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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是不是弄错了

回到司宝房时,房里已经闹开了。宫婢们围拢在一起,议论着晨曦时分尚宫局失职的事。

宫里进了刺客,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更要命的是,在抓住之后又让人给跑了。不仅是尚宫局的人,就连禁宫侍卫都一并受到牵连。首当其冲的是麟华宫,太后懿旨,命晋王在五日内将刺客捉拿归案,戍卫们皆严阵以待,铆足了劲儿要拿人。

可上哪儿拿呢?

逃了便是逃了,脱离了牢笼的鹊鸟难道会自投罗网?

当然,韶光是最后探望的人。私牢看守的奴婢却死也不会说出来。墨玉腰牌是明光宫的专用,腰牌一出,不管是何人,不管是何事,经手的奴婢一律三缄其口。更何况,囚犯越狱,看守失职却罪不至死,若是听错了,又说错了……皇后娘娘一手调教出来的人,谁敢多言?谁又知道,这里面是不是太后的嘱命,那犯人是不是故意给放走的——韶光对其间门道再清楚不过。

只是,那人竟然真的逃了。

看来尚宫局的防守,似乎已经不中用。

璎珞坐在自己的屋院里,摆弄着案上的绿釉翡翠插屏,身畔伺候的婢子名唤灵犀,原是流云的近身侍婢,出落得干净漂亮。

“真是奇怪,尚宫局的看押那么森严,一贯没出过纰漏,怎么就突然跑了呢?”灵犀侧着头,“姑娘,你说会不会是上面的人……”

拈着铜箸的手一滞,璎珞没好气地抬头,“什么上面的人,哪来那么多上面的。倒是你,那晚是不是亲眼看见她离开屋院的?”

灵犀是宫婢,也是眼线,守着西厢,眼睛却望着东厢。随时观瞧,处处留心。

“奴婢看到她出去后,好久都没回来。”

璎珞拿起金箔磨边,“我看,尚宫局的失守,就是她的问题。”

她曾经深更半夜出现在内局的织锦堂,然后莫名其妙地被挟持、被牵连,在刺客意外逃狱的当晚,她又恰好偷出屋院。如果说她没有嫌疑,都让人难以信服。

“可韶典宝那么善良温和,怎么会跟刺客……”

璎珞闻言有些怔,须臾,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去看灵犀。很想张口说些什么,半晌,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韶光善不善良,没法说,但她绝非善类。不论罪责,那名刺客是能安然无恙地被送进大理寺的,斩首也好、凌迟也罢,都得等定罪,都是后话。可却在宫闱局里跑了,擅自逃狱,宫廷侍卫能够在任何情况下将其乱箭诛杀。如果此事与她有关,那真是一个巧妙的局,刺客在尚宫局私牢里没说、或者来不及说的话,将自此长埋地下。因为她已经将那人更早、也更绝地逼上死路。

璎珞沉吟片刻,低声道:“你这就去明光宫一趟,记着,机灵点儿,别让旁人瞧见。”

灵犀温顺地颔首,退出屋门,眼底划过一抹精光。

六月十九,内局接到召命,隆重筹备太子妃元瑾的寿辰。

晌午已过,扶疏的藤蔓枝叶都眠着,迷离的阳光碎屑洒在一弯拱桥上,桥畔的芳菲花树,轻薄的花瓣飞散得飘飘洒洒,漫天幽香,芳韵绵长。

未时,钟漪兰和言锦心从雏鸾殿出来,步至拱桥,迎面看见了司乐房的掌事白丽娟。

因为太子最近迷上了教坊的曲乐,东宫一侧的朱漆回廊里,舞姬和乐师摩肩接踵,通宵达旦,歌舞升平。太子妃元瑾为了收拢太子的心,特地赶在自己的寿辰前,嘱命司乐房编新曲、排新舞;又招来崔佩,吩咐司衣房和司饰房裁剪霓裳、打造钗带环佩。其后排演的事,事无巨细,皆要向雏鸾殿报备验核。可瞧着此时白丽娟灰头土脸的模样,想是又铩羽而归。

霓裳舞裙的宫人抱着琵琶经过,不时地朝着两人行礼。钟漪兰挽着双臂,看着身侧的言锦心道:“她们倒是真有意思,以为区区几段舞、几曲乐,就能将大殿下的心拢住!”

“还不都是元妃的嘱命,听说夙夜练习,一早儿就来了。”

钟漪兰冷笑:“若论琴曲舞姿,大兴城里的教坊加起来也比不上宫廷舞姬。大殿下图的,是宫闱里没有的新鲜。真是瞎耽误工夫。”

言锦心一动唇,“所以啊,白丽娟昨日特地自宫外的揽月坊招了个人,听说专门进来负责教习和编舞。”

“你是说,那个叫高灵芝的……”

“钟司衣的消息可真灵通,”言锦心目送着一道道绰约身姿,略带兴味地道,“怎么样,要不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钟漪兰扑哧一声笑了,“我可没那闲心。只不过,太子妃这回可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才好……”

白丽娟踏进锦堂时,里面已经忙成一锅粥。余西子亲自指导宫人们擦拭玉器,瓷器都是备好的,有些正琢磨彩绘,有些则是宫婢在手绘花纹,一处处忙碌而细致,挥汗如雨。

来人嗓音一咳,红箩抬头,瞧见司乐房宫人捧着宫样进来。

“白司乐安好。”

红箩揖了礼,吩咐宫人将宫样接过去。一看工笔,就是司饰房和司衣房的手艺,应该是在司乐房把了关,最后送来琢磨成环花玉器。

余西子温吞地踱步过来,笑道:“是白司乐啊,我得先给白司乐行个礼才行。”说罢,一挽手,要敛身下拜,却被白丽娟赶紧给搀扶起来。

“余司宝这不是在打我的脸么,不用不用,您快请起。”

余西子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我现在可不是司宝了,让白司乐见笑。”

白丽娟摇头,“谁不知道余司宝的贬职,是被人陷害的。您是掌事,那就是掌事。否则,宫闱局怎么一直没有新的任命呢?司宝的位置,崔尚服都给您留着呢!”

提起崔佩,余西子的笑靥顿时一僵,可很快便面色如常,低着头,徐徐地道:“白司乐来锦堂,不光是来送宫样的吧?”

捻起一块宫样,上面描画着菡萏缠枝,莲花花瓣舒展,一脉妖娆,一脉清丽。

——显然是钟漪兰的手笔。

“不瞒你说,元妃给我下了命令,非要弄出个什么谪仙舞不可。”白丽娟拿着罗帕,轻拭额角,“请来的那个高姑娘说,谪仙舞需要一种什么虚环香,我哪儿懂香啊,可又不敢随便将宫外的东西往宫里引。这不,想起你手底下有个调香很厉害的女官,借我用用可好!”

白丽娟说的这个女官,是司宝房的女史海棠。香料世家出身,一贯最擅长调配和研制,是原任司宝赵德珍自宫外的罗香斋挖进宫的。入宫四载,在司宝房位列七品。余西子闻言,有些迟疑地道:“这女官可不是能随便借用的。”

白丽娟一哂,“余司宝,不是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借你倒是没问题。只不过,宫里都知道云妃因为大殿下的事儿吃不好、睡不着;若是我将女官借给你,到时候那谪仙舞真能药到病除的话,我可有个不情之请……”

白丽娟笑道:“余司宝放心,事成之后,我一定向太子妃举荐!东宫那边儿,少不了您的。”

“不,不是太子妃。”余西子抬眸,微微一笑,“届时,白司乐成为东宫的红人儿,我想让您将海棠引荐给太子。”

宫婢靠着思谋和契机,攀上枝头的例子不少。历朝历代,多少夫人和嫔女都曾是宫人出身,一朝鱼跃龙门,享不尽的富贵荣宠。

海棠虽称不上国色天香,倒也出落得清秀温静;尤其是一双青葱玉手,莹润细腻,颇为动人。太子杨勇素有迷恋女子柔荑的癖好,尽人皆知。海棠若是能凭借一双巧手博得恩遇,身份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韶光拿着香箸,徐徐地将香饼捻开。

“若论情分,我曾经帮过元妃,她必定还念着我的好。如今却要将海棠送去与她争宠,不会反目成仇么?”

余西子站在窗扉前问。

院中花树缤纷,曲池里的风荷开了,一朵朵宛若玉砌雪雕,几处黄莺婉转,嘤咛啼叫,显得静谧安然。

视线之内,满目芳菲,心里却含着几分忐忑和不安。

“就算您不送海棠,白司乐也早有此想法。”熏笼里,是调好的结锦香,香气馥雅,“听说,召进宫来的那个高灵芝狐媚得很,擅长舞蹈,神乎其技,在大兴城的教坊里艳名远播。同样是媚上,与其让旁人独占鳌头,何不分一杯羹呢。”

绮罗说过,元妃已经许久不曾与大殿下同寝。

她曾是皇后娘娘生前最喜欢的一位嫡妃,可惜,娘娘死后,太子便开始对她冷落疏远,甚至变本加厉,不顾忌雏鸾宫的颜面,频频自宫外召幸伶人。长此以往,元瑾的位置早晚会保不住,与其守着一位废妃,不如培植一个新的——

更得宠,更得势,也更得倚靠。

“余掌事莫再犹豫。您可以前事不计,同样的,得要别人也后事尽抛才行,”韶光将活火掐熄,扣盖,“奴婢听闻,钟司衣已经将宫样送到司饰房去了,两边一赶,可比我们早很多。”

“宫样不是在房里么?”

韶光转眸,用一种哑然失笑的目光看着她,“自司乐房送过来的,是‘九莲赐福’;而司衣房和司饰房真正开始筹备的,却是‘冬梅映雪’。”

话音落地,余西子猛然抬头。刺眼的光线顺着窗扉投射进来,女子默然的视线,瞳仁漆黑,眼底含着洞悉一切的犀利和深重。

“钟漪兰……”

上一刻还宁谧的心,在此刻,就这样陡然被残忍地拽落在地,粉身碎骨。恨恨地叫出这个名字,余西子愤然转身,“简直是欺人太甚!我这就去司衣房,去找她算账……”

晶帘碎响,怒气冲冲地往外走的人,因激愤而不慎被门槛绊住,眼看就要跌倒——

一双手臂将她托住。

“余掌事,你冷静一点。”

韶光拉着她的胳膊,“锻造玉器和瓷器是雏鸾殿的意思,却不是明光宫的。这个时候去质问,人家不会管、更不会理。掌事威严,将无处可置。”

余西子低着头,肩膀略有颤动。

半晌,有些颓唐地抬头看她。

“那,就去吩咐宫人们将图样换掉……”咬着唇,余西子长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不能让房里宫人的心血白费……”

“不,房里依然要按照‘九莲赐福’来配置宝器。”

韶光紧拉着她的手,面露深笑。

司宝房的宝器锻造得很精致,通宵赶工,尽心竭力的。消息传出去,就连司衣房的阿彩和司饰房的青萍都时常往锦堂跑。可她们却不是来监工的。最后,言锦心绷不住,特地遣青萍来嘱言余西子,却不敢说宫样改了,只问用不用延期。余西子笑而不答,反倒是让青萍回去宽慰言锦心。

就这样,原本等着看笑话的钟漪兰和言锦心,反而心里没了底。几日下来,元瑾催促得更急,等到司乐房终于将新舞曲排演好,海棠用于调制香料的器具也都备齐了。

瑶雪亭,花开正好。

抱着琵琶的宫人落座在小椅,周围环着古筝、木琴,手执笛箫的乐师在一侧。亭下是一潭芙蕖,菡萏初开,幽香迷醉。

谪仙舞,虚环香,缥缈灵月画中仙,如梦似幻。舞首正是揽月坊的花魁——高灵芝,一袭白丝绸的高腰长裙,裙摆描着梅花,色调渐浓,宛若鲜花般次第绽放。描眉黛,云髻高绾,髻上斜插一枝洒金梅花簪。额心三瓣梅花钿,妩媚妖娆。

“奴婢为恭贺元妃娘娘寿辰,特命新进宫人灵芝,为大殿下与元妃娘娘苦练了一曲谪仙舞,还请两位尊主欣赏。”

——白丽娟在心里重复过无数遍的话,在七月初二的这一日,总算派上用场。正因为恰逢元瑾寿辰之喜,宫里摆下歌舞筵席,太子才不得不留在宫中。廊亭内外明灯高悬,辉映着夜空中的星辰,华光绽放。

此时此刻,余西子和韶光却站在通往瑶雪亭的桥畔,冷眼旁观着亭里的歌舞,还有宝鸾敞椅上一道明黄身影——元瑾坐在太子杨勇身侧,兴味盎然地在欣赏。长案上搁置着果品,案前的男子却兴致不高,目光逡巡,一脸的无趣。

“那舞姬当真有此能耐?太子的目光可并不在她身上。”余西子挽着手,注视的目光片刻不离。

韶光一笑:“余掌事且耐心,她的招数在后面。”

话音刚落,耳畔忽闻一阵丝竹悦耳。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中,伴舞的姬人散开,露出中间一抹亭亭玉立的身姿,藕臂舒展,然后伸手一掀——薄纱的披肩随之滑落,露出圆润白嫩的香肩,兰胸隐现,椒发初匀,脂凝暗香。

花瓣漫天。

红毯上,飞烟如尘。

高灵芝嫣然回眸,朝着宝鸾敞椅上的人一笑,这笑开在太子勇的眼底;而后,那只销魂的手又攀附在胸带上,解开罗带结——

宝髻松垂,玉体如雪,罗裳一件件地剥落,纯白似银的肌肤一点点在诸人眼前露出了真容。

满场宫人瞪大眼睛,就在以为她要宽衣解带时,白丝绸裙裾飞散开,短襟、薄裤,里面赫然是一身嫣红罗裳——布料裹得很少,露出雪足、玉腿、蛮腰、精致的锁骨上印着三瓣梅花,妩媚似妖。

全场哗然。

长案上响起碎玉声,是元瑾打破了琉璃盏。

舞姿很媚、很美。琵琶声急切弹起,高灵芝在越来越快的乐曲中甩起飞袖,足尖踏着红毯,旋转着,一直朝着那抹明黄色身影旋转。

太子勇陡然站起身。

“殿下!”

元瑾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还有一抹红晕,是羞耻和愠怒。

杨勇这才幡然醒悟,顿时一个激灵。等再去看,高灵芝却适时地收敛了舞步,在逐渐平息下来的乐声中慢慢退却,然后弯腰下拜,一舞终了。

“白丽娟可真是胡来,竟然招了这么一个人进宫!”余西子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目光复杂,脸上晕着一抹奇异的潮红。

韶光笑着抿唇,并没说话。

珠玉在前,后面宫人舞姿再好,也如同瓦砾尘土,观赏之人自然看得索然无味。元瑾脸色难看地品尝着果品,味同嚼蜡。杨勇则是一杯一杯地饮着佳酿,心思早已经不知飞到了何处。

轮到海棠出场时,既不跳舞,也不奏乐,只是单调地抱着熏笼踏上台阶。朝座上两人行了礼,才走进用琉璃帘隔开的一道雨幕。

九莲灯盏,莲纹插屏架,白玉浮雕荷叶洗,百褶莲花山水墨大背屏——雨幕里,悉数摆设都是莲花纹饰,灯盏氤氲,荷香幽然,奇巧的是一根接着一根被点亮的蜡烛,环绕着砌台,错落有致地次第绽开——司宝房用得天独厚的条件,精心布置,为海棠营造出一方菡萏画阁。

遗世独立。

杨勇抬头,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这一看,视线再难调开。

太香了。

甜而不腻,醇而不烈的味道,紧紧地将嗅觉锁住。香雾的中心,那一袭绯红霓裳的女子,娴静柔雅,眉目如画,有浩渺如尘的烟气正在周身徐徐弥漫。烟气……是幻觉,人的身上怎么可能散发出烟气?不对,不是幻觉!

杨勇揉揉眼睛,再去看,果真瞧见女子的身上氤氲着缕缕烟丝。烟丝里的一张容颜,淡妆绯衣,纯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管弦在,乐声在。

华丽的舞曲中,一双手撩开琉璃帘,修长指尖,莹润如玉,端的是让素喜柔荑的男子心旌荡漾。什么冬梅映雪,什么舞姬、丝竹,一刹那黯淡无光,全都成了陪衬。

“奴婢拜见大殿下、元妃娘娘。”

没有高灵芝的艳,怎么凸显海棠的纯?

食髓知味的杨勇上身前倾,鼻息间嗅到的,是一股静雅的幽冷莲香,驱散了暑热,仿佛是有九曲风荷徐徐浸染。然后看见女子抬起双臂,高捧起一盏熏笼,袖管划开,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和臂上的一对香囊。

杨勇情不自禁地走下堂来。

“你身上的烟气,就是从这香囊里散发出来的?”

红绶带,锦香囊。

为表花前意,殷勤赠玉郎。

海棠嫣然一笑,柔顺地道:“奴婢为元妃娘娘贺寿,特地新制香薰镂空球环。”说罢,自酥臂上摘下金錾莲瓣香囊,双手奉上,刚要敛身而去,又被男子一把攥住手腕。

瑶雪亭下,满池的荷花娇羞盛放。

“过了今夜,海棠若能蒙获恩宠,即刻就去明光宫请旨。”余西子扶着玉砌雕栏,与韶光并肩而立。从背后看,两人身姿形成了一道窈窕优美的剪影。

海棠是必定要被召幸的。

闻过那荷香的男人,没有几个能把持得住,更何况,太子在高灵芝的挑逗后,早已心火难平……“元妃必定会大发雷霆,接下来,余掌事可得撑住才行。”

“自然。有大殿下在,都已经不足为惧!”

余西子弯起嘴角,眼睛里划过一抹得逞的神色。

那厢,元瑾强颜欢笑地喝完最后一盏酒,摔了酒盏,起身愤然离去。

韶光目送着那道身影,淡淡地道:“那么余掌事就应该放出风去。宫里一旦知道莲纹宝器的打造都是您的意思,往后会有很多嫔女和夫人来求图籍跟摆件。司宝房自此将重振声威。”

那一夜,海棠宿在了东宫。

那一夜,雏鸾殿里的莲花都被连根拔除,连曲苑里的池子都被填平。

初三早上,余西子领着海棠去明光宫请旨。

房里很快就得知了消息,然后是整个六尚、整个宫闱。太子的行径一向荒诞,甚至曾有强占宫婢的丑事,宫正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敢处罚犯忌的宫女。然而这一回,堂而皇之地纳寝,还是位女官,事情似乎也顺理成章了许多——

“什么,海棠被封妃了?”

“她真是要去伺候大殿下……”

耳畔是房里其他宫婢的议论纷纷,嘈杂声一片,红箩听闻了,更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韶光走进锦堂,随手将腰牌搁在案上,朝她略声道:“你去将海棠的东西收拾一下,待会儿有内侍监的人来领。海棠住的那屋子也要空着,吩咐宫人定时洒扫。”

红箩怔怔地接过腰牌,眼神有些复杂:“韶典宝,海棠她……真的封妃了?”

海棠,成海棠——东宫的成妃。

看似奢望的高攀,在她身上,只是一瞬间的事。从六品掌宝,高升至尊贵的妃嫔,以往的卑微低贱便如同一场烟梦,梦醒了,曾经同甘共苦的知己至交便会成为陌路。还有那个高灵芝,也被封为妃,高妃,与海棠一起入主浣春殿。明光宫的意思本是驱逐一个,封赏一个,可太子殿下誓死力争,最后仍旧是两美兼得。

这时,余西子自太后处请示回来,一脸春风得意。温和自持的人,若不是遇到天大的好事,难得露出这种笑容。果然,跨进锦堂,将宫人们召集而来,便宣布了一件事:她已经官复原职。

官复原职的原因却不在海棠,而是在几日前就敬献上去的结锦香。比起御医开的苦药方子,结锦香竟然缓解了太后噩梦失眠的症状。当然,这症状是连御医都不知道的,太医院的人来号脉,太后仅称其睡卧不宁。对症,才能下药,否则如何能药到病除?于是苦汤药不顶用,倒是余西子的香球起了效果。悬挂在帷幕下,烟丝缥缈,便将人引进甜黑香梦。

“恭贺余司宝,双喜临门。”

韶光挽手敛身,漆黑瞳仁里,幽蕴含笑。

余西子心情复杂地走下堂来,伸手亲自将她扶起,两人相视而笑——同为女官,有着两种面目、一般心思,却是心照不宣。

然而不仅是司宝房,浣春殿在迎来新主之后,司衣房也同时蒙受器重——据闻,新封的那位高妃对舞筵当日所穿的宫裙很是喜爱,也颇为赏识,太子爱屋及乌,给了诸多赏赐。

两房平分秋色。

初五,韶光领着宫人给新封的两位娘娘送宝器。

缎帛和首饰都摆在桌案上,清一色蝙蝠纹饰,寓意“纳新添福”。房里新造的宝器自然也描绘着同样的彩画。这一回,司饰房再不敢动手脚,定好宫样,首先就给司宝房送了来。

浣春殿里,高灵芝正躺在美人榻上假寐。

一侧有宫人打着蒲扇扇凉,榻旁还跪着伺候的宫婢,沾着丹蔻伺候着涂抹指甲。成海棠和她同住一间宫殿,韶光跨进门槛,正看见一位端坐在敞椅上品茶,另一位则侧躺在榻上。不由有些失笑。

“奴婢拜见高妃娘娘、成妃娘娘。”

海棠看见来人,有一瞬地欣喜。这时,高灵芝睁开眼,淡淡地道:“你是哪个局的女官?开口就先跟本宫见礼,想必是跟成妃姐姐有私交吧?”

韶光一怔,敛身道:“奴婢是司宝房的,原是成妃娘娘底下宫人。”

高灵芝哼笑了一声:“我说呢!这宫里头不比宫外,本宫是教坊进来的,身份自然比不上成妃姐姐,你可是头一个先与本宫见礼的人。”

高灵芝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丰胸翘臀,且很懂得挑拨和勾引。就算此刻冷嘲热讽,举止间都充满了诱人的撩拨,更像是娇嗔。怪不得被大殿下捧在手心里疼着。

海棠温和地笑笑,“高妹妹和我以后一起伺候殿下,都是宫里人,何必介怀那些奴婢。”

高灵芝扯了扯唇,侧身换了个姿势,手指一动,身侧的奴婢却不慎错将丹蔻抹在了袖子上。

“你这贱婢要作死啊,新上身的衣裳,被你这么一弄,都不能再穿了!”高灵芝恼怒地坐起,甩手一推,想不到玉盏被整个打翻,都泼在了婢子的胸前。

艳红的汁液,黏稠地晕开一大片。

“这……”婢子都忘了赔罪,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丹蔻。高灵芝见状一笑,伸出手,索性将未干的指甲在她的衣襟上蹭了蹭,直到将丹蔻都抹掉,“反正都脏了,多脏一块也无甚影响。”抹完,又瞟了一眼,“怎么,还不赶紧收拾,等着本宫给你动手吗?”

婢子抹着眼泪,俯身去捡地上的玉盏。

杀鸡儆猴这样的戏码,一天不知在浣春殿上演几次。海棠脸色很淡,低头喝茶,看不出喜怒来。韶光则敛身,轻声道:“奴婢不打扰两位娘娘,奴婢先行告退。”

说罢,欲转身。

“慢着!”

高灵芝挑起笑纹,倏尔自榻上起身,玩味地道:“听说,你是宫里的老人儿,比成妃姐姐还老,知道什么是尊卑么?”

没给她回答的机会,高灵芝快步逼近,冷声道:“尊卑就是主子不让你走,便不能走;没让你说话,更不能多言。我方才让你说话、让你擅自告退了么?”

“娘娘恕罪。”

得罪新贵,下场可想而知,可韶光这回却委实有些冤枉。海棠再看不下去,起身道:“高妹妹,如果姐姐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希望你冲着我来,不要牵扯无辜的人。”

“姐姐这话是怎么说的,”高灵芝折身,似笑非笑地看过来,“本宫不过是在教训一个不分尊卑的宫人,也值得姐姐大动肝火?对了,本宫忘了,她是姐姐的人。本宫说一句,姐姐就不乐意了。”

原本,海棠背后有整个司宝房来做回护,又曾是女官,根基比高灵芝不知稳固多少;可现如今,高灵芝向司衣房投诚,争取到了旗鼓相当的资本,便足以一较高下。两位妃嫔,自踏进浣春殿的一刻,争斗便已打响。

海棠隐忍着愠怒,摆摆手:“行了,这儿没你们的事,先都退下吧!”

跟着来送宝器的宫人早已噤若寒蝉,听闻吩咐,赶紧敛身告退。殿门就在身后,高灵芝挽着手臂似嘲非嘲地看着,却也不再发难。

“那位高妃娘娘可真是难伺候,脾气那么大!”

“什么娘娘啊,就是教坊里出来的,要不是宫里边献舞,能有她的得意?”

耳畔一阵议论声,韶光走在石子路上,转个弯,前面就是瑶雪亭。前日元妃的筵席犹在眼前,人去亭空,旧人换成了新人,仅有两日的时间而已。

“韶姑娘!”

身后,蓦然响起一抹略带急切的女音。

海棠在高灵芝走后便追了出来,挽着宫裙一路小跑,追了不多时,步至跟前,不由喘息着声音道:“韶姑娘,请留步。”

近旁宫人早已识趣地告退,韶光搀住她,“您已贵为成妃,折煞奴婢了。”

花苑里的湿气很重,沾衣不凉,却有一股子潮热。海棠的额上沁出汗珠,缓了口气,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半晌,低下头:

“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万万没有今天。”

海棠说罢,苦笑了一下,继而道:“有些话我不该说,韶姑娘,你……可愿意进浣春殿来帮我……”

语毕,韶光有一瞬的诧异。

海棠也感觉有些突兀,急急补充道:“如果你愿意,我这就去殿下那儿请旨,将你提调为殿里的四品掌事。韶姑娘,作我殿里头的女官可好?”

瑶雪亭内外很静。

流觞曲水,一道道曲径首尾相连。两人扶着镂空雕栏,站在曲径桥面上,桥下水光潾潾,微风一动,有些许的清凉。

韶光静默着,半晌,扶着她的手离开,“娘娘,奴婢怕是要辜负您的一片心意了。”

海棠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一愣之下露出复杂和不甘的表情,“韶姑娘,我不懂,你本是朝霞宫出来的。虽然……虽然浣春殿比不得朝霞宫,可毕竟也是隶属东宫的啊!若是将来能……你难道就不想……”

海棠的话没说完,却,已经急切地铺垫出一道最绚丽的前景。

没错,倘若他朝太子能够荣登大宝,雏鸾殿、亦或浣春殿便会成为第二个朝霞宫,而她,则会重新攀上那个位置,睥睨整个中宫。成海棠或许没有昔日独孤氏的殷实家世,可即将执掌的权力却足够让每个女子去欣羡。在宫里边儿,还有什么比亲手缔造这一切更诱人、更值得拼却的呢?

“韶姑娘,我也不瞒你,太子殿下已经有了废嫡改立的心思,现如今的侧殿只有我和一个高灵芝。如果你能进来帮我,如果我能坐进雏鸾殿的那个位置,那么你便是……”

以利诱之便是如此。韶光忽然觉得,宫闱原来真是个琢磨锻造的地方,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置身其中,都会被塑造得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娘娘有如此玲珑心窍,并不需要谁来提点照拂的。奴婢在这儿,预祝娘娘得偿心愿。”

韶光说罢,恭顺地敛身,便闪身告退——

桥面上,风息花动,芬芳静谧。

桥上的女子却怔忪地呆立在那儿,一脸愠意,一脸难以置信,跺脚地同时很想叫住她,开了口,却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名花倾城两相欢。

自从纳入两妃,浣春殿里日日笙歌,夜夜迎舞。

论德行,如果说成妃是一位识大体、举止端雅的贤妃,那么高妃则是狐媚惑主、独专寝闱的妖妃。可宫闱里没有哪位夫人嫔女不想做妖妃,只是并非都有那个本事。

论出身,成海棠是正经的宫里人,一言一行,皆受过尚功局的悉心调教;高灵芝却不然,低贱鄙陋,机缘巧合跻身宫闱,得以进御皇子,是从前无法想象的奢侈和尊贵,食髓知味,再难回到过去的日子,自然万分珍惜。

于是变着花样的撩拨,惹得太子杨勇眼花缭乱,沉醉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政务罢了,有太后回护着,有皇上睁一眼闭一眼;可身子垮了,就不能再得过且过——自从高灵芝封妃,太子便宿在浣春殿,将近半月,除了成海棠几次侍寝,很少再召幸嫡妃元瑾和其他嫔女。长此以往,终于出了事。

——太子呕血。

御医踏进东宫是在未时一刻,天色是黑沉沉的,无星,无月,除了门廊上两盏猩红色的气死风灯,整个夜幕无一丝光亮。

太后到时,浣春殿前早已亮若白昼。凤辇停在宫殿前的广场上,吕芳素被搀扶着下轿,身上只披着一件斗篷,胸扣处半掩不掩,隐约可见内里水红色的缎子面肚兜。一张肥腻的脸却是阴着的,显得极不高兴。她是三更半夜被婢子从芙蓉帐里招呼出来的,匆忙之间,甚至来不及掩饰床上纠缠在一起的三具胴体。

帐帘掀开时,前来通报的婢子当时就吓呆了,而后被吕芳素一个不耐烦地踹在胸口,顿时口吐鲜血,昏死过去。还是施艳春麻利地赶来,随手就将帐帘撂下,然后有条不紊地伺候太后梳洗着装。

高灵芝跪在台阶前,只披了一件纱衣,发髻凌乱。

吕芳素恨恨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踏进殿里。

御医围拢在床帏前,观其色、闻声息、摸脉象——太后心急如焚,尚食局和御药房的人忙得焦头烂额,好半晌,都没找出缘由。最后,御医李善齐在东宫正殿太子寝房处,找到熏衣用的香笼,里面有一块烧剩下的香饼,验出是催情香之毒。

吕芳素大发雷霆。

宫正司来了人,径直将东宫的几位妃嫔押进殿来。自然,高灵芝是首当其冲,毕竟杨勇是在她的床榻上出的事。而她新进没多久,自倚仗荣宠,不将东宫其他人放在眼里,此时众女口径一致,一口咬定是她使的催情香。

“你还有什么话说?”太后将熏香笼子一把摔在高灵芝身前。

“太后,此事与臣妾无关,请太后明察!”

高灵芝跪在地上,肩膀微颤,屈辱的神色里却没有一丝慌张。

吕芳素觑起眼:“无关?自从你进了浣春殿,太子日日宿在你处,还敢说与你无关!”

高灵芝梗着脖子,高声反驳:“太后明鉴,那香饼是在东宫正殿发现的,不是在臣妾的浣春殿!更何况,不仅是臣妾,殿下也曾在正殿召幸过其他人……”

“其他人?”吕芳素冷哼一声,“来啊,召彤史!”

绮罗是早在殿外候着的。这时听闻哀萃芳出来唤人,赶忙捧着簿册走进浣春殿。

其实哪里用查呢?太子近半月召幸的夫人和嫔女人数极其有限,只不过有同时召幸两女的情况,彤史记载得十分隐秘。

太后敲着册子,逡巡查看,目光最后在一处停下。

曾经在正殿侍寝的,仅有三人——高灵芝、成海棠和嫡妃元瑾。

很奇怪,流言传闻元瑾早已失宠,彤史上却有侍寝的记载。然而最有嫌疑的却是成海棠,香料高手,又曾是女官,难逃干系。太后目光一沉,吩咐道:“去把那个成妃也一并押进尚宫局。”

诱使中毒的催情香,是一种很罕见的香料,名曰:花葬魂。

正应了那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吕芳素阴沉着脸,吩咐完,宫人便上前将高灵芝架起来。高灵芝还想开口辩驳,却被哀萃芳一个巴掌扇在脸上。然后是御医有条不紊地开方子、抓药、煎药……等到吕芳素自浣春殿回到明光宫,天都已经大亮了。

宫闱里向来是人无千般好,花无百日红。然而两妃新进不久,新鲜劲儿还没过就出了这种事,宫闱里飞短流长,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

可其中,最悲哀的莫过于余西子。自得到消息的一刻,便委顿不堪,水米未进,就这么保持着一个姿势在屋院里坐了很久。伺候的宫人苦口婆心地劝着,毫不起作用。直到韶光走进来,帷幔依然低垂,窗扉紧关,阳光透不进来,整间屋子都笼罩着一层阴霾。

宫闱祸端,常常诱发于微末小事,让人防不胜防。往往前一刻筹谋计算得周详,下一刻,就可能被突如其来的事件所破坏。余西子此刻就是这种心情,满心欢喜还没来得及兑现,便跌落谷底,摔得惨不忍睹。

情何以堪。

“余司宝在与自己较劲,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何苦。”

韶光推开窗扉,阳光一下子投射进来,驱散了满室的黯淡。

余西子一时适应不了刺眼的光线,抬手挡在眼睛前。片刻后,看到女子一如既往平静疏淡的面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陈。

她似乎对什么事都很淡。

像是一切都掌握手中,可又像什么都没掌握——帮助钟漪兰设计谋害自己是如此,辅佐自己重新掌事也是如此。一件事的成功到失败,周而复始,当局者灰心丧气,可策划的人却仿佛旁观者,云淡风轻,然后不管发生什么都触动不了她、也伤害不到她。

“你与我说,这个结果,是不是你早已料想到的?”

韶光有些自嘲地笑了:“余司宝真是看得起奴婢。奴婢何德何能,怎会将一切都料想掌握到?”

再犀利敏锐,再胸有城府,如何能悉数算计到、筹谋到?就像海棠,谁能想到刚推举上去,眨眼之间,就获罪入狱了……余西子蜷着膝盖,将头埋进胳膊深处,哀伤地叹气,“可你为什么一点都不难过呢?哪怕是丧气、失望……”

桌案上摆着炖盅,刚热好,还烫着。韶光揭开盖,一股香味飘出。

“余司宝是在为成妃娘娘的事担心……”

“成妃娘娘?”余西子苦笑着摇头,“她算是什么娘娘,半个月不到,从女官到妃嫔,再到阶下囚,我都不知道是该替她难过,还是可笑!”

“可这就是宫闱啊,瞬息万变,如履薄冰,哪个人不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的呢!况且在这局里头,并不是所有事都能得偿所愿。”

韶光将炖盅里的莲子粥盛在小碗里,取了羹匙,然后置备好一副象牙筷。

“这样一来,努力就都白费了!”余西子抬起头,心有不甘地看着她,“海棠倒了,同时倒的也是司宝房刚刚建立起来的威信和声威,不是么?”

如今房里就是跟成妃拴在一起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海棠获罪,司宝房作为推举之地,同样也逃不了干系。

韶光抿唇,“房里固然蒙受损失,同样的,司衣房那边儿也没讨到任何便宜不是吗?两妃同时收押,说明太后同样怀疑高妃娘娘,同样谪罪司衣房。”两房都是隶属尚服局,掌事惹出事端,崔佩作为掌首,一样难辞其咎。她若不想遭受牵连,必然会在明光宫那里力保到底。

韶光说到此,将汤匙递到她手上,“太子很快便会好起来,您现在不用多想,莫说成妃如今还是娘娘,就算削去封号,只要一日未定罪,事情就未必会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隔天早上,东宫那边果真传来消息,太子的身体已无大碍——太医院和御药房守了两日,药汁熬尽,总算能够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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