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苑这方的声音已经低了下来,只有少数几人还能勉强一战,言辞也重归文雅。
贵岂来的声音依然高昂清晰地传来,“哀吾生之鄙贱,又何矜乎才艺也!予夺其不可冯,吾又安知夫天意也!人固有不偶兮,将异世同其狼藉。遇秋气之恻怆,谅时命其不可为,独申哀而竟夕……”
青瞳听得脑袋发胀,看着武将个个眼睛发直,文官个个嘴巴发涩,只有贵岂来还跟吃了五石散一样兴奋。
在一片混乱中,方行舟进来唱报,“皇上,侍卫军教习任平生携一人宫外求见。”
青瞳简单地道:“宣。”她的表现一直很符合身份,从头至尾,表情沉着、目光坚定,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一直不愠不火。
方行舟表情颇有些古怪,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低头应了一声“是”,片刻就带着任平生和一个中年女人进殿来。这女人粗手大脚,指甲缝里还有黑泥,只有一副水蛇腰一步三摇,还有些韵致。
她的眼睛呈三角状,眉成吊梢,颧骨高高耸起,两片薄薄的嘴唇,在她长度颇为壮观的脸上显得好不精致。她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衫,显然是第一次穿,衣服上压的褶子还没有展平。她见了这样大的场面颇紧张,身子微微发抖,带动新上浆的衣服沙沙作响。任平生规规矩矩地行礼,这女人扑在地上,咚咚磕了好几个头。
青瞳皱起眉看着任平生,任平生冲她挤挤眼睛,她想不出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但却相信任平生的鬼主意,于是仍旧不动声色地看着。
那女人站起来环顾一周,看着装束完全不同于中原人的贵岂来,回头问任平生:“就是他吗?”
任平生点头,“是,能骂过他,给你五两银子。”
女人答应一声,先冲贵岂来阴阴一笑。贵岂来一愣,只见这女人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扬起,夸张地往腿上一拍,随后踩着这个节奏跳着脚骂起来——
“瞧你那样,满脸芝麻酱,猪鼻子狗脸不像人样。你头是猪养的、身子是鸡养的、脚是熊养的、肚里的杂碎是母狗生的,一看你就是三伏天卖不掉的肉——臭货!有大哥有三弟——你算老几?强盗画影像——就你那副贼形!乌龟跌在竹园里——就活该戳死你这个硬皮软杂碎的王八蛋!”动作纯熟至极,声音连贯顺畅,抑扬顿挫,一点也没停歇。
任平生出宫门后即刻骑上快马,飞奔到离京都八十余里的一个村子,开口就问:“你们村里最能骂人的泼妇是哪一个?”
他拿着兵马司的关防,尽管要求奇怪,当地里正还是不敢耽搁,把他领到一个院落前,隆重介绍了这个外号“小歪嘴”的中年农妇。当任平生用五两银子诱惑她去和一个外族人对骂时,她只一句话便坚定了任平生必胜的信心,小歪嘴问:“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贵岂来吓了一大跳,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出口伤人?”
“好你个孙子,胎毛刚摩挲干净,转过屁股就不认识你娘了,老娘是你贴亲热辣的八辈子祖宗!你嫌你老娘出口伤人?你那点本事不也是老娘给你的吗?”
贵岂来大怒,“你到底是何人?胆敢辱骂一品大员,便是你家皇帝也不能对我如此无礼,还不将她拿下治罪!”
小歪嘴有点气馁,慌张地四下看看。青瞳沉声道:“朕这朝堂,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跳起……呃,贵岂来,刚才你言道,不管用什么话,能说得你服就是正言,还算不算?”
以前萧图南每次提到这个正言大人都叫他“跳起来”,害得青瞳差点脱口而出。
青瞳对小歪嘴道:“那民妇,西瞻来使想和你辩驳一番,你莫要让他失望。”
小歪嘴得了定心丸,大喜道:“遵旨。”回头得意洋洋地看着贵岂来,道,“你想变啥玩意儿?就是变成夜壶我也不怕你。”原来她不知道辩驳是什么意思。
贵岂来气得直哆嗦,道:“我看你必是一个无知泼妇,即刻滚回去,不要在这里撒野。我堂堂天国上臣,岂能和你这种蠢人计较。”
这下小歪嘴明白了,原来是吵架啊,这个她是具备专业素质的,深知声高、嘴快、得不得理都不让人的重要性。于是不容任何人插嘴,小歪嘴已经“呀哈”一声叫起来,“上个茅房都能撑着你?说你老娘撒野,你个孙子是撒风!咱肉骨头敲鼓——昏(荤)咚咚,大哥别说二哥丑。”
青瞳回味着“上个茅房都能撑着你”这句话,暗地里一咧嘴,这比喻得实在太恶心了。
贵岂来怒道:“我不和你说话,大字都不知道会不会写一个。好哇,还妄称天朝上国,我回去要和所有人说,你们大苑朝堂之上,竟容这无知村妇撒野……”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小歪嘴照脸啐了好大一口,她炮珠般又急又快又响又脆的声音争先恐后地蹦了出来,“屎壳郎趴在鞭梢上——光知道腾云驾雾,不知道死在眼前的熊货!老娘不会写字,也没见到你孙子写,灰堆里烧山药——都是些浑(灰)蛋!”
“我自然会写……”
“呸!吊死鬼打粉插花——死不要脸。会写字稀罕?村东头的老赌鬼也会写几个,还不是老肥猪上屠——挨刀的货?扫把眉毛熊泡眼儿,烂糟鼻子包子脸儿,吃人饭不拉人屎尿,说人话不办人事,我看你也就是个天落馒头狗造化!”
贵岂来大怒,好容易趁着小歪嘴换气的空当插了一句,“看你的长相丑陋无比,就知道你是个刻薄刁妇……”
“呀呸!”小歪嘴一蹦老高,“老娘丑?你孙子更他娘的没法看。我看你赶紧把脑袋砍下来塞屁眼儿里当烧鸡卖了,好歹遮遮羞!孙子哎,你光着身子追我二十里地,我回一次头都算我是流氓!”
任平生脸涨得通红,运了好几回气才把笑声憋回去。朝中好多人都低下头去,范归豫使劲拽着腰上的玉牌,手背上青筋都暴出来了,生怕泄了这口气。柱子上传来奇怪的声音,再一看,是汪广洋脸红如火,正在挠柱子。只有花笺忍不住,捂着嘴冲进后殿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眼睛红红地回来,显然是眼泪都笑出来了。
“闭嘴!”贵岂来暴跳而起,“我让你闭嘴!”
村骂虽然他也骂过,但不是这样胡搅蛮缠、胡说八道地骂,还是要讲着道理辩驳才行。可小歪嘴思路天马行空,并不和他讲任何道理,只以气人为目的,谈话内容早就离题万里。两个人谁丑谁好看,这有什么好辩驳的?可是只要他开口说一句话,小歪嘴那两片薄唇立即上下翻飞,先骂他个狗血淋头再说。贵岂来几次插不上嘴,气得快发疯了。
小歪嘴双眼放光,兴奋得眉飞色舞,她的神情和贵岂来刚才很相似,一个绝代剑客拔出宝剑,一个千军之帅听到角鼓,都会双眼放光。这样看来,他们的区别也只是领域不同罢了,骂街也是一项可以让人自信的技能。
小歪嘴还在连珠炮一般地说:“天上落豆渣——你就是个该猪吃的货!五百钱分两下够你用两次——次次都是二百五!骆驼生驴子——哪里出来你这个怪种?你个铁匠铺的料——挨打的货!望乡台上高歌——不知死的鬼!”
贵岂来只觉呼吸困难,任平生拉拉兴奋无比的小歪嘴,“行了,行了……”
小歪嘴意犹未尽回头又道:“你后脊梁长疮、肚脐眼流脓——坏透了!狗咬皮影子——没一点人味!墙头上跑马——不回头的畜生!阎王的爷爷——你个昏头暗尾的老鬼……”
眼看贵岂来的眼睛白多黑少,身子中了风一样摇摇晃晃,任平生不得不说了一句:“要活的。”
小歪嘴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殿上诸人此刻实在忍不住,已经笑得东倒西歪,一片嘈杂。
青瞳将手一伸,下面立即安静了,她沉声道:“鸿胪寺卿,命人送贵岂来回使馆暂歇。”随后又冲贵岂来道,“等你想清楚怎么和一个国君说话,再来议事,如果还是如今日一般便罢了。西瞻的堂堂正言在大苑不过值银五两,朕若想听,大可以花些银子,就不必你万里奔波来正这个言了!今日事毕,退朝!”说罢咚地站起,不等群臣施礼便自顾自地转身而去。
任平生暗叹——当招牌不容易,别人能笑,她还要保持皇族风范。任平生理解的风范,就是像今天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没有表情。
花笺急忙跟上青瞳的脚步。按照礼制,她本应扶着皇帝的手肘慢慢走的,现在皇帝快得和小跑似的,变成了她拽着青瞳的衣袖勉强跟着。刚刚转过太和殿前后殿的屏风隔断,青瞳就一下坐到了地上,拍着大腿狂笑起来。
这正是——看朝堂再起风云色,小歪嘴PK大正言!
我亦千古足风流,江山留与他人愁。
舌吞漠北三千里,气压西域十四州。
果然,贵岂来在使馆歇了整整五日,再上朝已经没有那种嚣张气焰了。他眼神溜过一圈,确认小歪嘴不在,明显松了一口气,然后右手抚胸施了一礼,道:“外臣见过陛下。”
大苑众人喜笑颜开,心道:你早这么老实不就得了?全不管这个人的气焰并不是自己打下去的。
青瞳却是一愣,在西瞻,她虽然与贵岂来没有过多的接触,但是此人备受西瞻朝廷看重,凭借的可不是一点骂人本事而已,眼见他换了一种态度,最大的可能就是换了一种策略。就算普通人输了不算什么的斗口,对一辈子舌头下面无敌手的正言大人打击巨大,但他也不可能挨了一顿骂就正事都不顾了。
贵岂来恭敬地开口,道:“大苑皇帝陛下,外臣的来意,国书上早已写明,二十万石粮食、二十万两银子也不算很多,贵国拿出粮食,外臣就回去复命了。”
武本善冷笑,“岂有此理!你们入侵我们的国家,抢了粮食、掳了人民,回过头来还大言不惭地要我们拿粮食和金银赎人!如此说来,全天下的行当要数强盗最做得来,真正的一本万利。”
贵岂来道:“这位大人此言差矣。你亲眼看见我们抢掠了吗?抢了你们粮食人口的,是边境可贺敦部落的士兵。
“我们西瞻和大苑可是有国书的,白纸黑字、山川作证,两国结为秦晋,永世交好!所以我家振业王才不辞劳苦,辛辛苦苦替你们大苑把被掳的边民追回来了。你们打不了,振业王只是因为管教不严,就杀了可贺敦大酋长的儿子,这件事在西瞻可是人人知晓,我们的诚意还不够大吗?
“谁的边境没有一点流寇,前些时日,你们大苑的盗贼还杀了我们西瞻不少人呢,这件事找谁追究?现在我们不过要你们一点这些日子大苑人吃去的粮食,这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吗?”他话锋一转,道,“你们要是实在不肯给也罢了,这些人我们继续养着,等你们肯给的时候再来赎。不过时候越久,这些人吃去的粮食也就越多了。”言下之意,再等下去,二十万的数目还要上涨。
大苑众人一时嗡嗡起来,说大苑流寇杀了西瞻人多半是贵岂来编造的,然而当今天下大乱,他们也不敢保证没有其事。而萧图南杀了拔凌铎穆尔,却是各国都知道的事情,这样看来,西瞻对大苑还真的没有恶意,他们索要粮食之举,不过是西瞻贪婪成性罢了。至于贵岂来出言不逊,既然他已经为此吃了苦头,今天态度大变,那么蛮夷之人,也不用太和他计较了。
关于国书中提到的岁贡确实过分了些,没有经过一场大战就伸手要岁贡,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可是难道把这话明着说出来,让西瞻先过来和自己大战一场吗?而且大苑乱了这么久,西瞻人没有趁势进犯已经出乎大家的预料,甚至有人暗暗觉得自己已经占了便宜了。
在几乎所有人的心中,如果真的打起来,大苑一定会失败的,结果还是一样。有一些比较务实、不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人不免开始打算,其实也可以先答应下来,尽力拖延就是,实在拖延不得,等岁末需要进贡的时候说不定已经形势大改。即便还和现在一样,五十万咬咬牙也就拿出来了,总比西瞻现在就进攻、灭了他们的国家要强吧。
众人都眼望御座,等着皇帝的反应。青瞳眉头皱起,岁贡是绝对不能答应的,史书上写上岁贡,那就不止是她一个人的脸,全苑姓祖先的脸也一起丢了。不过她也有苦衷,她的皇位来得不正,国内好多藩王都蠢蠢欲动,此时惹翻西瞻,她就无暇顾及国内了。
她的眼睛习惯性地瞟向萧瑟,希望他能出个主意。结果对上萧瑟带着戏谑的眼睛后,才想起自己和此人正在冷战。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帮忙,看他那个样子,青瞳突然怒气上扬,将脸一板,转向贵岂来喝道:“岂有此理,你们西瞻人管教不好自己的臣属,还要和友邦要钱?若真是无力管教,那么请让开一条路,朕可以派兵代劳!”
贵岂来一惊,没想到大苑的态度如此强硬,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可是他一转头,见朝上群臣多半都露出骇然的神色,显然没有料到皇上要主动出兵西瞻。
贵岂来放下心来,大苑人还是怕他们的。于是他眼角一挑,道:“巧了,临行时,振业王也和外臣说,得知大苑内部不甚太平,几个藩王不服王化,私自募兵筑城,有谋反的迹象,既然两国交好,振业王也愿意出兵帮助皇上讨伐。”
“你在威胁朕?”
“哪里的话,外臣只是礼尚往来,皇上要帮我们管教臣属,西瞻自然会加倍报答。”
战斗升级了,这比不得几句嘴皮得失,霎时间气氛冷了下来。
青瞳瞳孔收缩,凝望着西瞻使臣,反复盘算着要把态度做到什么程度才好。她的眼睛在贵岂来身上溜来溜去,像是在观察在哪里下刀才好。
每个人都被她的样子吓着了。实际上,青瞳已经决定给钱了,她反复思考良久,眼下仗是打不起的,只能吞下这口气。至于现在的态度只是做个样子,她打算改革财政很需要威信,而敢于和西瞻开战甚至主动挑衅的胆子,绝对能吓倒一批人,有利于她日后的动作。
贵岂来,如果借你脑袋用用,是利大还是弊大呢?她的眼神溜向贵岂来的脖子,来回盘算着。指挥过千军万马、看过尸横遍野的人,只是心里动念,不知不觉,眼神中就已经带了杀气。
萧瑟一惊,虽然青瞳眼中的寒光一闪即逝,萧瑟却也知道她动了杀念。杀了使臣导致与西瞻翻脸,必然会让大苑国内的矛盾集中在青瞳身上,这可不是他预想的目标。还好青瞳衡量一下,觉得遭受西瞻倾国报复的可能性很大,于是眼神也和缓下来。
“好极了!”萧瑟突然拍手称赞,缓步走了出来,肃杀的场面一下子被打破,大家愕然地望向他,眼看皇上就要和西瞻使臣打起来了,什么事好极了?
只有青瞳眼睛猛然一亮,一下子放下心来,萧瑟肯出马,实在是好事。此刻她高兴得真想骂一句,任平生经常出口的国骂——XX的,你小子不装了吗?
“从古至今,没有哪两国邦交能如我们这样亲密。”萧瑟满面笑容道,“兄弟之邦,原本就应该守望相助。人与人相处如此,国与国相处也应当如此。既然我们是兄弟,互相出兵帮助平乱也是分内之事。”他转向贵岂来,道,“既然两国交好,何必在边境列兵?不如大苑将驻军撤出云中三千里,贵国将军队撤离平城三千里,这样我们两国就可以守望相助,一方有难,另一方随时相帮,免除许多麻烦,你看可好?”
这交易不实在。云中虽然是大苑领土,但是自从定远军解散后就一直没有驻军,杨宁之乱时又逢大灾,人烟稀少,城池也破败不堪,完全修复得要几年时间。因为现在驻军云中消耗不起军费,云中其实只有几百探哨,撤离不撤离无关紧要,大军都驻守在关中。而平城一向是西瞻军事重城,既囤积了大量物资,又驻守着重兵,他们撤离平城就真的是给大苑让开一条大路了。
贵岂来生气了,“云中之后还有关中,那能算撤兵吗?”
“这么说可就不对了。”萧瑟道,“贵国愿意出兵相助,我们让出云中三千里,是打开大门欢迎你们。云中以内是我们的内地,自己的事情还得自己做,又不好全麻烦你们。你们也是一样,平城后面三千里的地区,西瞻也尽管驻兵就是。”
岂有此理,平城后面三千里就快到沙漠了,西瞻人在沙漠里怎么可能驻军?但是事情的关键不在这里,两国撤出边境之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可能,这样的条约别说双方都不可能签,就算签订也必然是一纸空文。
贵岂来知道再在这件事上逞口舌之快已经没有意义,西瞻的本意如果是想两国互相进军,那就不用派他来,直接开打就是。看大苑朝臣的反应,贵岂来知道实际上大苑也不是真的要进军西瞻,他们双方都是在占口头便宜,想占据一个气势而已。
这本来是他的专长,然而此刻被萧瑟占了上风却不敢发挥,萧瑟讲的虽然是歪理,但毕竟还是在讲理。要是他想在口舌上压倒萧瑟,恐怕又要像那天一样,换个根本不和你讲理的人来。堂堂正言在朝堂上被活活气晕,这辈子他不想再来一次了。于是他声音温和起来,“此事关系重大,外臣还要回禀我国君上才能决定。”
萧瑟也顺着台阶下,温声道:“既然这样,我们还是讨论边民问题吧。快要过年了,我们也想早点接他们回来和家人团聚。”
细节上的纠缠不适合在朝堂上说,也不用相国亲自出马,一天以后,鸿胪寺卿就将商议后的条款呈上了。第二条岁贡没有答应,但第一条赎回边民的代价是二十万两银子和五千匹丝绸,这远远超出一般交还俘虏的正常价格,算是给了西瞻人面子。
为了能让西瞻人接受,掌管外交的鸿胪寺卿又提出给西瞻茶叶、布匹、玉器等一大批物资,当然不能用岁贡的名义。鸿胪寺卿为了不让国人把卖国的骂名安在他头上可算煞费苦心,在文字上好好做了一番文章,岁贡变成了“通谊”。
中原人最会做文字游戏,宋朝每年为了给金国进贡弄得焦头烂额,大家都快吃不上饭了,还美其名曰“岁赐”。世界上要真有这么慷慨的人,青瞳也愿意接受这样的恩赐。
鸿胪寺卿和大部分大苑官员一样,认为真的打起来自己一方没有胜利的希望,一点血不出怕是不行的,能挣回来的只有一点面子罢了。既然西瞻强调两国友好,那就不妨从友好下手,互相赠送一些什么。
最后互通友谊的结果是,大苑用这价值近三十万两银子的礼物,换回西瞻一百匹马和一点毛皮毡毯。虽然价值相差太多,但是礼物无分轻重,大苑想保全面子的士大夫都可以假装看不出差别。加上赎回边民的那二十万两银子,也达到了西瞻人要求的五十万两的数目。只不过时间从年年变成一年,至于是不是真的一年就能让西瞻安分了,那就要祈求上天了。
青瞳不是不知道狼越喂越凶的道理,但眼下却只能忍痛从本就捉襟见肘的财政里挤出这笔钱来。这让她心痛之余,更加渴望自身的强大,更加渴望财政上顺利改革了。
艰难王业,返正皇唐。何时可见?万国朝阳。
但叫四夷,安守各方。狼奔虎攻,无犯我疆。
送走了西瞻使臣,青瞳越发废寝忘食起来,也不知道是睡觉时间太少,还是她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揪着头发想问题的习惯,她开始掉头发,每天内侍都能从含元殿打扫出一小缕头发来。与此同时,眼睛在她越来越瘦的脸上显得又大又亮,有些瘆人。
上次在朝堂上萧瑟帮忙,青瞳以为他放弃了冷战,谁知道再次将他叫来问主意,萧瑟还是笑眯眯地说什么加税之类的“主意”,将青瞳气得半死。不过以青瞳对萧瑟的了解,他不想说的事情,别人绝对没有本事套出话来,再气也是白白气死自己,只好当这个人死了,自己另想办法。
这几日,户部的奏章被她翻得稀烂,随着在京官员集思广益的令下,递到她手上的各种办法也多了起来,偶尔还有像萧瑟说的那种损招,经过参政大臣的过滤,还剩几百条。青瞳除了看大臣们推荐的,其余的也没放过,寄希望于突然看到好主意。忽然,她的眼睛停留在一个条陈上,微微一亮,又仔细读了一遍,暗暗点了点头。翻过封面看署名,不由自言自语道:“又是孙嘉?”
在她觉得有用的方案中,已经有十几条是这个叫孙嘉的人提出来的了,此人显然对财务极为熟悉,看他提出的方法,肯定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思考。
程志给她换了一杯茶,听到这句话,笑着插口道:“万岁也说起孙嘉,孙大人这些日子可真是大大有名。”
青瞳奇道:“你知道这个人?”
程志被花笺反复嘱咐,让他找机会就打断青瞳看书,让她歇歇。见青瞳感兴趣,忙夸张地道:“现在京都谁不认识孙大人啊,前几日他以从五品的身份,一纸奏章参奏相国,朝廷上下都震动了。”
“参奏相国?为什么?”青瞳惊讶,“我怎么不知?”
程志笑道:“孙大人品级不够,按规矩是要先向他们户部正堂禀报的。黄大人将他斥退了,他就往别的衙门递,吏部、礼部、大理寺,听说走了个遍。闹了几个衙门也没有人给他递,结果这位孙大人起了个大早,将折子贴在金水桥的桥栏上,第二日早朝时官员都看见了,孙大人从此名声大噪。”
青瞳心里十分好笑,“后来呢?”
程志道:“后来侍卫抓了孙大人,正闹的时候,可巧相国上朝到了金水桥,他命侍卫将孙大人放了,还说:‘我不是说了吗,折子写好了我给你递上去,你怎么不找我?’当时在场的官员有二三十位,个个都以为相国在开玩笑,谁知他真的将折子递上来了,只不过被陛下留中未发。孙大人虽然没有参倒相国,但现在也是举朝闻名了。”
青瞳点点头,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一则她答应了萧瑟不计较那三十万两银子的事情,不想旧事重提;二则心里还是偏向萧瑟,不信他会贪墨。所以并没有看就放在一边,也没注意上折子的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小官。
胆大也罢了,受了冷落却也不气馁。青瞳又拿起署名孙嘉的条陈,暗道:倒也分得清轻重,说的都是关于财政的,并没有非参倒相国不可,不是一味图名之辈,此人可用。
她用手指轻叩桌案,道:“传孙嘉进宫,申时弘文殿等候。”
“是!”程志知道只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到这里了,下面她又要全力工作,便答应一声躬身退下。
青瞳打量着孙嘉,见他年纪虽轻,却气势沉稳、目光坚定,先有了几分喜欢。
孙嘉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沉稳,第一次进这朝廷大员和皇帝议事才用得到的弘文殿,他还是有几分紧张的。他认真见礼,却见皇帝很随和地冲他招手,“孙嘉,朕将这些日子呈上来的主意都看了,挑出这些好的,财政你熟悉,过来看看有多少可行。”
孙嘉手心冒汗,能看大臣的奏折意味着自己将被重用,说不惊喜是假的。可他也知道这副担子有多重,却不愿妄自菲薄地说自己不行,于是说了声:“谢陛下看重!”便上前逐条细看起来。
若论大苑的财政情况,孙嘉的确是最清楚的一个,连尚书黄希原都不会像他一样如数家珍。加上孙嘉从滁阳调任以来,就一直苦思财政问题,青瞳问他什么都能立即回答,提出的要点也比较切中要害,两人这一讨论,到了掌灯时分才罢。
自此孙嘉经常被传召入宫,半个月后正式升任户部侍郎一职。因为他那闻名朝野的参奏,大家都知道他与萧瑟对立,见孙嘉得到重用,有些人不免猜测相国开始失势。然而不管有多少风言风语,萧瑟却始终微笑着,没半点焦急之色。
却有一日,青瞳将萧瑟叫到弘文殿,萧瑟见孙嘉侍立殿中,正凝神望着他,不禁轻轻一笑,拄着手杖坐下来。他有腿疾,进宫议事向来是有座位的,内侍太监不用青瞳吩咐,早就抬进一张椅子。
待萧瑟坐定,孙嘉迈步走到他面前,与他对视。萧瑟眉头微微一皱,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向他示威?当着皇上的面,不太可能吧?不料孙嘉突然后退,双手抱拳一躬到地道:“相国,下官日前对相国出言不逊,还请相国见谅。”
萧瑟有些惊奇,抬眼望向青瞳,青瞳叹了一口气,道:“孙嘉连日想了许多条陈,朕觉得可行,但是孙嘉却说一定要相国认为可行,他才能放心,他相信你可是超过相信朕啊!”
萧瑟微微意动,轻轻一笑,“怎么,你后悔参奏我了?”
孙嘉沉声道:“自然不后悔,相国意图动用太仓就是有错。但相国的能力却是孙嘉万万不及的,此等大事,没有相国把关,孙嘉怎么也不能放心。”
头顶沉默半晌,萧瑟淡淡的声音传来,“你起来吧,既然你信得过我,想出什么主意了,拿来我看看。”
萧瑟翻着手中厚厚的一叠纸张,青瞳与孙嘉都紧张地盯着他,弘文殿内好久没有一点声音。眼见萧瑟翻到最后一页仍然不语,青瞳忍不住问道:“如何?”
“无用!”
青瞳和孙嘉都脸色大变,这也太打击人了。青瞳有些不服气,“怎么会一点也没用?”
萧瑟淡淡地道:“这些总结起来无非就是澄清吏治、轻薄徭役、休养民生、广开商路。都是花钱的玩意儿,没一个能挣钱,有什么好?”
“短时间内或许不能见效,却都是正途,只要力行下去,几年之内大苑财政就能缓过来了!”
“陛下要是早说要的是这类主意,臣随便就能想出这么多,有何难处?”
青瞳气结,自己殚精竭虑想了这么久,他居然说随便就能想出。这点青瞳倒也信他,萧瑟之才无人能敌,问题是自己没问过他吗?有主意他为什么不早说?
萧瑟漫不经心地拿出一张来,“设立监督机制?治理官员贪墨哪有那么麻烦?陛下要是下决心彻查,借几十个官员的脑袋、抄百十个豪门的家,贪墨之事刹住十年没有问题,不需耗费几年时光。海外贸易?先不说风险,挣来的钱能有几分归入国库?富也富的不是朝廷。田亩新税法?嗯,细节倒是挺多,看来下了不少工夫,可惜不知要先花多少钱才能颁布下去。”
青瞳忍着气道:“好,这些都是花钱的玩意儿,那你有什么挣钱的主意?”
“多得很。”萧瑟轻轻一笑,“可以找几个大商贾,寻个由头抄了他们的家。别看大苑连年天灾兵乱,富可敌国的商贾还着实有几个,收拾一个就够一年的用度,光抄家也能对付几年。”
“你这算什么主意?”青瞳怒道。
“还有别的办法,各个苑姓王爵有守土的责任,陛下可以借口扩军,让他们拿钱出来。”
“现在的军队已经过于庞大,战斗力却并不高,你知道军费一年要多少钱?我一心想着怎么精简,你还要扩军?”
“出主意的是臣下,拿主意的当然还是陛下。”萧瑟微微一笑,“要是觉得抄家扩军都不好,还有别的。比如说丝绸,一向是赚钱生意,贩卖到西洋一匹可以获利十两,各国之中只有大苑的气候适合种桑养蚕,不如将江浙一带的田地全部种上桑苗,一年之内收获的生丝就能弥补上千万两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