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清醒时,已是烈日高悬,天空仿佛被利剑穿透,阳光一泄而下,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身体隐隐有些不适,但他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了。回忆已经被时间冲刷得血肉模糊,他不能再失去那些可以带给他温暖的东西。
日偏西了,天空中隐隐带上了些许血色,仿佛一张狰狞的笑脸。
好冷。
蜷缩在阴暗的墙角,李大环抱着双膝,将头深埋在其中,再不愿醒来。
没有了,那卷娘最爱的书没有了。记忆如同风中的残烛,终是湮没在自己的泪水中。
李大无力地伸出了手,似要抓住什么,但除却了冰冷的空气,手中什么也没有。
“娘。”他低声呼唤着那个朦胧的背影,泪水终是溢出了眼眶。
诗三百,共三百零五篇,文远翻看着手中的竹简,这竹简看起来已经有些年月了,除了最初的竹香,就连原本浓郁的墨香也变得有些淡了。
淡如水,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褐色的眼眸,澄澈如湖水,带着一种点尘不惊的豁达。
豁达?
良久,李大婆娑着泪眼自嘲地笑着,那是因为没有触到他身上的那片逆鳞。如果真的豁达,又怎会看不透那过早到来的离别?
“草木的枯荣其实是生命的力量,一枯一荣只是生命的短暂的驻足。”老人轻抚着眼前之人的泪痕,心中也不免一阵悸痛,“生命原本就是一份思念。”
“如果我女儿还在的话,也应该像你这般大了。”
时间,在刹那间停止,李大心中一阵悸动。
“我爹可没你这么老。”
一老一少相视而笑,彼此竟得到了慰藉,人心的确很容易得到满足。
重生。
夜洗去了曾经的记忆,拭去了伤口淋淋的鲜血,宛若重生。
清晨,李大揉着微肿的双眼,踏出了那个长久以来拘禁着他的狭小空间。
“梁兄。”再次看到那张脸,文远不禁一阵愕然。他变了,清丽的面孔,没有了之前的淡漠,反而带着淡淡的笑颜。
“什么?”
沉浸在阳光下的他丝毫没有在意因自己的改变而带来的怪异的眼神。
“这是你的吧。”
李大收回了远望的目光。
竹简,光泽依旧,也依然带着被岁月冲洗过后的味道,只是太久没有沐浴在阳光下了。
“谢了。”
洒脱地接过渴望温暖的竹简,再次展颜一笑,化走了昨日的余霜,只因为阳光照进了他的心房,驱走了长久以来盘踞在之中的灰影。
江南,历来是个山明水秀之地,江南的集市自然也是热闹非凡。只是……李大轻叹了口气,再次蹙眉掩上了耳朵,他不喜热闹,自懂事起便是如此。
不知不觉中,他走进了一条小巷,仿佛另一个世界般,将那阵喧嚣隔在了远方。
小巷的尽头是一片平静的湖光,蓄着盛夏的阳光,造出了另一片灿烂。
“请问秀风书斋如何走?”
转过头打量着眼前的男子,生硬的口气,不像是本朝之人。
扶桑人?
“跟我来吧,我就住在那里。”
秀风书斋,依山而建,青瓦白墙错落在那明艳的绿色之中,似沉非沉,似隐若现,就像一条蛟龙,想要隐入水中,又不想就此被世人遗忘。唯有静静地等待,等待时间为自己做决定。
“请多多指教。”
“你是扶桑人?”一老一少异口同声道,继而又望向了对方。
“在下是东瀛人。”
那个自称是花久秀的东瀛人离开后,两人露出了同样好奇的笑容。
“你是?”
“你也是?”
再次相视而笑,想不到彼此竟是有着相同的遭遇。
“老爹,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解下头巾,一头柔顺的秀发一泻而下。
“我本名叫绛岚。”
第二天,秀风书斋迎来了第三位客人,一个叫杜尔的秀气男子。
但她却是个女子,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由着她胡来。
“本小姐要找心上人,要回去你自己回去。”
绛岚苦笑着拉走了木头一样的花久秀,这丫头也太放肆了。
不过,她却放肆得很真实,敢爱敢恨,全然没有一丝的做作。那才是真实的她吧。
但自己呢?淡泊?怯懦?率直?或许都不是。怎样才能看到真正的自己呢?大概是到自己失去了一切的时候才会明白吧。那么,也许不知道反而是一种幸福。
毕竟那代价太大了。
“最真实的莫过于自然。”
“老爹?”
山脊之上,人影连晃,剑气森森,直射斗牛,李大、杜尔与少年,三枝利剑,连环挥舞,光幕恍同银山,使得风雨不漏。
俄而,风雷并作,旋流滚滚,势比怒涛,四方八面,都是人影,三枝利剑,都变成锐利锋艺,着着不离要害之处。
魔头擅九幽修罗功,更仗着神筝奇异,能作怪响,筝影所及,叶飘枝扬,异响旋回,令人耳迷目眩。
缠战一阵,三女立感心头泛恶,真气不支,使剑的人,必需剑与神合,否则动作失灵,不移时,筝影暴涨,弦笺大震,三枝长剑,竟被神筝着着封回,包围圈也愈散愈大。
李大朗声大笑道:
“魔头,筝力已见神奇,速行施展个别击破!”
平地突卷起一道亮跟银光,锵锵之声大作,耳闻秋娘出语警告道:
杜尔,速行后退,荡天筝五丈之外,音便无功!
李大接近杜尔,身子似乎被人一推,往斜刺里飞落,魔头趁势还手,满头白发,根根直竖,黑衣无风自飘,露出瘦骨嵝嵝,双臂全黑,微微作抖,筝影如山,排空直荡,杜尔虽娴御剑之术,竟也被她这种奇异招式,把剑气拔开。
旁立的少年,一双精眸,凝住着魔头的一招一式,突纵背上,拔出那臀可伸缩的仙人指,狡猾一笑,旋台足挫腰,双膝微屈,两手抱着那奇特兵刃,精眸炯炯,望着指尖。秋娘一柄利剑,如神龙飞舞,人身为锋光所蔽,简直无从看出,筝剑迷离,骇目惊心。
起龙指势极缓,人已缓缓前移,一丝寒风,朝剑幕之内穿去。
这是海心山了如上人的一指玄功,在江湖上可以说是初次露面。
魔头被他这一指之力,立感剑身上压力陡增,御气之术,全在于一个快字,眼前竟使他如同水中舞剑一般,非常吃力,不由暗气道:
“我倒要运天遁剑在他俩人面前试试,必要时,只好毁他兵刃!”
长剑拖起一道银光,似朝后遁。
筝影闪闪,卸尾而来,仙人指发出厉啸刺耳之音,齐头并进。
突闻魔头冷笑喝道:
“再接两招。”
长剑打闪,划空如练,一阵金铁交鸣之声,火花爆起逾丈,筝剑齐扬,少年和魔头不由往后一退,眼光落在兵刃之上,古筝无恙,一点未伤,仙人指却被利剑削去了半寸长的一节指头。
杜尔微闭双眸,一任玉郎吮吻,这是爱的最高显示,彼此几乎都摒止呼吸,四片朱唇,贴得紧紧。
微风,飘进了禅房,榻前,却立着一位绝色少女,微蹙双蛾,满脸惶急,但看着舒儿杜尔那幅陶醉情景,似乎又不愿把两人惊开,好在舒儿知觉未失,已察知有人进来,回头一看,见是魔头,忙讪讪而起。
杜尔也坐起来,一手拉着魔头,热泪如断线明珠,滚滚自落,道:
“前次,非是愚妹故作不情,实因恶病出此,还望妹子多多包涵吧!”
她把魔头的手,用劲一拉,同坐禅床之上,魔头唤了一声姊姊,也不由相对拥泣。
缠绵一阵,两女之间,确如水乳交溶,蓦地里,这妮子突对舒儿道:
“你可知道,本山似乎又有强敌压境,你我得协助神尼前辈,战退来人……”
舒儿杜尔,同吃一惊道:
“来的是何人物,贤妹可曾知晓?”
魔头面容严肃地摇摇头,仅答称:
“九岭前辈,师徒二人,业已离寺探敌,大约事情为突然所见,来不及警告我们,故在地上划了一个警字,小姊立在寺前附近,圈了一转,却看不出丝毫可异之处,想到暴风雨之前,必有片刻平静,我设法不进来告诉你们!”
这位玲珑娇戆,细语甜声的绝世丽人,诉说之后,忙从榻上立了起来,静待舒儿决定一切。
杜尔沉吟一会,笑问舒儿道:
“你对此事观感如何?”
“绝不简单!”
“何以见得?”
“神尼武功极高,而且独成一格,留字示警,必有所见,甚或已猜到敌人为谁?事不紧急,决不至于匆忙应改,看来情形很糟,留着秋姊在此相陪,我则前往协助一臂,不知意下如何?”
杜尔王色道:“妾躯虽未复元,但武功并未有损,秋姊和你一道,可收彼此互相策应之效,不必相留了!”
她个性颇强,言由必践,舒儿不敢拂逆,只好含笑而出。
突地杜尔将两人唤止。
舒儿问故。
来人不是别个,正是张大镖头张刚,这时张刚、不但形色紧张焦惶,更是喘得有如牛哮,看光景,差不离就把一颗心从嘴里迸跳出来,满下巴的络腮胡子全在抖颤。
管枉顾迎上几步,没好气的道:
“瞧你这副德性,火烧着尾巴啦?”
张刚手指前头,吁吁直喘:
“二小姐,请赶快过去……是那些阴魂不散的东西找上门来了……”
眉梢子一挑,管枉顾道:
“话说清楚点,是谁找上门来?”
张刚慌乱的道:
“就是那几个泼狐呀,他们一共来了八个人,业已进了镖局大门,指名叫阵,总镖头打发我来急请二小姐,他自己则先顶了上去……”
脸蛋上是一片阴冷,管枉顾道:
“无影四狐,?”
连连点头,张刚急切的道:
“就是他们,而且眼下不止是这四条泼狐,显然还另外请得帮手;二小姐,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一趟他们摸上了门,断断乎未存好心,二小姐千万谨慎才是!”
瞟了身边的照个不悔一眼,管枉顾心想来得正巧,她先前不知能否留住照个不悔——甚至没有把握将照个不悔留到“无影四狐”现身以后,这个令她坐蜡的问题,却由“无影四狐”替她解决了,如果近忧一去,何需远虑?只要照个不悔肯为她担待……
咧咧嘴,照个不悔道:
“他们可来得真快,二小姐。”
管枉顾低声道:“愿意帮我们这个忙不?”
照个不悔卷起袍袖,提高嗓门:
“二小姐见外了,‘飞云镖局’的事,也就是我照个某人的事,能之所及,决无反顾!”
管枉顾欣慰的道:
“我知道可以指望你,照个不悔,我们走!”
仍是爷儿俩合骑着这乘黄膘大马,目的是前往“大龙坡”的方家,丢了一个枉顾,幸好还有个方若丽,这位方大小姐可得落实把握着,如果也因旷日时久,发生变异,李大的霉头就算触大啦。
对李大而言,管枉顾与方若丽在他心目中都占着极重的份量,然而若要仔细分判,方若丽的比重似乎要大一点,在个姓及习惯上两人亦较契合;本来,他尚下不定决心如何取舍,为的是不忍负情,现在却已雨过天晴.尘埃落定,管枉顾业已主动的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此时正好心怀坦荡,合会佳人。
鞍上,魔头倒有些惴惴不宁:
“依你所说,不悔,那方梦龙算是尽释前嫌,不再记恨于我了?”
李大轻松的道:
“不错,经过我及小丽的再三劝导,方老伯终于等应勾钩这笔怨隙,化戾气为祥和,他那条腿,算是白送给大叔。
“呸”了一声,魔头啼笑皆非的道:
“什么光景了,居然还开这等玩笑,要如此调皮?方梦龙眼看着就是你的老丈人啦,双方一朝结成亲家,休再提这种煞风景的恼人言语,万一刺伤了他令他迫忆前尘往事,对你我却是大有不便!”
李大笑道:“这话只是对大叔说着玩,怎能在方伯父向前提?大叔放心,言词轻重我还拿捏得准,否则岂非自找麻烦?”
魔头感慨的道:
“我和方梦龙之间的这段梁子,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时我性子烈,火气大,尤其刚愎自用,独断专行,认为刀就是一切,艺业强弱便代表理直理曲,天打雷电,我就敢以白刃相抗,山若咆哮,亦誓以头颅上顶,任是谁招惹了我,不流血残命便决不付休……那真是一段迷失自我的疯狂岁月啊,如今想想,又是何苦?”
李大低声安慰着他的老叔:
“事情过去也就算了,大叔,举凡人,大部有一段或多或少的癫狂日子,待到往回看,省悟得出早年的是非功过,也就算明白人,辰光长远了,总能冲淡若干快与不快的回忆,大叔不须为此自责太甚……”
魔头叹了口气:
“那时节,慢说斩人一条腿、便夺下几条命,也不觉有什么愧疚难安,就如同吃大白菜般的稀松寻常,但一朝活到我这把年纪,再看到自己作下的孽,心中滋味便又难言;人死了不能复生,肢体断,就永成残缺,那些刀下亡魂或是血肉迸溅的受害者,其痛啮悲愤之情当可想见,真正是不能自抑啊……”
手上的缓绳轻带,李大微微侧过脸来道:
“想开点,大叔,所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当年你老叱咤江湖,在那种环境里,要的也是这股气势,也由不得你退缩避让,伤在你刀下的人,未见得个个都是冤枉,大叔出刀,亦不一定都是缺理……”
魔头摇摇头:“等到了‘大龙坡’,我他娘再好生向方梦龙请罪,你们小两口将来要过快活日子,老一辈的人便不该存有丝毫芥蒂,断了人家一条腿,补不回那条腿虽是另一码事,但讲几句中听的话却省不得。”
李大道:“这都是大叔顾全我们,可也不能大委曲大叔自己。”
拍了拍李大肩膀,魔头笑了:
“为了你与你媳妇,我老头子受怎么样的屈都不关紧,倒是你们小两口要和乐恩爱,才不枉费我这一片心。”
李大若有所思的道:
“大叔,你可别把话说得大早,小丽对我有心是不错,但是不是一定能娶到人家还未敢断言,她老子娘只怕尚不知道这回事,揭开了底,如果又像管枉顾那样来一记当头棒,就真笑不动了。”
魔头哼了一声:
“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人就有那等霉法的?同样的漏子会连着逢上两遭?姓管的娘们见异思迁,志节不坚,我不信方家丫头跟她是一路的货!”
李大道:“咱们还是多少保留点好,大叔。”
魔头在鞍上移动了一下坐姿,手捏着大腿肌肉,又在腰眼间轻捶了捶:
“不要胡思乱想,这桩事,我有预感,十成十没有问题……不悔呀,到前面那间麦垛子场边停一停,我得下来歇会儿;他娘人一到老便真个不济啦,马上这一折腾,腰也酸来背也痛,连屁股都硬麻了……”
李大刚要回话,却骤见前头那片麦垛子麦杆横飞,人影闪掠,麦垛子连倒数堆,有血光映现,也有人滚跌于地,局面似乎正是一场拼杀!
那边的光景,魔头亦看到了,他眯着眼观望,口里嘀咕着:
“人就是这么犯贱不是?大米白馍吃撑了,一天到晚便不停的你拼我斗,真也不嫌憎烦?好不容易找着个歇脚处;你看吧,又叫搅了!”
李大注视着那滚跌在地下的人迅速翻跃,注视着那人的对手正连连追杀,而麦垛子掩隐下,好像还有另外两位仁兄在缠斗,场面挺热闹的;他目光不移,一边问着魔头:
“大叔,要不要在这里想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