猎物从手心里逃脱了。当然那个美国佬是死定了,他品尝着饭后的果蔬,无不觉得快意无比。而后在他的资料室里,他仔细把玩着那些他猎捕而来的纪念物,一天的疲劳也似减轻了许多。十点钟的时候,他来到了卧室,他确实有些困倦了,便顺手把房门锁上,窗外淡淡的月光如银辉一般流泻进来,他走到窗边,望了望后院,他那群得意的高大的猎狗还在底下穿梭,他嚷着:“祝你们好运。”便顺势开了灯。
璀璨的灯光下,一个男子突然站在了他眼前。
“雷福德,”亚拉夫惊叫着,“噢,上帝保佑,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游泳,”雷福德平静他说,“我发现那比穿过丛林到这儿来要快得多!”
亚拉夫中将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猛然挂上了笑容:“祝贺你!雷福德先生,这场狩猎游戏,你赢了!”
雷福德表情肃然,以一种低沉、沙哑的声调说:“来吧,亚拉夫中将,我现在可是困兽犹斗!”
中将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我明白,这真是精彩至极的夜晚,我们其中一个要去给猎狗们饱餐一顿,而另外一个会在这张舒适的床上睡个好觉。雷福德先生,来吧!”
雷福德暗下决心,今晚这床我是睡定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