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上总是干得像沙漠，加上目的地是大雨中的热带海滨，走出机舱的时候，湿热的空气显得出乎意料的沉重。时间已经挺晚了，机场里有些冷清，我搭自动扶梯下到底层，很远就看见周君彦大大方方地站在国内到达处，偶尔抬头看一眼大屏幕。他的衬衣带着点儿微妙的浅蓝，藏青的裤子，脚上一双深蓝色压白线的罗发鞋，像是刚刚从某本游艇杂志的封面上走下来的。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原来亡命天涯的念头有多蠢，有一瞬几乎想退回去。只可惜当时根本没有体力逆着往下的自动扶梯飞奔而上，而且飞机也不可以像出租车一样说回去就回去，最早一班飞往纽约的航班也要等到明天早晨。他抬头看见我，朝这边招手。我吐了一口气，走过去。机场的玻璃墙外面是黑沉沉的雨幕，从空中看下来，一定就像是深海里一只发光的水母。他伸出一只手搂住我的肩膀，在右边额角的头发上吻了一下，没有问我脸色怎么那么差，没有问我为什么冷得发抖，好像早已经知道，都是因为他。他领我到门口上了一辆黑色轿车，示意司机开车。车里有点冷，我坐下来就打了个寒战，他感觉到了，伸手关掉空调，车窗上很快结起一层薄薄的水汽，看起来就好像装着冰冻黑莓饮料的玻璃杯壁。
我看不清窗外的景色，每隔一会儿苍白的路灯光照进来，车厢里亮一下，又很快陷入黑暗里。在一个比较长的黑暗的间歇，他转过头在我嘴上吻了一下，然后越吻越深，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我说：“我好像等了好久，没有看见你，以为你不会来了。”我的嘴一定是烫的，因为他的感觉有点冷。不知道多久之后，车子好像折进一处屋檐下面，听不见雨点落在车顶篷上的声音了。他带我下车，打开面前黑沉沉的玻璃房子的大门，又回到车子那里，低声跟司机讲了几句话。我累极了，一句话都不说径自走进去，找不到电灯开关，就在黑暗里一扇一扇地去推眼前看到的每一道门，壁橱，洗手间，又是壁橱……直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他也进来了，点亮角落里的一盏落地灯，幽暗的橘色灯光照亮了房间。他走过来替我打开客厅最南面的一扇门，门的那边终于是间卧室，我走进去，在床上躺下来，拉过床单裹在身上。细密光滑的织物一点不暖和，但躺下来多少让我舒服了一点。片刻之后，床垫陷下去了一点，我知道是他坐在我背后的床沿上。“没什么要问我的？”他说。
我闭着眼睛摇头，说：“我就想过来看看你。你看起来过得挺好的。”几秒难堪的沉默之后，又补充，“你别想太多。”他轻轻地笑，伸出一只手摸摸我的头发，然后放在我肩膀上，很久很久，我几乎睡着了。直到听见门铃声，低低的说话的声音。床边一盏台灯亮起来，我睁开眼睛。“医生来了。”他俯身在我耳边上说。医生量了体温，问了我几个问题，咳不咳嗽，接触过什么、对什么药物过敏，诊断就是普通感冒，给我打了一针。可能是针剂的关系，我很快就睡着了，都不记得听到过医生离开的声音。再醒来的时候，热度已经退了，房间的落地窗遮着琥珀色的窗帘，缝隙里没有一点光线透进来，天还没亮。我睁开眼睛看见周君彦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看我。“醒了？觉得好一点没有？”他问我。我点点头，说：“这里是哪儿？”“霍德森在迈阿密的一个度假村，这是其中一座别墅。”“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啊？”我坐起来，看着他问。“没什么，你别担心，我不是在躲警察。”“躲韩晓耕？”他冷笑了一声，说：“那倒是真的要躲，她上个世纪就开始用私人侦探了。
”“她找到我了，迟早找得到这里。她爸爸的事是你检举的？”他点头。“你从一开始就想好这么做了对不对？”我问他。他看了我一会儿，点点头。“为什么呀？”我的眼泪涌出来，这个问题背后包含了太多的不同的命运，我的，他的，一群人中的一个在某个时刻决定选择一条岔路，他身边的人也身不由己地走上歧途。他走过来坐在床上抱住我，我推他，但他抱得更紧。终于我也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身上大哭，一边哭一边问他：“我回去找你的时候，你就决定了？”他摇头，苦笑说：“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以为自己跟韩晓耕都很倒霉。其他人都要瞒着，只有她可以说说话，律师也是她家帮忙请的。我爸爸判刑之后才知道，那个律师进去跟他讲，你放心，你儿子老婆老韩会照顾。他反应还蛮快，马上就明白了。什么都说了，就是把韩晓耕她爸绕开了，还觉得自己为我做了什么大好事。”他断断续续地说。他或许聪明、坚强、矢志不渝，有的时候却还像个生气的孩子。我很想说，你以为自己是谁，这事凭什么由你来做。他抢在我前面：“其实我在这里不是躲韩晓耕，她不能拿我怎么样。
”突然停住，捧起我的脸，看着我，“我是想让你看看加勒比海的日出。”我的心被一个热热的拳头猛地撞了一下，有一下忘记了跳动。他在我嘴上亲了一下，轻声说：“你叫我别多想，我想得太多了。”他好像转身要站起来离开，但我还是没从那停跳的一瞬间恢复过来，两只手没有松开他的意思，反而紧紧地箍住他脖子。他感觉到我的变化，也抱紧了我，嘴贴上来分开我的嘴唇，慢慢地吻下去，一直吻到锁骨，然后动手脱掉我的衣服。我也去解开他衬衣的扣子，一颗一颗地解。他没有耐心等，伸手去拉，把剩下的扣子扯掉了，把他赤裸的身体贴在我的身上，抚摸我，不停在我耳边叫我的名字。两个人都不再是多年前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一切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直到他俯身去吻我的小腹，然后摸着我肚子上的伤疤问我：“这是什么？”那条疤，我忘了很久了。因为是急诊，那一次做的是开腹手术，刚刚出院的时候刀口有五六公分长，很明显，为了这个我还哭过好几次。后来，一年两年过去，它在不知不觉间缩短变淡，最后只剩下一小段微微凸起的白线似的痕迹。
与此同时，许许多多新的事情发生，好的坏的，大的小的，开心的不开心的，我慢慢地把它忘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凌晨，在迈阿密，在他怀抱里，看到这个小小的疤痕，他留给我的，我一下子想起很多事情来，却都不是关于他的，只听到脑子里一个声音在讲：“他知道那件事吗？那次你差点死了。答应我不要告诉他好吗？”我整个人僵了，愣了几秒钟才回答：“没什么，几年前开的盲肠炎。”推开他的手，坐起来，开始穿衣服。他搂住我的肩膀，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不舒服，我想睡觉。”背对着他把床单裹在身上。他在我背后默不做声地坐了很久，最后俯身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一只手在我肩膀上捏了捏，拿了自己的衣服走出去，关上了房门。他离开之后，我一直没有睡着。钟走到四点的时候，我起来，走到窗前，拉开一点窗帘。落地窗外面无遮无拦，只有一个棕色赤松木板镶拼起来的宽敞的平台，伸向黑沉沉的海面。看海上的日出，这里肯定是最合适不过的地方了，只不过我们的运气总是不够好，十七岁那次被老师抓到，二十五岁在迈阿密又碰上了个下雨天。
雨似乎下了一整夜都没停过，我坐在窗边的地上，有关过去一天的记忆好像十年之前的那样模糊而遥远，很多过去的事情却又仿佛历历在目。我不能想象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又对林晰说了些什么话，接下去，我又该怎么办？我第一次想到这样一个假设，如果那个时候，周君彦的爸爸没有出事，如果他真的来了美国，我们一起念书，一起毕业，事情又会是怎么样的？我不能确定，但很有可能我们还是走不到一起，他总会为了什么更加重要的事情放弃我，学业、事业、家庭……天知道会是什么。而我也会在一种更加正常和理智的状态下，作我自己的选择。也许，只是说也许，我和他之所以对彼此如此念念不忘，只不过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在一起经历过什么。他根本不知道现在的我是怎样一个人，我对他更是一无所知，却总是误以为对方是心里那个永远不变的挚爱和理想。从纽约出发的时候，我曾以为自己会心甘情愿地为他远走天涯，但事实上，引我到这里来的不过是一段退色的回忆罢了。我看着微暗的晨光里面无边无际的灰色雨幕，一直看到心里好像都空了，才回到床上去渐渐入睡。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而且放晴了。我坐起来，觉得喉咙里又干又痛。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我拿起来喝掉大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炫目的阳光涌进来，让我睁不开眼睛。隔着落地窗的玻璃，我看到周君彦正站在平台边上，光着上身，挥着球杆，把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白得耀目的高尔夫球打进很远的海里。我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推开移门走出去，外面浓郁的湿漉漉的热气瞬间围上来。“今天，二零零五年五月二十九号星期天吗？”我问他。他笑着回答：“是，不过就快是中午了。”从旁边一张杉木折椅上拿起一件白色的马球衫穿上。“我想今天就回去了。”我说，“我什么都没带，明天还要上班。”他先点点头，转过头去看着海面，过了一会儿说：“多留一天好不好？“我什么都没带，明天还要上班。”我重复。“再多留一天好不好？”他也重复。我摇摇头，说：“对不起，我真的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他看看我，突然问：“你真的爱那个人对不对？”我点头，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好像从来没有一件事情能让我这么肯定。他没有再坚持，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晚上我送你走。
”他脸上伤感的表情让我没办法再说什么，我答应了，我以为这点时间我还给得起。午饭之前，他带我去买衣服，连衣裙、睡衣、内衣一件件地亲自选过，不许我自己付账，回来之后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我洗澡换衣服。像两年前一样，他的盥洗台上依旧摆着一瓶“雅弦”的女香，我看见了，却没有动。等我从浴室里出来，午餐已经在露台上摆好了。吃过饭，他又带我到海边船坞，去看停泊在那里的一艘游艇。Fairline Phantom，通体白色，五十英尺长，至少两百万美元，船身上靠近船头的地方印着一个朱红色小篆的“瑾”字。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无论如何要我再多留一个下午，他想了很多，做了很多，真的拿出来让我看了，却又透着一股无奈的味道。晚上，依旧是那辆黑色的轿车送我去机场。直到领登机牌的时候，我才知道他跟我一起走。我惊讶地看他。他自嘲地说：“是不是有点做过头了？”飞机上多少有点尴尬，我想闭上眼睛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好一直别过脸，看着舷窗外面夜色中的云层，而他一路都在看一本机场买的财经杂志。三个多小时之后，繁星似的灯火勾画出熟悉的海岸线，飞机在纽约上空缓缓下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