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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意外相遇

花笺静静地坐在窗边向外看,她脸色苍白消瘦了很多,人也沉默了很多。

萧瑟就坐在她身边不远处,伏在桌案上笔走龙蛇,正飞快地写着什么。如果是以往,萧瑟在房中,花笺眼睛不会离开他的身体,可如今,她只静静地看着窗外,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萧瑟写完一张纸,闭目想想没有遗漏,便用嘴吹干,套入封套里。他冲门外一招手,门口站着的人无声无息进来,双手接过,又无声无息地退出去了。他不用问就知道,这个封套里的东西,要立即绑在信鸽脚上放飞。

萧瑟又拿起一张纸,刚写了一个字,想想停下来,道:“花笺,你饿了吧?该到吃饭的时候了,叫人把饭菜端进来,我们一起吃?”

“我不饿,你自己先吃吧。”花笺轻轻说道。

萧瑟踌躇一下,站起来拖着腿走到她身边,“那你闷不闷?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

花笺淡淡摇摇头,“你忙你的,我不觉得闷。”说罢又转头望向窗外。

萧瑟皱起眉头,花笺看上去是那么落寞,越来越落寞,连他把办公地点搬到她身边,尽力陪她说话,也不能让她精神一点儿。

他将手碰在她额头上,挺好的,没有热度,不过并不是身体不适的时候都会发烧,于是他又拉起花笺一只手把脉。

萧瑟不是装样子,他是真的有不错的医术。这并不稀奇,在古代,易经和黄帝内经是读书人必看的书目,所以历代读书人中,会医术和卜卦的着实不少,只不过这些在士子眼中是杂学,不宣扬罢了。

他这样近距离拉着花笺的手,脉象终于有了一点异常,花笺看着他,神色复杂,缓缓抽回手,“我没事,你忙你的吧,我真的没事!”

萧瑟轻轻叹了一口气,拉开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来,揽住她的肩头,柔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没关系的。你要是实在无聊,就去挑东西,挑好了喜欢的都带着。等京都无妨了,把青瞳接回来,我就没事做了,到时候你说把家安在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安家,好不好?”

“你明白我的意思?”花笺忽然嘲讽地笑了,心道:“家,当然是安在心里的。心里没有,选京都还是关中有什么区别?萧瑟,你就是承诺得再多,但你心里没有家,怎能给我一个家?”

她看着萧瑟露出不解之色的蓝眼睛,声音也柔和起来,她拍拍萧瑟的手背,轻声道:“萧瑟,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明白你,现在我终于明白你了!你放心,我没事的,我会一直等着你,一直等你做完你想做的一切事,我真的不觉得闷!”

突然一个响亮的声音叫了起来:“哎呀呀!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继续!继续!”

两个人都愕然抬头,却见一个浑身脏兮兮、头发乱糟糟的人一步跨进房中。萧瑟吃惊站起,问道:“什么人?”

别看这房门一直是打开的,好像谁都可以进来,但实际上,周围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埋伏,怎么可能让这么个怪人大摇大摆地进来还不知道?

只见元修的管家远远冲萧瑟尴尬地一抱拳,想必这个人进来是元修示意的了。

萧瑟面色一沉,刚准备问话,谁知身边多日来一直懒洋洋、病恹恹的花笺却突然尖叫了一声,用极其敏捷的动作从他身边一步蹿上,直接奔到那个脏兮兮的乞丐身边。

萧瑟大惊,汗都出来了,喝道:“花笺,小心!”这时他无比痛恨自己是个瘸子,无法挡在花笺身前。

谁知花笺对他的呼喊理也不理,竟然伸开双臂,一把将那人抱住。

“青瞳!”她的声音尖得刺耳,声调已经完全变了,混合着惊喜和哭腔,十分难听,“青瞳!”停一下又叫,“青瞳!”似乎不会说别的话了。

萧瑟大吃一惊,要花笺喊出来他才认出来,这个人居然是青瞳。

“你这是怎么了?”花笺和萧瑟一起问出口。

青瞳看了他们一眼,这个真的很难解释,他们走的是一条近路,顺着一条干涸的河道行进二十天抵得上走正常路两个月的行程。任平生得到的情报里,是这条路没有水源,他们都觉得不要紧,每个人四匹马,多带清水就行了。但是他们不是真的牧民,对草原并不十分熟悉,乍听到那么大消息,已经占据了他们全部的思维。谁也没想过,没有水源同时也就意味着没有生物。

任平生所带领的偷袭队伍深入草原日久,粮食早就吃完了,一直是吃牛羊和打来的猎物,所以他们手里也没有粮食。

彻底一点粮食没有也好,那他们顶多深入一日,发现没有猎物也就会后退了,可元修派去那小队长身上偏偏带着两袋军粮。青瞳心急如焚,实在不愿意浪费两个月在路上,加之最初刚刚拐离大路的一天,草原上还是偶尔能抓到些野味,于是存了侥幸心理,加快速度急冲。

五天之后,她就知道厉害了。饥荒中的难民是什么感觉,她已经有了深切体会。

饥饿还只是困难的一小部分,一望无际的荒原,给人的精神压力更加叫人无法忍受。不管走出多远,太阳始终高高挂在头顶,四周始终是荒芜的河道,景色始终一成不变,不管走多远,都好像始终没有走一样。一切酷似一场噩梦,让人有放弃前行躺在地上等死的冲动。

她决定向事实屈服,回头重走大路了。虽然这么一绕,多半赶不及回去阻止元修,大苑不知为此要付出多少代价。但青瞳觉得自己继续走下去,只能变成饿殍,同样对事态毫无助益,既然救不了人,那就先自救吧。

偏偏在这个时候,任平生抬头望天,发出一声惊叹:“好大的烧鸡!”

一群人一起嗤之以鼻,觉得他饿得产生幻觉了,因为在他们看来,天空一碧如洗,鸡毛也没一根。但是老任随着话音,直接就是一挥手,一块石头直上直下地冲进天幕,随着一声凄厉的鸣叫,一只让青瞳看了十分眼熟的动物带着厉风砰的一声掉在他们面前!

黑色的羽毛,金色的瞳仁,比一般鹰大了不少的体积,还有鹰脚上绑着的竹筒,都让青瞳可以确定,这是西瞻传递消息的驯鹰。只不过这只鹰脖子软在一边,颈骨被石子打断了。

驯鹰平时都是深藏在天幕中,地面的人看都看不到,所以也没有被打下来过。但实际上驯鹰的体力也有限,不可能支持它永远在天上飞,只不过它们更能忍耐,会选择绝对安全的时候才落下来休息。

这只可怜的驯鹰把休息地点选择在它熟悉的、荒凉到没有生命的干涸古道上,在它的记忆里,这条路是安全的。可是刚刚落到能看清地面的程度,锐利的鹰眼就发现了地面上活动的人群,驯鹰受惊转身飞回天上。

偏偏地面有个几乎超越人类感觉极限的任平生,驯鹰只是一扑一飞,就被他发现了,随即全力一击,石子用比鹰飞更快的速度追上它,在这本来绝对不应该有食物的地方,给他们送来了补给。

驯鹰虽然比一般鹰大些,但也不过三五十斤,如果放开了吃,一只鹰还不够十几个人吃一顿的。这种机会再也不会遇上,原本不足以让一群人继续走那条路。但是驯鹰脚上绑着的竹筒,上面有关西瞻二十万军队的消息,就足以让一群人愿意破釜沉舟,冒险前行了。

靠着这一只鹰熬出来的肉汤勉强支持,应该二十天的路,他们用了快一个月才赶到,于是才有了前面一群乞丐闯侯府的场景。

青瞳看看花笺,又看看萧瑟,呵呵笑起来,“你们什么时候如此亲密了?若不是亲眼看见,还要瞒我多久?”

谁知她这一句话出口,花笺脸色立时便苍白了。萧瑟大声道:“我们决定成亲,陛下既然回来,可愿意给我们主婚?”

青瞳大喜过望,顿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那当然好……”

花笺却将她一拉,“他转移你视线呢,别上当!你不问问他这段时间做了什么?”

要不怎么说人脉很重要,元修刚刚被青瞳逼得跳进湖里,直到个大男人痛哭流涕才得幸免,这个更大的阴谋策划者,因为花笺的面子够大,青瞳连坏脸色都没给他看。

她看着萧瑟大有深意的一笑,“这段时间做什么他自己肯定明白,以后该做什么他也应当明白。”她语气一转,笑道,“花笺,给我说说你们……”

“哎呀!”花笺突然皱起鼻子打断她,道,“你臭死了!快去洗洗干净,我们再聊。”

说着冲门外拍拍手,道:“来人,打一桶温水来。”

门外立即走进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她小心翼翼地道:“侯爷早就叫人准备好了温水,这边请。”这小丫头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见到这么大的人物,紧张之余无比谨慎,气也不敢多出一口,脸都憋红了。

见有外人,青瞳就住了口,她也实在受不了自己这个脏样子了,略略看了萧瑟一眼,便跟着那小丫头去偏房,见沐浴用的温水、皂角、香榄等物果然早已齐备,浴桶旁边有一张矮几,上面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元修还是比较会讨好,这一包衣服从里到外俱是精工巧做,料子、式样、颜色、绣工,哪一点都达到贡品的水平了。连佩戴的簪环钗镯等首饰也全精致华美,每一件都值不少钱。

只要是女人,就不愿意穿得像个乞丐一般,青瞳捻起花瓣嫩蕊般黄色轻纱裙裾,看着上面细小如露珠般的珍珠,也不禁露出笑容。

她随手在首饰堆里拿了个红宝石的镯子递给那丫头,道:“你出去吧,这里有花笺,不用你伺候。”

这个镯子造型古朴华丽,乌金抽丝的圆环上跳跃镶嵌了七颗水润红透、半点瑕疵也没有的水滴形红宝石,等闲小官富户的夫人都戴不起这么贵重的首饰。那丫头得了意外之喜,心怦怦直跳,忙施礼而去。

青瞳身子浸在热水里,只觉自己全身骨头都在叫嚣,不由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花笺把衣服抱到一边,自己坐在矮几上,帮她把粘在一起的头发用玉梳子梳开,再用皂角一点点清洗干净。青瞳刚刚张口想问她话,她就抢先问道:“青瞳,那天你被阿苏勒带走,后来怎么样了?”

青瞳见到花笺,心中十分兴奋,就把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简单讲了一番。两个人从幼年相识,还从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何况分开之后,两人各自经历了许多事,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那一股兴奋劲支撑着,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青瞳都没觉得花笺有什么不对。

可是等她澡也洗完了,衣服也换好了,长时间赶路的疲惫都叫热水给泡出来了,她话渐渐变少,她的话一少,却觉得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这才发现花笺的话比她还少。

花笺小女儿之态远比她要更甚,一直都比她喜欢八卦流言,爱打听小道消息。要是往常,光山洞里那十来天发生的事,不说一宿花笺是肯定不会放过她的。可是如今,她只是一笔带过,含糊地说了句两个人找个山洞避开追兵,躲了些日子才出来。花笺居然哦了一声就算了,没有仔细去问细节。

青瞳这才发现,无论说什么话,花笺也没有开怀大笑过,她神情之间,始终有一点落落寡欢的意味。

“花笺,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啊,”花笺摇头,“我挺好。”

青瞳皱皱眉,思索一下,想提一个她会感兴趣的话题,于是眨着眼笑道:“那你和我说说,你出京之后,怎么不去找霍庆阳?不去找常胜?偏偏去找萧瑟呢?”

花笺嘴角咧了一下,像是笑,可这笑也太难看,“别人我信不过,赵如意找人冒充你,毕竟我也是合谋,我怕把我自己搭进去。想找萧瑟,帮我拿个主意。”

“听听!别人都信不过,就信他一个。”青瞳故意将声音拉长,“花笺,萧瑟人在安州,离京都可不近啊。你这千山万水去投奔他,他有没有感动?”

花笺却没有预料中的脸红,表情淡淡的,声音还很落寞,“我没到安州,当时和姚公公两个慌不择路的,盘缠也没有,马匹车辆也没有,怎么可能一直走到安州?不是我找到的萧瑟,是他找到我了。”

“哦?”青瞳十分惊讶,坐直身子,“你找到他不稀奇,想打听相国在哪里多容易?可他怎么能找到你?你在逃亡啊,这小子神了!”

“也没有什么,开始的时候我是怕人追杀,一路尽捡没有人烟的小道走,昼伏夜出的,也不敢出去打听消息。后来……没什么可怕的了,就索性回城里走,于是在城中看到九殿下称帝发的公文,说你死了,我一时忘形,大呼小叫。萧瑟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早就知道我逃出来,一时密切注意沿途动向,我一表现异常,他立即就找到我了。”

花笺说得简单,青瞳却觉得很是心疼,将她抱在怀中靠了一会儿,花笺静静地一言不发。

青瞳不愿意气氛这么伤感,想起一事,笑道:“花笺,恭喜你了!你这番奔波没有白费,萧瑟终于知道你的好了!”

谁知这话一出口,两行泪水骤然从花笺脸上淌了下来,青瞳一惊,直觉终于觉得不对,她用力抓住花笺,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过了很久,花笺才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青瞳,他不是知道我的好了,他是知道我不好了,他要承担一个不需要他承担的责任,只是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哪里是我们的感情更进一步呢?”她把整张脸都埋进青瞳怀里,寻找着最温暖的地方,小声道,“我逃亡的路上,不敢走大路,一直在荒山野岭里走……后来……遇到了一个匪徒,我和姚公公,我们都没有力气赶走他……所以……就没跑成……你明白吗?他算是有良心的了,没有杀了我……算是有良心的了……青瞳,你明白了吗……”

一块热得烫人的水迹从她眼睛贴着的部位,迅速在青瞳刚刚换上的衣服上蔓延开来。

她的声音也变成受伤的呜咽:“我的运气挺好,他不是坏人,没杀我,算有良心的了……青瞳,你明白了吗……明白了吗……”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青瞳反而把头靠在花笺身上支撑,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现在只觉得头沉得抬不起来,眼睛红肿得已经失去了视力,什么也看不清,还要靠花笺不停地给她擦眼泪,不停地安慰她。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生无能,好生无力,离非、周远征、阿苏勒、母亲、花笺……挣扎了这么久,想保护的人一个也保护不了,想要的人一个也留不住。

“你在哪里遇上的那个人?那个人什么样子,你说,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花笺轻轻笑了,“你看你,萧瑟就没有你这么冲动,上哪儿去找啊?天下这么大,你上哪儿去找这么个人呢?现在我能说出来,能让你去找,如果他杀了我呢?岂不是一点儿危险也没有了?我若让你去找,岂不是让日后遇到这种事的人,都以此为戒,都要灭口?”

青瞳打了个冷战,心中十分恐惧,花笺死在荒山野岭中,她可能连她的尸体都找不到。

花笺轻轻叹了一声,“萧瑟这个人啊,他立即就说想娶我,他是认真来讨好我呢,我看他已经用尽了他的本事了。他还像阿苏勒一样,在窗外唱了三个晚上的情歌。”花笺嘴边含笑,“青瞳,说实话你别妒忌,他嗓子可比你的阿苏勒好听多了!唱起歌来,连风都没声音了。他样子也比阿苏勒好看,月光一照,就像神仙一样,你虽然没有看到,也可以想想,是不是很好看呢。”

本应该十分幸福的场景,可不知为什么,青瞳竟觉得心酸无比,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花笺说他唱歌,这才想起来,萧瑟原本也是西瞻人。她们姐妹两个,倒和这草原缘分不浅。

“青瞳,我求你一件事。”花笺轻轻地道。

“什么事?”青瞳哽咽着问。

“萧瑟再和你提成亲的事,你就说不行,不同意,省得他诅咒发誓地缠着我。”

“花笺,这件事,既然萧瑟不放在心中,你也别这样了……”

“不是因为这个,那不是我的错。”花笺轻轻地道,“但我不愿意嫁给他。”

“为什么?”青瞳抬起红肿的眼睛,花笺喜欢萧瑟,瞎子都看得出来,为什么不愿意?

“我不愿意,至少现在不愿意。他如果不这样接近我,我还看不透,还幻想着只要能接近他的人就能接近他的心。可这段日子相处,我终于看明白了,萧瑟还没有真正喜欢的人,我对于他,的确和别人不同,却还没有喜欢到绝无仅有、仅此一人的程度。他自己也未必明白,他的心还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完全张开。”花笺道,“青瞳,你知道离非不爱你,就不惜彻底斩断连接了二十年的思念,知道自己不能放开阿苏勒,就宁愿斩断任平生的一点可能,你既然不能将就,就应该明白我也不愿苟全。”她轻轻叹息,“我喜欢等着。”

“花笺!可是,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他明明白白地确定,今后人生要和我一起走的时候!只要他确定,天上地下、水里火里,我都跟他走!”

青瞳瞪着红彤彤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有一句不忍出口——如果这一天,永远也等不来呢?

但是两个人何等熟悉,不用她说,花笺也能从她心里读到这句话。她微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转移话题,“青瞳,我想和你说一件事,你觉得缘荷怎么样?”

青瞳抬起泪眼,不知道为什么花笺现在说起这个,她好好想了想道:“聪明、机灵、识时务,如有机会,能成大器。”

花笺轻笑,“我也觉得她比我强得多。”

缘荷和花笺远比和青瞳熟悉,当日她头上一颗珍珠,最终竟引致皇权的更迭,事后好长时间没有人有暇顾及她。而她本是容嫔特别挑选出来,准备凭借她的容貌和滁阳回来的杨妃争宠的,原本不是宫里的人。结果几天之后,景帝都自身难保,谁还顾得上她?她的地位立时变得无比尴尬,流落宫中出不得进不得,几乎衣食无着。

大位落定之后,花笺身份猛然间拔高,这个宫人的安置问题就有人来请示她了。花笺对这个舞跳得好得不得了的女孩子记忆深刻,问清楚她宫外已经没有亲人,便做主将她留下了。她是受到专门训练的,当真给花笺帮了不少忙,不然凭花笺自己,绝对没有本事将宫中大小事宜打理清楚,所以花笺对她十分倚重。之后青瞳事情越来越忙,花笺一人越来越无聊,和这女孩也就渐渐亲密。

因为在荷花池中认识她的,花笺想了半天,决定给她取名缘荷。自己觉得名字起得十分得意,特地叫来青瞳谦虚地询问意见。青瞳说荷字仍然俗气,不如叫缘何,缘何?听名字就有些荡气回肠,能给人无限遐想。花笺撇着嘴把她大大贬低一通,引得青瞳最后发怒,道:“你都有了老主意,还问我干什么?就等着我夸你啊,偏不,这个名字很难听,一点也不好!”花笺也抢白:“你起得那才叫不好,跟着我想的,没创意不说,还耍小聪明,越改越难听!”

不管好不好,这个宫女还是叫缘荷了。

她们斗口的时候缘荷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因为花笺敢于这样和青瞳说话而大惊小怪,也没有误以为自己今后也可以这样讲话。只凭这一点,青瞳给她的评价就很高,更别说她满腹才华,雅擅歌舞,人又十分会看眼色,比之花笺机灵了一百倍,贴身服侍的活花笺已经很少做,大部分由这个缘荷接手。

花笺点头,“既然你也认为不错,青瞳,等你回京都之后就由她在你身边伺候吧,我已经把你平时爱吃什么爱用什么都告诉她了,其实有些我也没有太过注意,说不定把我爱吃的也混着告诉她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就告诉她,她机灵着呢,管保一次就记得牢牢的,反正你也皮实,慢慢适应就好。”

青瞳大惊,一把拉住她道:“花笺,你什么意思?你不在我身边?”

花笺微微一笑,道:“你们要打回京都去,我不想看了!这一折腾,又是多长时间的纷纷乱世?又得有多少有人烟的地方变成荒郊野外?又得有多少人要逃亡?有多少人和我一样遇到坏人?你们的雄图大志不是不好,我明白,可是我是真的不想再看了。”她瞄了青瞳一眼,笑道,“你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干什么,我没打算失踪,一定让你能很容易找到我就是。我不走远,也许就在关中,也许就靠近晋阳,选个我喜欢的地方,安静地住下来……你别担心,等有了具体的地方我一定马上就告诉你,不让你着急。我五岁就进宫了,几乎等于没有活过一般,我很想试试像我们这么大的姑娘,别人都是怎么生活的。青瞳,我和你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人,留下也没什么用处,你就让我轻松轻松吧。”

青瞳怔忪,无言以对,只得松开了手。

那一夜两个人彻夜倾谈,谁都没睡。第二日清晨花笺就静悄悄地动身了,她只拿走了几百两银子,青瞳怔怔地看着她的身影穿过关内侯府的池塘回廊,消失在假山的那一边,心中似乎破了一个洞,不停有东西漏出去,可她又说不出到底什么漏了。

萧瑟拄着手杖,也在一丛树后面静静地看着花笺离去,他的表情同样怔怔的,那一瞬间,他明显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却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不见了。从那以后,他经常会时时停下来,露出这种表情,怔怔想一想。

十几天后,花笺就写了第一封信来,她在渝州平乐郡郡城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兑下了个小饭馆,雇了几个伙计,自己兼做记账和老板,日日都要忙到深夜,可惜经营大概不很得法,至今仍然亏损,花笺为此烦恼,正在想解决办法云云。

此时的青瞳已经被另一件大事牵扯了全部精力,几乎忙得日夜不停,却立即放下军报,拿着这一封写满鸡毛蒜皮小事的信件,看了一遍又一遍。

萧瑟兰城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阳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大苑朝堂百官现在很纠结。

他们认为已经死了、已经昭告太庙的先帝——武仁帝苑勶,居然平安回国了,还在四十万关中军的护卫下,发来一封正式安定民心的诏书。

短短几个月来,大苑朝堂接二连三被大消息轰炸,承受能力大大增加,这个重磅炸弹砸下来,居然没有引起滔天巨浪。相反,本来活跃无比的百官,却不约而同变得安静下来。

一双双眼睛全都盯在显宗皇帝的脸上,观察着他的反应,每个人对他的态度立时恭敬了很多,大家看他的目光再也没了嘲笑和不屑,九皇子要到此刻才享受到一国之君该有的待遇。

政治是个很奇怪的玩意,身处京都的显宗皇帝本来已经到了几近山穷水尽的地步,无数只手正在齐心合力推他下台,可是能让他下台的最有力的一拳来了,这些人却又不约而同伸手去支撑他了。

一个国家不可能有两个皇帝,既然青瞳没有成为先帝,那九皇子就没有继位的理由,下台似乎毫无疑问。而且,一朝天子一朝臣,站错队的绝大部分人,政治生涯也要跟着下台的人同时结束。这一切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既然你是玩政治的人,输了也要认命,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九皇子的继位过程却和别人不一样,他是踩着青瞳的名誉上位的,发往天下的登基诏书里,先帝被他说成了篡位夺权的叛逆、卑鄙狠毒的凶手。可以说,他已经把青瞳得罪透了,于是,每一个支持过他的人,同样也把青瞳得罪透了,甚至每一个没有拼死反抗的人,也都把青瞳得罪透了。

别的失败者或者可以“首恶除尽,随从莫究”,但是若让青瞳回来,他们这些曾经支持九皇子登基的人,岂能是回家种田就算了的?

发生了这种事,青瞳就是给他们多少承诺,他们都不敢相信的。即便为了安稳朝堂,暂时不追究,女皇也才二十几岁,日后漫长的执政生涯中,随时都会收拾他们。哪怕现在只是跟屁虫般附议,甚至只是没有勇气发对的人,都不可能在她心中留下好印象,即便不收拾他们,日后也休想得到重用,甚至他们的亲信门客、子孙后代仕途都会受到影响。日后万一犯了一点小错,皇帝还能不借题发挥,从重严惩吗?

等待他们的命运一切都有可能,多么严重的后果都有可能发生,罢官杀头,抄家灭族,子孙为奴为娼,一切都有可能。

甚至青瞳亲手组建的西北军,也有相当多的将领心中害怕,他们跟随青瞳打过平逆战,对这个主帅是了解的,现在她或者能体谅大家的苦衷,不去追究。但她现在有容人的胸怀,十年后二十年后呢?人年龄增大,脾气改变的事还少吗?

为什么叛徒一旦叛变,就会比敌人更狠?因为他愧对你,所以他就比任何人都希望永远不用再见到你。因为他知道你若不死,最恨的人就会是他,所以他比敌人更盼望你快点死。

如果青瞳身边没有四十万关中军,而是只身回到京都,有很大可能性,她会被破釜沉舟的人暗杀掉。如果九皇子身边没有西北军,他也有很大可能被想向青瞳示好的人杀了,并将他的党羽一并剪除,全力拥戴她重回帝位,弥补自己以前犯下的错误。

但是同样的问题他们能想到,萧瑟和霍庆阳等人也能想到,所以青瞳是不会和关中军分开的,显宗皇帝也时刻在西北军的密切保护之下。于是京都官员就十分纠结了。

论实力,他们当然想效忠青瞳。虽然九皇子手中十几万西北军,十几万十六卫军,几万禁军,加在一起似乎人数也不比关中军少,尤其是十万西北军,那是目前大苑战斗力最强的军队。但是青瞳的带兵能力让王庶自己都绝望,当初她只身回国,宁晏手中足足有百万大军,一样兵败身死,何况她现在手中握有四十万大军,战胜她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但是正因为青瞳实力已经足够,他们才没有用武之地。无论他们如何效忠如何努力,她也不会重视。就算将九皇子的脑袋送给她,她说不定还更看不起。因为即便没有你,她也一定能做成这件事,所以你的一切努力都不稀奇了。

如果现在痛哭流涕地效忠青瞳,等待他们的,还是生死全在他人一念之间的命运。如果咬牙效忠九皇子,一旦成功,则是最容易出头的拥立大功。不光个人的政治生涯,便是整个家族,都会因此大大上前一步。

能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少有善良之辈。

所以,当青瞳的安民诏书从关中传回来时,胆子小的官员如遭雷击,吓得六神无主,却有相当一部分人在仔细衡量之后,准备赌一赌。

名义上,九皇子在京都的地位顿时没有别的皇族可以撼动了,这个时候,挡箭牌怎么可能换人?就算你给别人皇位,其余人也是敬谢不敏的。

这个结果也大大出乎苑瀣意料之外,他已经准备好退位了,却突然有臣子请他上朝了。上朝当然是要讨论眼下这件最尴尬的事,苑瀣正不知怎么开口,他的臣子们已经给他免去了这个麻烦。

太常寺卿吕慧安抢先一步,恭敬上奏:“陛下!关内侯元修这贼子竟然如此猖狂,假冒先帝旨意,意图扰乱朝纲,请陛下将这贼子抄家灭族,以正国法!”

“是啊!陛下,如此逆贼,不杀不足以正法纪,不除不足以昭日月!”

“臣请陛下严惩元修逆贼!”

“臣请陛下下旨严惩!”

“臣请陛下下旨!”

无数官员从位列里出来,一起举起笏板,齐声说道。苑瀣看着这些突然变得恭敬非常的臣子,心里感觉却是十分滑稽。

他们这是无赖做法,死不认账!根本没有先帝,一切都是你元修自己做的,这样一来,就算和四十万军队开战,都有理由了。

望着一片躬下去的身子,苑瀣唇边露出一丝轻笑,淡淡开口:“朕身边尚有要事,一时不能抽身,关内侯身负守土重责,朕还想给他一个机会,众卿可以商量着拟一个旨意,命他戴罪立功,打退西瞻军队,朕便可以从轻发落。”

朝臣们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原来“戴罪立功,打退西瞻敌人,朕便可以从轻发落”,这一句话,却是青瞳发过来的旨意里面的原话。

从京都顺利撤出的西瞻铁林军在孙阔海的带领下已经潜入大苑南部。在京都之战还没有定论的时候,他们已经抢先一步收到拙吉的飞鹰传信。当时他们已经距离京都颇有一段距离,能及时回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况且急匆匆地赶路回来,在京都那种不适合马战的地方,面对以逸待劳的几十万苑军,也是凶多吉少。

于是孙阔海忍痛舍弃了京都的六千同袍,在大苑南部重新开始他们旋风般的席卷过程。南诏也同时加紧了进兵过程。

苑瀣有心要镇压敌人,但是当西瞻人开始行动的时候,景帝的遗诏已经满天下飞,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话了。他有心无力,只能等着京都这边争个结果出来,才能去理会。

所以青瞳的诏书传过来,并没有对九皇子登基之事做什么斥责,只是用很自然的命令语气,让京都驻军先行控制战事,只把他当成了毫不起眼的、京都驻军中的一员。

如果她声色俱厉地斥责,气势汹汹地恐吓,苑瀣还可以接受。但是这般高高在上、自然而然的命令口吻,却激起了九皇子骨子里的傲气。

没有人认为此事可以善了,既然这样,还没有交手,你为什么就认定我输了?认定你有资格对我发号施令?你可以恨我,可以杀我,但是不应该藐视我。

于是青瞳怎么发过来的诏书,他就怎么给她送了回去。你那边有敌人不能抽身,我这边也有敌人不能抽身,你命我御敌,我也同样命你御敌,你说我打败敌人你会从轻发落,我也说你打败敌人可以换得我手下留情。

这真是……很绝!不管将来结果如何,气势上,显宗皇帝并没有输给武仁皇帝。

“众卿还有没有问题?”苑瀣沉声问道,眼睛在朝臣脸上一个个扫过去。

下面一片安静无声,大家都突然觉得,这个一直以来像个笑话一般的显宗,其实也颇具威严。

“既然没有异议,诏书今天就发出去吧,我们来谈论下一件事。”苑瀣收回目光,转口道,“关中有关内侯元修的四十万军队挡着,暂时不必考虑,但是我南部九州的西瞻余部肆虐嚣张,南诏也颇不老实,西瞻这边先帝之前已经有了妥善安排。由江泽路行军主管常胜带兵追击,朕将西北军拨出一半听常胜调遣。众位爱卿,谁能推荐个能与南诏作战的将领?”

好些人都抬头诧异地看着他,他还真准备打南诏和西瞻余部?现在莫大的危机就在眼前,很可能他的诏书前脚送去关中,后脚关中四十万军队就来围剿他了。他还不赶紧利用这点时间多多积蓄力量,将能调动的兵力全调动起来。关中军远来劳累,他们又有京都江州等地的坚强防御可以依靠,此长彼消之下,或者还有一战之力。如果此刻他还调兵出去打南诏?还要剿除西瞻余部?岂不是自杀行为?

他还真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皇帝,元修只是他派出去带兵的大将了?他也不想想,元修能听他的吗?

“咳……”吕慧安干咳了一声,“陛……陛下,关中四十万军队受元修蛊惑,不可轻信,陛下要防止万一,不可在此时调离西北军。”

苑瀣淡淡一笑,“朕既然和元修说了,朕这边有战事无法抽身,岂能骗他?”

“陛下!”吕慧安急道,“陛下肯给元修机会,就怕他一意孤行,有负圣恩,不思抵御外敌,反而引兵回京,意图不轨,陛下还是集中兵力,早做防范才是。”

“那是他的事。”苑瀣将手一摆,声音沉了几分,“朕已经决定,此事不用再议!南诏方面众卿若是没有合适人选,朕就任命西北军副将方克敌带兵征讨南诏,给他三日整顿,三日之后,众卿早朝之后莫走,随朕一起,午时在得胜门为方将军送行!”

现在这些拿着小心说话的臣子,就在不久以前,还没有几个人对他尊敬,那他也没有必要尊敬他们了。当皇帝虚心纳谏也要看什么时候,现在这个商量下去肯定没有结果的时候,苑瀣也不想听他们啰唆了。

当日散了早朝,无数大臣从太和殿走出来的时候,都是脸色铁青一片。人人都是心事重重,个个都又重新考虑自己的效忠问题了。

京都朝臣是大苑权力核心,京官也是从各地无数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胜利者,他们中很多人都是隶属大家族几代为官,大部分都暗中拥有保存家族的隐藏实力。这实力或是十分可观的财物,或是关键时候可发挥大用的死士,或牵一发动全身的秘密消息,或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等等。一家或者无济于事,但是无数人齐心合力,这力量就不可小觑了。这些力量是家族最后一步棋,不到生死关头是不会拿出来的。如果不是他们误以为青瞳已死,随波逐流地站错了队,现在就到了整个家族兴衰荣辱的关键时候,这些力量还不会拿出来用呢。

九皇子虽然明面上的胜算很小,但如果能对他们言听计从,乖乖做他们的挡箭牌、做他们的幌子,他们也不吝惜在这个存亡关头将家族用来保命的全部实力拿出来,那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可是他倒好,这个时候玩起金口玉言、乾纲独断来了!居然来了个谁说话我也不听,真把自己当成说一不二的皇帝,不去防范关中军,倒把身边最大的依仗西北军也调出去一半,去打西瞻了。

他难道不明白,西瞻那些余部或许可以打垮,但他也肯定会被关中军打垮吗?他找死不要紧,自己整个家族岂不是跟着一起死了?恨只恨他们为了激起九皇子和青瞳对敌的胆量,已经或多或少将自己手中的底牌透露给他知道了,等于和他拴在一起了。如果青瞳现在身边没有足够依仗的势力,他们现在效忠还来得及的话,估计一天之内,朝臣就能倒戈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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