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天的丧事很快就要过去了,其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则一个多月过去,萧湛似乎一直未从祉容离世的打击中缓过神,始终自责自己的粗心导致祉容因找寻他的缘故而失足猝死。因此自请搬离紫宸宫,恳求在佛堂居住,日夜为其燃灯,皇帝感怀他的心意,未准。二则是恪纯公主因为受到刺激,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由太后恩准其前去宫外休养。
淡月疏桐,灯影浅照。婉辞提笔想写字,终究没有落笔。霜娥了然地笑笑道:“小姐怕是挂念公主,静不下心。”
婉辞将笔搁下,淡笑道:“说不挂念是假,然在外头或许比这里好些。起码不必面对太多残忍诡谲。”
霜娥帮她将发髻松开,以指为梳,轻柔打理。“我也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到底是好是坏了。不过公主留下来也势必要面对闲言碎语,倒不如走得远远的好。”
“就是这理。”婉辞浅笑颔首,“你且让我静一静吧。”
霜娥一点头,试探的触摸水温,帮她换了茶盏,就退了出去。婉辞静一静心,略一凝神,笔下慢慢勾勒一灵巧纤细的女子俏皮柔美。
眼下忽现一双修长的手,她抬头,见萧霁睿轻颔首,嘴角挂着疏朗的弧度。“栩栩如生。”他轻声赞道,“你想念恪纯了?”
她放下笔,微笑点头道:“说不想念便是欺君之罪。”
萧霁睿轻笑,坐下细细端详。“何时给朕画上一幅?”
“作画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可或缺,恐怕皇上还有好一番等待。”婉辞嘴角挂着俏皮的笑。
萧霁睿恨恨地指着她,笑道:“与恪纯整日厮混,变得越发刁钻起来。”
婉辞悄然注目,他眼角多有倦容,不动声色的取过热水帮他梳洗。萧霁睿握住她的手,将它贴在脸颊上。“好像你总有法子让朕放松下来。”
婉辞一怔。
他说的并没有错。自从祉容出事,恪纯避难,前朝战事频繁,后宫陷入微妙的安定期。贞妃被太后暂时禁足于锦瑟宫,有时他想过去看她,碍于太后仍在气头上,为保护她唯有暂时让她委曲求全。
仿佛,只剩这里,只剩她,有时是弹琴有时是对弈几局,越过本分的话她从未说过一句,却可以让时光静止,给他静静呼吸的处所。
“朕会有一段日子不能回宫。”他合上眼,轻声说,感觉到她的手一颤,被他牢牢紧握,他浅浅一笑,问,“你莫不是在害怕?”
“不怕。”她回得干脆利落。他与她不算疏远却亦不算太过亲近,后宫众人都道她沾了恪纯的光,如今恪纯离开净荷宫,荣宠自然淡去,亦不曾真正把她放心上。
“那朕可否解释为你不舍?”他笑得几分狡黠。
婉辞哭笑不得道:“皇上金口一开,不是也只得变作是。”
萧霁睿朗声大笑,旋即目光一凛,道:“有些事,朕还需要你。”
她无须思索便明白他指的是贞妃。踌躇片刻后,方点一点头。“朕不希望这是在委屈你。”他目光诚恳。
她眸底清澈。“谈不上委屈,尽力而为。皇上若真心挂念,您去一次比我去十次更好。”
她淡然至极的态度不知为何隐隐让他胸口不是滋味,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极有道理。“你倒是大方。”
“难道这不是皇上想看到的?”她睁着翦水明眸,无辜地问道。
萧霁睿被她一堵,竟无从回答,有些闷闷的。“不放心上的自然大方。”他哼了声,心里话自然而然的脱口。
婉辞一怔,随即抿嘴一笑道:“皇上您要求的太多。”
“不过是你推托之词罢了。”萧霁睿偏不上当。
婉辞告饶道:“皇上,您真是有闲情逸致,等眼下的难关过了,我再任您惩处可好?”
她发髻松散,凌乱中见慵懒别致,悠长的浅笑似是不经意间的诱惑,叫他一点一点地心动。他的手指缠绕上她的发,他的气息慢慢接近,在她唇齿间烙下痕迹。
大典完毕,萧霁睿褪下素服,没有知会任何人径直去了锦瑟宫。宫里很安静,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他微微皱了皱眉,顷刻却又缓缓点头。虽说称不上纤尘不染却也十分干净,想必皇后私下里多有照拂。
事实上,这般清静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没有人有胆量明目张胆的害她。
安抚地抬手阻止正要出声的晚秋,萧霁睿径直走到里间,贞妃一袭白色对襟褙子,花色全无,益发衬得娇弱单薄,不胜羸弱之态。
萧霁睿幽幽地叹息,贞妃惊讶地回头,在看到他的那刹眼里涌起潮水般的苦楚。“皇上,您终于来看臣妾了吗?”
萧霁睿轻抚她的后背,蓦然间觉得陌生。他一直不愿过来,一则是为保护她,但心里终究不是没有一丝一毫埋怨的。祉容是他的女儿,是他结发妻子唯一留下的血脉。“别担心,朕有很多事要处理,所以委屈你了。”
贞妃仰起头,晶莹的泪水瞬间掩盖苍白的面容。“臣妾不在乎,皇上多保重龙体。臣妾往后不能再服侍皇上了。”
萧霁睿止住心里涌起的疼痛,竭力说服自己宽慰道:“别胡思乱想,没有人会真正责怪你。”
贞妃摇了摇头,双目含泣道:“可是臣妾心里会责怪自己,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萧霁睿默然片刻,续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嘉儿还需要你。倘若你自责下去,容儿在天之灵亦不会放心。”他拿起她的绣品,试图转移话题,“这是什么?”
贞妃拭去泪水,尽力平复道:“臣妾得知恪纯要出宫休养,特意为她准备的。外面不比宫里,免不了疏忽。臣妾心想,眼看外面越来越冷,有个挽纱在夜里挡风会好些。”
萧霁睿动容道:“你自己身子不好,何必操心这些事,母后定会派人好生照顾她的。”
贞妃坚持道:“这是臣妾的心意,就当是臣妾为自己赎罪吧。若不是我,恪纯也不会伤心欲绝。”她双手紧紧攀着他,似乎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似的。
“别再自责下去,等恪纯身体复原,母后心结解开,一切还会跟从前一样。朕答应过你,一定会护着你,不会让你有事。”他心底淡淡涌起一丝自责,他的许诺或许某种意义上说也许同样是伤害,“朕会让皇后每日将嘉儿带来,不会让你挂念。”
贞妃又悲又喜,凄然道:“臣妾谢皇上垂怜。皇上国事繁重,万万不要为臣妾一人伤神。”
萧霁睿淡笑道:“朕不日要去皇郊督察训练,会有一阵不能来看你。除去皇后那,慕从容亦是你可以信任的人。”
贞妃点头道:“臣妾明白,臣妾会守在这里等皇上回来。臣妾恭送皇上。”她低垂头,萧霁睿看不到她的表情。
待送走了皇帝,转过身,她抹去眼泪,冷静地走回房里,拿起未完成的绣品继续。恪纯。她一边轻读,几不可察的声音里却有彻骨的寒冷,一边狠狠地把针刺向挽纱,仿佛那便是恪纯本人一般。
他的心终究不在自己身上。来了这么久,没有人端茶送水,没人在院里走动,他竟没有察觉,亦不会似从前那般嘘寒问暖。她本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并不奢求荣华富贵,救了他,自愿随他来到京城,只因认定他是她的良人。她并非不明白他与她的身份地位的悬殊,只想过能陪伴在他身边即便是婢女也心甘情愿。却不曾想他待她很好,即使所有人都质疑她的身份质疑她的初衷,他都尽力护她周全。她曾以为上天终究眷顾于她,却原来,那不过是报恩……
她怨他,倘若最初他不曾给过她奢望,或许她至今仍别无所求。可为何,当她将他视为全部,他却让她知道那般残酷的事实?
难道一定要她与那些没有真心的女人一般去算计他吗?
莲池边绿树荫荫,掩映波光潋滟。花开花谢,池中花俱都枯萎。婉辞临水而立,嘴角一如既往的挂着一抹浅笑,却分明没有进驻眼底。
恪纯出宫已有月余,习惯了她的聒噪与黏人,倒觉有些空落。太后自从恪纯出宫以后,一直落落寡欢,沈沁如忙于照顾她,后宫诸事多半由于冰艳打理。幸而于冰艳是个聪明人,即便大权在握却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于公于私都挑不出错。
很平静。平静的让人有种欲望想掀开最外层的平静。
婉辞透一透气,转身回屋。还未坐定,却看到锦儿困惑地跑进来道:“主子,御医院的蒋太医过来给主子请安,说是奉命给主子诊脉。”
“诊脉?”婉辞不解地问道,“我并没有唤人去御医院,何来诊脉之说?”
凝香不知何时出现在锦儿身旁,微笑道:“主子,是奴婢听从皇后娘娘吩咐,请蒋太医过来为主子诊脉。”
“皇后娘娘?”婉辞不自觉地蹙眉,“你见过皇后?”
凝香躬身道:“奴婢见主子这几日胃口不适,多有疏懒,回禀了皇后娘娘。娘娘甚是挂念主子,特意嘱咐奴婢请了蒋太医来。皇后娘娘稍顷便会亲自过来探望主子。”
“请他进来吧。”按下心中不解,婉辞懒懒道。
婉辞将手放在脉枕上,蒋太医却不看她,安安静静请脉,半晌都没说话。霜娥听到消息急急赶来,却被凝香巧妙的隔绝在外,示意一起离开。婉辞多有疑虑,正要开口相询,却见沈沁如不知何时端端正正站在门外,冷静平板地问道:“蒋太医,慕从容这一脉可有结果了?”
蒋太医忽地回神,慌忙搁下婉辞的手,跪下请安道:“回禀皇后娘娘,恭喜娘娘,慕从容这一脉是喜脉。”
婉辞一怔,脑海中某些念头隐约闪过,不可置信地望着沈沁如,但见她嘴角淡淡浮起一丝笑意。“慕从容有喜是我天朝的福气,往后有劳蒋太医多多费心。本宫可把从容与她腹中胎儿一并托付给蒋太医了。”
秋风乍起天微寒,偏偏蒋太医满头是汗。拭去汗珠,蒋太医躬身道:“臣自当竭尽全力,不负娘娘重托。”
沈沁如含笑道:“妹妹伺候圣驾已久,终是如愿以偿。本宫立刻遣人修书一封,禀告皇上这天大的喜讯。”
婉辞起身,站立的娇躯微微颤抖,淡定一笑道:“嫔妾谢过皇后娘娘体恤。”
墙角鎏金香炉里四散开来的似有若无的香气淡淡弥漫,婉辞与沈沁如站在两端,俱含着意味不明的笑长身玉立。
蒋太医默然退开,四下无人。
婉辞缓缓道:“皇后娘娘,嫔妾并没怀有身孕。”
沈沁如拂开额前飘落的发丝,笑意苦涩,答道:“本宫知道,却是迫不得已。”
“嫔妾愿意洗耳恭听。”佯孕乃欺君之罪,一旦事情被捅破,她跟皇后都洗脱不了干系。
沈沁如悠长地叹口气,向她缓缓走近两步。“你该知道,本宫如今分身乏术,宫中大小事宜一应皆由毓妃打理。虽则未有任何不妥,但未雨绸缪。”
婉辞微微颔首,静待下文。
“本宫不与你兜圈,芳嫔已被太医确诊为喜脉。”沈沁如樱唇紧抿,面上虽不动声色,然语声却不平静,“兹事体大,本宫亦不能担保她的周全,唯有瞒天过海,掩人耳目,方有生机。”
婉辞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原来她是借自己作掩护,保护琳贵人及她腹中胎儿的安全。这步棋不可谓不冒险,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见她不作答,沈沁如幽幽道:“本宫最信任的唯你而已。”
“娘娘的信任,嫔妾不知何以为报。”婉辞似笑非笑道。
沈沁如不自觉地皱起柳眉,长长睫毛上挂了些许惆怅。“你若是怨本宫本宫亦无话可说。本宫和你不同,始终是后宫的平静与皇朝的子嗣更为重要。”
婉辞微微动容,静默片刻道:“嫔妾谨听娘娘吩咐。”
沈沁如上前握住她的手,轻叹道:“本宫知道,自恪纯一事,你与本宫疏远许多。你有你的考虑,我并非不明白,我却有我的难处你体会不到。皇上膝下唯有澈儿与湛儿两位皇子,皆不能登大统,芳嫔虽非本宫所喜,她腹中的胎儿本宫却不得不慎重。毓妃在后宫的势力有多深你我都无法揣测,皇上眼下鞭长莫及,倘若生出事端,本宫后位不保是小,孩子不能安稳的诞育才真真令人心痛。你,能明白本宫的心意吗?”
婉辞唇边绽开温柔宁静的笑。“娘娘的用心良苦叫婉辞无从拒绝,婉辞真心佩服娘娘。”
沈沁如一丝惆怅渐渐弥漫开来。“一个人站得越高,那么握有的东西就越少。可惜,本宫明白这个道理时早已身不由己。”
秋日晴空如同湛蓝宝石,枫叶绯红,飘落半空。婉辞淡淡收回视线道:“权力本就是一柄双刃剑。”
沈沁如嘴角牵起微笑。“你是明白人,本宫亦可以欣慰。”她握住婉辞的手不曾放开,“本宫始终将你视为知己。”
“娘娘亦是婉辞在宫里的依靠。”婉辞浅笑。
沈沁如欣慰点头道:“本宫将芳嫔交给你了,想来,她们要谋害的不过是腹中的胎儿,并不会伤及你的性命。本宫明日便让她迁来这里,亦会加派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婉辞忽皱眉道:“这事到底瞒不过我身边的人。”
沈沁如道:“你若是信任她们,本宫亦信得过。”
婉辞静默许久,微微点一点头。
薄雾散开,晨光逐渐耀目。婉辞懒懒地倚在榻上不愿起身。戏台早已搭建,她需要的是配合,心里却不可能丝毫不作惆怅。依附于贞妃而得幸于皇帝的芳嫔自贞妃失势后终日惴惴不安,即便搬到净荷宫依旧称病闭门不出。锦儿年纪小,言语难免埋怨,凝香却是沉稳安定,本分地做事。
霜娥本是要为她梳洗,看她懒怠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道:“小姐可真是有恃无恐,越发的疏懒了。皇后娘娘免了你的请安,你倒索性摆起架子来了。”
婉辞嗤地一笑,徐徐起身,手指疏理发丝。“既是做戏,自然要演足十分,若是稍有差池,可是欺君之罪。”
霜娥嗔道:“亏得小姐还知道这是欺君之罪。若是东窗事发,皇后娘娘自然可以推得一干二净,你可是百辞莫辩。”
“当时的情景可由不得我不答应。”婉辞柔软的唇边轻绽和缓的微笑,“左右都躲不过,倒不如顺其自然。”
她不便四处走动,闲时就翻阅医术。芳嫔如今在她宫里,亦是责无旁贷。即便她为芳嫔挡去绝大部分人的注意,却也不能保证从此她就能高枕无忧。求人不如求己,闲暇时分她也就多研习医理,确保万无一失。
看了半日,略略有些疲惫,外面传来锦儿的声音:“主子,毓妃娘娘来瞧主子。”
霜娥如临大敌,替她整了整衣衫,婉辞忍俊不禁,直笑她草木皆兵。她换了端正的姿势,屈膝行礼。
于冰艳今日一身浅紫对襟立领缕金百蝶穿花褙子?,同色流苏垂绦宫裙,点翠凤头步摇钗,高贵大方。虚抬她一把,笑道:“怎担得起妹妹的大礼。许久不曾见到妹妹,倒比往日更见美貌,想必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婉辞浅笑吟吟。“娘娘倒是稀客,嫔妾不胜惶恐。霜儿,还不给娘娘奉茶?”
霜娥听令看茶,于冰艳悠悠地落座,目光始终不离婉辞。“妹妹这一胎真不是时候,皇上可有几个月不能回宫,真是为妹妹惋惜。”
婉辞唇际漾着薄薄笑意:“有娘娘的眷顾亦是同样的。”
于冰艳凌厉的目光似笑非笑。“妹妹很是自得其乐,这份心态却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都能有的。本宫着实很好奇,你的自信悠哉由何而来。”
“娘娘的用心良苦就是嫔妾所有的依靠。”婉辞闲散地坐着,悠然笑道,“娘娘协理后宫,自然会确保嫔妾跟腹中胎儿的安危,您说对吗?”
于冰艳缓缓地笑了。“这宫里从来都是防不胜防。”
“相信任何手段到了娘娘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婉辞嘴角不经意地微微一挑,“嫔妾对娘娘可是敬仰非常。”
茶香悠淡,袅袅轻烟里若隐若现婉辞安闲自在的笑脸。
于冰艳眼中锋芒闪过。“没有恪纯的庇佑,皇后对你未必有多真心。芳嫔和你相处得似乎一直都不是很融洽。”
婉辞不以为然地笑道:“日久见人心,芳嫔并非愚蠢,不过是小心了些。”
于冰艳啧啧道:“在我改变心意前,你仍然有机会。事实上,我的确是真心希望有天你能站在我的后面。虽然做敌人很有趣,但亦敌亦友更能令我警醒。”
婉辞微笑道:“娘娘果真是与众不同的。嫔妾也希望有一日娘娘能自动放弃一些不该掌握的东西,或许那时娘娘会发现,退一步海阔天空。”
“你我倒是第一次谈得如此愉快。”于冰艳微微眯起眼睛,唇角似有些许浅笑,却慢慢消失于眉眼中。
“在嫔妾看来,与娘娘谈话向来都是其乐无穷的。”婉辞纤柔的手指柔柔把玩天青细瓷,秀丽雅致,低垂的眼眸宛如黑色璀璨的星辰。
于冰艳仰头微笑。“倘若这是恭维,倒是本宫听到的最动听的赞美。”她转头吩咐道,“将本宫给从容带来的小礼物呈上来。”
“是,娘娘。”明珠躬身道,恭敬地将匣子打开,有贴身的寝衣,小孩的兜衣,几件新奇的玩意。
霜娥赶忙接过,碰也不让婉辞一碰。于冰艳凤目微挑。“妹妹的人很是谨慎妥帖。”
婉辞斜斜地望着霜娥,道:“毓妃娘娘亲自送过来的东西岂会有差池。你把它搁下就是,我自会收着。”
霜娥却摇头撅嘴道:“皇后娘娘嘱咐过,不论哪位主子娘娘给小姐送来吃的用的,都得送往御医院检验过才准小姐碰它们。小姐可别叫我们为难。”
于冰艳了然笑道:“妹妹也不必叫下人为难,皇后娘娘谨慎亦是为了妹妹好。妹妹平日里多多休息,本宫就不打扰了。”
婉辞嘴角凝结恬淡微笑。“霜儿,恭送毓妃娘娘。”
霜娥回来长长地呼出气,直直地拍胸。“吓死我了,真怕她看出什么端倪来。”
婉辞取笑道:“你这是做贼心虚,才会草木皆兵。”
霜娥嗔道:“若没有我一旁演戏,毓妃娘娘指不定怀疑小姐呢。”
“是,我可是沾了霜娥大小姐的光。”婉辞轻笑着推她离开,“快去让锦儿把御膳房传下来的膳食拿来我看看,再送去给芳嫔。”
“还是我跟凝香送去吗?”霜娥问道。
婉辞略略思索,笑道:“罢了,既在我宫里,焉有视若无睹的道理。论理,我也该去看看她,不然皇后娘娘问起她的情形我却是一无所知,倒是辜负了她的好意。”
霜娥提着食盒,跟在她身后,一同去曾经沈沁如住过的景仪殿。芳嫔见是她,神情淡淡的,不肯虚应。婉辞示意将食盒呈上,芳嫔却扬起下颌道:“我宫里小厨房已经备下了膳食,恐怕对不住从容娘娘的心意了。”
婉辞不以为忤,淡笑道:“不妨事,合你的口味即可。”她正说着,见芳嫔的丫鬟丹青进来,恭敬道:“主子,您要的参鸡汤送来了。”
婉辞不易察觉地蹙眉,扬手阻止道:“等一下,把鸡汤退回去。”
芳嫔杏眼圆睁,微怒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怀疑我的下人不成?”
婉辞低声嘱咐霜娥把食盒奉上,稍稍敛去笑意道:“你小厨房的人并不知晓你有孕,怪不得他们。那参汤会导致气盛阴虚,于你有害无益。”她转头目沉如水,“往后,芳嫔所有的膳食都要到我那里禀告,不然,我唯你是问。”
丹青慌忙跪下道:“奴婢听从娘娘吩咐。”
芳嫔微微变一变脸色,强自嘴硬道:“你不过是危言耸听,想到我面前来邀功罢了。我的丫鬟凭何听你的差遣?你如今圣眷正隆,会真心待我好?”
婉辞唇际似有若无的微笑轻绽,眸底却犹有冰雪之意。“我这么做承的不过是皇后娘娘的人情,与你并无干系。如你所说,你尚未诞育皇子,我还没有必要特意讨好你。你喜欢由着性子胡来,我却不愿这净荷宫的人给你陪葬。”当下望也不望一眼,转身离去。
霜娥跟在身后,不由抿嘴一笑。
婉辞回头,奇道:“你笑什么?”
霜娥掩嘴笑答:“小姐素日的好性子不知道去了哪,竟跟芳嫔娘娘赌气。我看,必然是心里无缘无故做着替身心中不满。”
“我是那般小心眼的人吗?”婉辞睨她一眼。
霜娥眼里笑意更浓。“那便是小姐在吃醋,恐怕皇上不回来,这气也难消。”
婉辞哭笑不得道:“竟然算计起我来了,真是胆大妄为。”
不知不觉走回钟灵殿,一玄金龙袍身形挺直的男子丰神疏朗,面带微笑地望着她,虽纹丝不动,目光却好似穿越千年。
枫叶荻花秋瑟瑟。
碧空如洗,阳光似金,俏皮地钻过叶子的空隙,悠悠地照在萧霁睿面庞上,他浅浅微笑,狭长的黑眸有看不清的欣然。
她迎上前,仿佛知道他会出现似的,自然而然地和他并肩回去。
萧霁睿跳高半边眉,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朕为何此刻回来?”
婉辞抿嘴一笑:“早晚都是要挨皇上的训斥,自然不愿自个送上门去。”
萧霁睿朗声大笑,稍顷敛笑指着她道:“你倒是个明白人,偏偏总做些糊涂事。明知是火坑却还不怕死的往里边跳,真以为这宫里没人能扳倒你?”
婉辞笑容堵塞,似有怅然道:“有,不过是我运气好罢了。”
“为何要答应皇后?”他停下脚步,专注的目光投射,认真地问。
她歪着头,专心的思考他的问题,许久才轻笑道:“别无选择。”她从小便特别怜惜孩子,她会答应一方面迫于情势,另一方面却是真心想要保住芳嫔腹中胎儿。
“有些事怕未必值得。”他意味深长地道。
婉辞淡淡一笑。“凡事求个心安理得而已,结果如何似乎与我没有多大干系。”
萧霁睿不再坚持,握住她纤纤素手察觉不再冰凉,宽慰地点头。“这块暖玉于你,确有很大用处。”
她笑。“物尽其用。”
婉辞为他沏了参茶,他饮尽,神色稍稍明朗。“朕听到消息,觉得你会危险,便回来亲自处理这件事。保全一个孩子尚不需要拿你的危险来做赌注。”
她摇头,脸上写着不赞同。“除非皇上今日起便留在宫里,要不然,他们的手段您是知道的,皇后娘娘亦是迫不得已。”
他半真半假地问道:“你以为朕不敢?”
她倒是一愣,忽而笑道:“您愿意,我却当不起这红颜祸水的恶名,您就给我几天安生日子,待皇上归来,亲自为您接风洗尘。”她状似撒娇,一贯苍白的面孔现出几分红晕,让他不由失神。
“一言为定。”他不容许她分辨的回答,半是狡黠地眨眼。
她气结,早该知道他不会假公济私,却偏偏信以为真。气恼的转过身去,不去理会他。萧霁睿笑眯眯地道:“到底生气的时候有几分人情味,不然朕总以为你高高在上,连朕也不入你的眼。”
她哼道:“岂敢,天下事哪有皇上不可掌握的道理。”
他半哄地将她转回身,情不自禁地捏着她的脸颊,笑谑道:“今日倒是有女儿家的娇态,益发不把朕放眼里了,想来是有恃无恐。”
她莞尔。他手心传递的温暖一直沁入她心底,蔓延开来。只是心里,总有微凉的一处,好似怎么也化不开。
本有一整块坚冰,却不知不觉融化。唯有最后那一点,她抵死保护,却不明白自己守护的为何。“我去为您换盏茶。”
“你。”他没有放开她,微笑的面庞镀了一层柔和的光。
她不解,抬眼望他。
他仍旧微笑。“在朕的面前你可不必用‘您’。”
她粲然一笑,刹那间眩惑他的眼。他浅浅低吟,唇角噙着丝戏谑的笑。“朕似乎找到令朕安心的法子。”
婉辞尚未明白,已被他一把打横抱起在臂弯,向里走去。
“皇上!”她双颊绯红,低声道,“时辰还早呢。”
萧霁睿被她娇羞的模样逗弄得开怀大笑,俯身道:“有些事,只问人,不分时辰。”
她偏偏无计可施,埋脸在他温暖坚实的怀中。芙蓉帐暖,他温热的气息萦绕,一点一点诱惑她沉醉。
静谧的夜,庭院的桂花香气幽幽辗转,竞吐芬芳。
“在想什么?”萧霁睿支起身子,凝视她,将她发丝一点点缠绕指间。
她淡淡的笑,忽然间惆怅溢满心房。然而身边的人是帝王,并非所有的惆怅都能付诸语言。“觉得星光很美。”
他轻笑,显是不信她的话。“撒谎。”
“我在想皇上你为何回来?”她顺从着唤他“你”,声音温柔得像是最绵软的丝绸,因着不同的称呼索性逾越问本不该问的问题。
萧霁睿一怔,继而闭上眼睛。“朕也说不清,或许就想回来阻止你做傻事,却没想到反被你说服。”他微微挑起嘴角。
婉辞轻轻扬起笑意。
萧霁睿的手已经靠拢过来,将软香温玉搂在怀中。“朕或许从未有过那样的经历。恪纯出事是活生生在朕的面前,而这件事,不过是假设却也让朕心惊肉跳,唯独想你改变主意。”
她从他怀里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却见他也正好望她,目光不经意的相触。一时间心头似有千言万语,却哽在喉间。
“陪朕再休息会。”他轻声道。
她柔顺地点头,不自觉的深埋在他怀里。身上佩带地是他赐给的暖玉,他的气息轻拂耳边。此刻静好,却不知是否永世静好。
秋意宛如星火燎原,渐渐将庭院树木染作一片杏彩,碧空澄澈隐匿几抹绮霞。含一抹隐秘的微笑,婉辞提笔搁在下颌处,专注凝望空白的雪浪纸。
闭上眼睛,曾经模糊的身影已愈加清晰。昨日萧霁睿为她不惜赶回宫的消息想必一夜之间早已传遍整个后宫,才清静两日怕是再难安稳。她浅浅一笑,萧霁睿总爱把她置于风口浪尖处,考验她待人处世的态度与能力。
她该生气,偏偏心里却又认同他的做法。
他是一个帝王,他不需要旁人将他视作平凡的男子来看待。似海深沉的心,她尚不可窥探一二。
“都给我滚开,我要进去也是你们这些卑贱的人拦得住的吗?”芳嫔愤愤不已的声音不远不近的飘了进来,婉辞尚未来得及将作了一半的画拾掇,她已怒火冲天的进来,身旁怯生生的丫鬟手里捧着的是婉辞嘱咐人送去的膳食。
“给我丢下。”芳嫔指挥着,亦故作冷漠道,“你不必惺惺作态,一副施恩于我的清高模样,不还是心心念念皇上的恩宠?我竟没料到你这么卑鄙,皇上昨日本该留宿在我那里,他该看望的人是我跟我的孩子!你有何资格李代桃僵?”
婉辞不意她指责劈头盖脸,眼眸一转望进一双小鹿似的惶恐的眼里。她面色一沉,芳嫔亦回头,却见锦儿捧着茶盏本是要来奉茶,未曾料到听到天大的秘密。
“奴婢,奴婢什么都没有听见。”锦儿面孔煞白,握住茶盏的手不住的发抖,跪下磕头道,“两位娘娘饶命,奴婢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
芳嫔却忽然聪明起来,斥道:“你若什么都没有听见,为何要我饶恕你?”
锦儿心中惶恐,益发不能言语,求救的目光恳切地看向婉辞。“主子饶命,奴婢什么都不会说,您一定要相信奴婢。”
芳嫔不等婉辞开口,急道:“我要你立刻将她处死。”
婉辞把笔搁下,缓缓起身,墨玉般浓黑的明眸闪烁着莹光,惯常悠淡的面容里隐隐透着冰霜般的冷漠。“芳嫔娘娘是要代本宫处理钟灵殿的事务吗?”
她人前人后温雅宁和,甚少这般咄咄逼人。即便语声平和依旧,却教人听着打从心底里寒。芳嫔微有心虚,抬高声音道:“即便是你的心腹,也不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
婉辞嘴角微带冷笑:“芳嫔娘娘尽可再大声些,本宫倒是乐意带着钟灵殿所有人为芳嫔娘娘殉葬。”
芳嫔气结,婉辞冷静的吩咐:“锦儿,关门。即刻起,你不得离开我的视线。”
芳嫔瞪大眼,不置信地道:“你竟然打算放过她?”
婉辞挑眉回道:“我还没有愚蠢到用别人的性命来为你的过错遮盖的地步。你腹中怀有龙裔无须担忧,天大的事亦有我来担待。”
“皇后娘娘嘱咐你定要保守秘密,你岂能将她的话置之不理?”芳嫔心里愈加慌张,她为着昨夜婉辞因孕侍寝的事心怀不满,一时大意说了出来,却不希望自己的身孕暴露,被毓妃算计。想到于冰艳的手段,她就忍不住打寒蝉。
婉辞淡笑。“你不用威胁我,你若还想活命就好好在景仪殿待下去,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与你无关。你若执意插手我宫里的事,那我也只好听之任之,从此再不趟这趟浑水。”
芳嫔气势短了不少,却不肯就此认输。“你帮我也不过是想在皇上面前邀功,要不然皇上也不会一回宫就在你这里完全不理会我,跟我的孩子。”她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嗓音,细若游丝。
婉辞淡笑讽笑:“易地而处,你便会为我作挡箭牌吗?”
芳嫔语塞,她自然不会。倘若有人走漏风声,于她是没有影响的,但会牵连婉辞,她并非毫不通情达理。“既然你为你的丫头担保,我就不为难她。倘若出事,你别赖在我的头上就好。”
她转身要走,却看到婉辞留在案上的画。虽只有轮廓,依稀可见棱角分明,赫然是萧霁睿,满腔怒火更是不可遏止。“我们走。”她拂袖而去。
婉辞无奈地笑笑,不带笑意地眼慢慢将视线投注在始终惊惶不定的锦儿身上。“你可能保守秘密?”
锦儿扑通跪下道:“奴婢的命是主子作保才留下的,奴婢发誓绝不背叛主子。若有违誓言,天打雷劈。”
婉辞淡淡一笑。“我是不信诅咒发誓的,因果报应亦不过是美好的想象。即便真有报应,那时亦于事无补。”
锦儿心跳飞快,拿不准她的用意。
“不过,我愿意相信你,谁的命也不会比谁更尊贵。我不愿拿你的命做补偿,但事情尚未结束以前,你也不得离开我半步。这是我最后的让步。”低婉的声音淡淡然响起,却有千钧之力。
锦儿一时半刻竟不能回答,半晌回过神来磕头痛哭道:“谢主子,奴婢就算粉身碎骨也会报答主子的大恩大德。”
婉辞挽手将她扶起来。“希望我今日没有看错人,锦儿,你在宫里比我久,人情冷暖该看得比我透彻。深宫里生存好比走独木桥,行差踏错,一步都不能回头的。”
锦儿一震,微微低头,许久低声回道:“主子的提点,奴婢终生不会忘记。”
婉辞的身孕是后宫近日最繁忙的话题。地处偏远的净荷宫即使恪纯在宫里的时候也未曾这般热闹过,且不说赏赐如同流水一般涌进净荷宫里,单单三五成群探望的嫔妃络绎不绝,热闹非常。
霜娥将最后一批访客送走后,长舒口气,感慨道:“这宫里头要想有安生日子可真不容易。多少人见高就爬见低就踩。”
婉辞在端详锦儿写字,闻言转头淡笑道:“看得多便习惯了,不能改变的事情就别将它放在心上。”
锦儿这些日子跟随婉辞的时间反比霜娥更久,言谈间更添亲昵。“也是主子心眼好才凡事都容得下,不说别的,就那边主子可不是个好打发的主。”
自那日过后,芳嫔行事小心谨慎许多,却过犹不及。即便是婉辞送去的膳食,她亦是要等婉辞食用过后方才食用,换作旁人都不行。
“偏是她的命比小姐尊贵。”霜娥不屑地撇嘴。
锦儿扑哧笑道:“霜娥看起来就像打抱不平的女侠。”
霜娥亦忍俊不禁,将各宫送来的小玩意拾掇完毕,霜娥感叹道:“若是小姐诞下小皇子或是小公主,那我们可就热闹了。”
婉辞不禁抬头,深深地注视她片刻,才微微一笑。“有些事,盼不来的。”
锦儿深有同感道:“可不是,贞妃娘娘那些年那么得宠也未诞下皇子公主。偏偏这节骨眼上发生那么多事,还连累小公主从小就不能在亲娘的身边。”
婉辞若有所思道:“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贞妃娘娘。这些日子都是凝香在打点,却不知合不合贞妃的心意。”
锦儿回道:“凝香姐姐最是妥帖的,主子尽可放心。”
婉辞微微颔首,亦不再多言。
气候转凉,嫔妃们泰半不愿出门,净荷宫的访客一日比一日少。萧霁睿虽不在后宫,但那日回来特特探望她的恩宠却让所有人心里有了忌惮。婉辞收到的各式补品虽多,但经太医院细心查验,确认安全无虞。
婉辞将大半补品送去景仪殿,只留少许按时送往贞妃的锦瑟宫。锦儿跟霜娥如今都是寸步不离她的身,外面的事务均由年长且稳重的凝香打点。
金风初扇,枫叶卷舞,漫天霞光映耀。
锦儿小心翼翼地搀扶婉辞前行,任谁看见都觉察她的慎重。“主子不该就这么简便的出门,离开锦瑟宫有好长的路。”
婉辞笑笑:“难得出来,这一路走走也能发现不少新奇的事。”
锦儿偏首笑道:“主子跟宫里很多娘娘都不大一样。”
婉辞笑道:“都是一般的一双眼睛、一对耳朵。所谓分别,不过是你与我相处得久,与她们不甚往来而已。”
祉容的去世给锦瑟宫增添一分挥之不去的阴霾。萧霁睿虽然顶住了来自太后的压力没有惩办贞妃,却不得不顾忌后宫各方面势力的平衡,将贞妃变相的软禁在锦瑟宫。虽然他同时嘱托皇后跟婉辞照顾贞妃,但由于皇后照顾久病的太后,而她为了完美的扮演有孕在身的宠妃甚少出宫走动,锦瑟宫的荒芜不由令她心惊。
当她踏进锦瑟宫时暗暗地叹息。晚秋知道这些时日多有她的照拂贞妃才得以安枕无虞,因而对她格外亲切。婉辞也念她忠厚体贴,待她更是和颜悦色。锦儿把东西交给晚秋后,搀扶婉辞进殿。
多时不见的贞妃脸色苍白,身形越见单薄,月白的棉裙没有多余的装饰,简单雅致,楚楚可人。看到是她,贞妃把手中的活计放下,命人看座。
“嫔妾很久未能来看望娘娘,娘娘一向可好?”婉辞浅笑问道。
贞妃把目光从她小腹移到她微笑恬静的面容,不自然地笑笑道:“你人虽没有来,心意却一直在,我怎会不明白。倒是我,自你有了身孕,一直不能去看你。看到你平安,我也放心了。你现在的心情我多少能够体会,这宫里,荣宠越深危机就越重。”最末那几句声音细若蚊吟,不若仔细倾听便听不真切。
婉辞清淡的眸底自带轻软的笑意。“有劳娘娘费心记挂。”
贞妃沉沉叹息:“我是自顾不暇,不拖累你就好。”她起身递给婉辞一件包裹,勉力笑道,“我闲时做了几件孩子的衣裳,你若是不嫌弃手工不够精致的话,就拿去,权当是我的心意。”
婉辞明白其中泰半当是她为小公主备下的,她此番前来本就担心她触景伤情。所幸贞妃将心中苦楚尽力掩饰,她亦看不出端倪。“如此多谢娘娘。”婉辞接过包裹,惊讶地看到贞妃手上结了层厚厚的茧。她不禁动容道:“娘娘!”
贞妃受惊地缩回手,略带自嘲的笑:“不妨事的,倘若你曾经有过我的经历,再艰难的处境亦是可以应付的。其实我不大习惯从前提心吊胆的日子,这样也好。”
婉辞忍不住眉头微蹙,两人便这般一点一点沉默。以婉辞的立场她不便为任何人开脱,却也不便宽慰贞妃。现下,所谓风头正劲的人是她,她的宽慰多少不具备分量。
“皇上他,前些日子回来看过你?”贞妃低垂的眉目里依稀有不真切的华彩。
婉辞犹豫片刻,仍是点一点头。
贞妃嘴角凝结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好好待皇上,我恐怕再没有资格站在他身后了。”她身子微微颤抖,却固执地不肯让婉辞看到她的面容。
“娘娘福泽深厚,定会否极泰来。”婉辞诚恳道。
“那就借你的吉言。”贞妃淡笑着,“你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要不然,皇后娘娘亦会放心不下。”
“嫔妾改日再来探望娘娘。”婉辞亦不多留,起身告退。眉头不经意的聚拢,她隐隐觉得,这般平静的贞妃像变了个人似的。
平静是另一种更可怕的力量,它让人看不到底。
按例又到蒋太医问诊的时辰,婉辞早早派霜娥接了芳嫔过来。蒋太医仔细地询问她近日的膳食与作息,眉头却不易察觉的微皱。
婉辞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表情,问道:“蒋太医,是否有不妥之处?”
“依微臣所见,娘娘的胎象似有些不稳。”蒋太医斟酌字句回答,神情微微惶恐。
芳嫔尖叫道:“你说什么?你给本宫把话说清楚!”她转头看向婉辞怒道,“你不是向我保证所有的食物所有的药都很安全吗?我的孩子若是有三长两短你也别想脱身!”
婉辞冷静地瞥她一眼,缓缓向蒋太医道:“太医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蒋太医略略沉吟道:“微臣现在尚不能确定,但娘娘的胎象目前还没有危险。最要紧的是追查到底哪个环节有所疏漏。”
婉辞闻言复又把目光移向芳嫔,冷静却犀利,不言不语却仿佛无声的逼问。芳嫔不由颤声道:“你这样望着我做什么?难道我所有的起居饮食不都是你和你的侍婢打理地吗?你想把过错全都赖在我的身上是万万不可能的。”
婉辞将目光投向芳嫔身后的丹青,淡淡道:“你说。”
丹青扑通跪下道:“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情,请娘娘恕罪。”
“我并没有怪你,只需要你回想一下,这些日子有何不寻常的事情或是我不知情的东西给了你们主子。”婉辞徐徐问道。
丹青怯怯地看了看芳嫔,咬牙道:“昭容娘娘曾经托我家主子给娘娘送一枚如意香囊,说是有凝神静气的效用。”
婉辞秀眉微蹙:“你去将那香囊拿来给蒋太医瞧瞧,不要惊动任何人。”
芳嫔不满道:“你这是在转移视线,混淆视听,想把责任推卸给我跟昭容娘娘。”
婉辞不去瞧她,略一思索后转头对霜娥道:“你去将近日芳嫔药膳的单子抄录一份来给蒋太医过目。”
华昭容既要把东西送给她,为何要假借芳嫔之手?她诞育皇长子,却因皇长子体弱多病而深居简出,从来都不是后宫里惹是生非的主,莫非……
她不愿继续猜测,在真相尚未水落石出以前。
不多时,霜娥与丹青都把各自的东西取了来,蒋太医起先拿起荷包嗅了嗅,微皱眉头,将荷包拆开,凝思许久,又将单子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浏览一番。
“回娘娘,微臣所见,这荷包里确是安神凝气的药材,倘若单单安置在睡枕下,对睡眠极有助益。但御膳房所下的药膳里有一道乌鸡汤里所用的药材恰恰与之相冲,长期食用外加荷包里的药材,就变作慢性药。虽不会一朝起效,却易引发血崩症,导致一尸两命。”蒋太医长长舒口气,幸而慕从容细心谨慎,及早发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芳嫔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华昭容……她要害我,我要禀告皇后娘娘去。”
婉辞扯住她的袖子,迫她坐下,道:“即便蒋太医能够为你作证,却也定不了她的罪。荷包里明明是没有毒的,她完全可以将责任推卸的一干二净。”
“难道就让她逍遥法外?这口气你叫我如何咽得下去?不是你自己危在旦夕,你怎会明白我的心情?”芳嫔愤懑道。
婉辞唇际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荷包既经过了你的手,很多事便再也说不清了。要么你索性痛快承认怀有龙裔的人是你,不然你就咽下这口气,有朝一日等你诞下皇子,或可连本带利讨回来。”
芳嫔恍然大悟,方才明白其中曲曲折折。“难道我们都要故作不知情吗?”
婉辞循循善诱道:“既然她已借助你达成目的,想必短时日内不会再有别的动静,你暂时可以高枕无忧。倘若你睡不安枕,可以让太医为你开副安神补气的方子。”
蒋太医忙躬身道:“微臣自当竭尽全力。”
芳嫔饶是不肯解恨,咬牙切齿道:“此仇不报,我再不为人!”
婉辞微微摇头,向丹青道:“你主子今儿受了惊吓,你回去按太医的方子亲自为她煎药,服侍你主子早些歇息。”
丹青回道:“奴婢谨听娘娘吩咐。”
芳嫔转头凝视她,语气复杂道:“谢谢你。”
婉辞不意她会服软,微微颔首道:“我只做我分内之事,你若要感谢,谢皇后娘娘便是。我不过是听从差遣的人。”
芳嫔道:“但是换作别人定然不会像你这般,恐怕早就避之不及。我不是不明白你的好意,就是心存妒忌,不愿正视而已。”
“你安心养胎,顺利诞下皇子便是于我跟皇后娘娘最大的宽慰,其余的亦非你考虑的事情。”她平和的语气里自有股安静淡定气度,不急不徐,令闻者安心。
送走芳嫔,夜风夹带深秋的微寒吹拂,她微微打了个寒战。华昭容的行止让她不由想到一个人:故王妃。
寒风萧瑟、黄叶飘零、繁华尽褪。
昨日,是今冬第一场雪。琉璃瓦上晶莹一片,阳光映耀在上面,折射着晶灿的光芒。雪后庭院里,稀稀落落的栖息三两只麻雀,偶有调皮胆大的径直在石阶上跳跃。光裸的树枝上已然有了白梅的花骨朵,清灵的香沁人心脾。
紫宸宫的红梅开得正艳,如一团火光在白雪皑皑里燃烧,暗香浮动、花影扶疏。毓妃下了帖,各宫嫔妃谁也不能拂了她的面子。饶是婉辞,却也如约而来。
于冰艳那身桃红撒花袄,洋红银鼠皮裙生生地夺去迎风怒放的寒梅的风采。紫宸殿里一派暖融温煦。
皇后因照顾太后没有出席,其余大半嫔妃均已在场。已有宫女捧上珍馐美味、美酒糕点,众嫔妃谈笑风生,尤以婉辞最为瞩目。
于冰艳环顾四周,目光落定婉辞身上。“芳嫔没有随从容一同过来吗?”
婉辞从容微笑道:“芳嫔身子不大爽快,嫔妾已经请了蒋太医过去给她看诊。芳嫔心里很是惦记娘娘的心意。”
于冰艳妙目流转,笑道:“从容身怀龙裔,万事可得谨慎。芳嫔近日缠绵卧榻,对从容养胎并不是件好事。”
谨妃赵氏虽被褫夺封号,却仍在妃位,言语自是有分量,亦附和道:“毓妃说得有理,要尽快禀报皇后娘娘,赶早让芳嫔迁出从容那里才算妥当。”
婉辞谦和道:“两位娘娘的关心,嫔妾甚是感怀。嫔妾那里到底过于冷清,添了芳嫔却着实热闹些。嫔妾倒有些舍不得芳嫔了。”
琳贵人凑趣道:“原是没想到,芳嫔竟合了从容的意。皇后娘娘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成全了一对姐妹佳话呢。”她和芳嫔素来要好,婉辞荣宠日深,往日的嫌隙早已丢到一旁去了。
“在座的谁不是姐妹呢。”赵妃亦笑道,“从容既和芳嫔投契,我们也不枉做小人。”
婉辞嘴角凝出薄薄笑意,向华昭容道:“嫔妾尚未谢过昭容娘娘赠给嫔妾的荷包,这些日子,嫔妾睡得安稳许多。”
华昭容淡然微笑道:“不过举手之劳,妹妹不必放在心上。”
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宁清恬淡,任谁都无法将她与赠送荷包的有心之徒算计一起。深宫里,华昭容才情学识亦算得上是佼佼者,她却甚少逾越自己的本分,一心陪伴体弱多病的皇长子,从不争宠。
想必很多人都不会相信华昭容会谋害龙裔。毕竟,她诞育的皇长子早早地失了继承大统的资格。她不是谁的威胁,却也没有人想去谋害她。
她安静得让所有人忽略她的存在。
于冰艳似笑非笑道:“昭容真真体贴婉妹妹,本宫多有不及。”
华昭容面色如常,淡淡道:“毓妃娘娘协理后宫,日理万机。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自然由我们代劳。”
婉辞低垂双目,嘴角含笑,却默不作声。
于冰艳不意素日寡言少语的华昭容言辞伶俐,微微挑一挑眉,凌厉的凤眸仿佛窗外愈来愈紧的寒风。
恩嫔担心于冰艳生气,忙笑道:“毓妃娘娘兴致这么高,连外面的梅花都属这宫里开得最艳,难怪要让我们来赏梅花了。”
于冰艳淡笑道:“恩妹妹若是喜欢,我让丫头们给你折些用我这定窑瓷的花瓶给妹妹送去,妹妹意下如何?”
恩嫔拍手笑道:“娘娘盛情,嫔妾也只好却之不恭。”
赵妃笑道:“到底还是恩嫔妹妹嘴甜,一个不察就被她讨了便宜去。”
诸妃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气氛渐渐和缓融洽。婉辞面前的是象牙包银汤匙,即便如此她依然很小心缓慢的小口的抿。
恩嫔似是轻轻哼道:“从容也太过小心了,毓妃娘娘特特为你备了银匙,难不成真怕有人害你不成?”
婉辞浅浅一笑道:“嫔妾不想辜负毓妃娘娘的一片心意,唯有加倍谨慎小心方得以报答娘娘。”
“小心驶得万年船,本宫亦盼望从容顺利诞下麟儿。”于冰艳笑容可掬,美目盼兮。
婉辞注目微笑。“娘娘最是体恤嫔妾。”
恩嫔亦不好再多言,诸妃的注意力也都被各自分散,三五人一群谈笑风生。锦儿站在婉辞身后,微微觉察她有些倦怠,便低声问道:“主子可是累了?”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恰传到诸妃耳朵里。赵妃道:“从容若是累了不妨早些回去歇息,身子要紧,我瞧着你害喜的症状倒不明显,这也好。”
于冰艳挑眉笑道:“赵姐姐说得有理,都怪本宫不该让从容太过操劳。明珠明霞,代本宫送慕从容回车攆。”
明珠明霞恭敬地跟随在婉辞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锦儿不敢大意,贴身搀扶她。阳光暖融融的照耀,积雪渐渐消融。
“明霞小心。”忽听到明珠大声叫道。
婉辞下意识地回头,却见明霞脚底似抹了油般飞快地滑了出去,来势迅疾,直直地撞向婉辞。
婉辞抓住锦儿的手,飞快地往后退,可距离太近闪避不及,眼看明霞生生地撞了上来,锦儿眼疾手快地将她护到身后,承受了明霞大半冲击。待一同落地时,锦儿的手臂依然紧紧缠绕婉辞腰间,生受她的重量。
明霞脸色煞白,明珠赶忙过来要搀扶婉辞,却被她冷冷地打开。“锦儿你碍不碍事?”
锦儿艰难地摇头,尽力挤出一丝笑容道:“主子我没事,快去叫太医来给主子请脉,可不能耽搁。”
里面听到动静都急急忙忙赶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情形俱都花容失色。于冰艳冷冷道:“来人,给本宫把明霞这个贱婢拖下去,杖责四十。”
明霞连滚带爬地爬到于冰艳脚下,不住求饶道:“娘娘这件事与奴婢没有干系,奴婢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求求娘娘饶恕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于冰艳嘴角牵出冷笑:“你这次伤害的是皇嗣,本宫纵然想护你也是不能。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她带下去!”
“娘娘,您不能这样待奴婢,娘娘……”明霞的声音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
婉辞与锦儿都被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赵妃关切地问道:“从容你没事吧?快去御医院请太医过来。”
婉辞不等平复呼吸半咳道:“谨妃娘娘,请娘娘去嫔妾宫里把蒋太医请过来。”
于冰艳接口道:“这儿离净荷宫路途遥远,依本宫看还是直接去御医院比较及时。赵姐姐意下如何?”
赵妃赞同道:“妹妹所言甚是。”
锦儿紧咬下唇,担忧地看向婉辞,跟她一同被搀扶到偏殿。婉辞呼吸渐次平顺,待秦太医过来时,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幸而,是秦太医。
于冰艳凤眼眯了下,漫不经心地坐在一旁。秦太医静静请脉,四周无声无息,锦儿不禁舔一舔干燥的嘴唇。秦太医脸色微微一变,不可置信地目光投向婉辞,久久不作声。
赵妃紧张地问道:“秦太医,从容的脉息怎样?”
秦太医依旧沉默,神情局促不安。
于冰艳凤目始终不曾离开秦太医的面庞,慵懒的眸子里折射霜雪般的寒意。“太医有话不妨直说。”
秦太医抬头,对上婉辞淡定自如的俏靥,她唇角甚至带着丝自然而然的浅笑。秦太医心中恐慌渐渐平息,他清了清嗓子,镇定的回答:“启禀娘娘,皇嗣安然无恙,娘娘大可放心。”
赵妃这才长舒口气,道:“幸好吉人自有天相。”
婉辞费力的抬手指向锦儿道:“烦劳太医为我的婢女诊治,开几副药。刚才多得她忠心护主,我才能逃过一劫。”
赵妃连连点头道:“对,多亏这丫头,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趁秦太医给锦儿诊脉的时辰,微微唏嘘道,“从容身边的侍婢亦是忠心耿耿。”
婉辞倦怠的阖眼,只留一缕微笑似凝固一般。
好一个心狠手辣的于冰艳。
紫宸殿里弥漫着淡淡的梅花香,幽寒迫人。
“明珠,你会不会心底惧怕本宫太过凶残?”于冰艳懒洋洋地半眯起眼,简慢的语声似一缕薄冰无声无息的花化开。
明珠忙屈膝道:“奴婢不敢妄自揣测娘娘的心意。娘娘这么做自然有娘娘的道理。”
于冰艳凤眸精光一闪,眉梢挑出冷意。“本宫的确对一些事情起了怀疑,尚未得到确认,本宫不会轻举妄动。”
明珠暗暗点头。
“你如何看待慕从容?”于冰艳嘴角若有若无地勾起,淡问道。
明珠思索片刻道:“奴婢看不清。”
于冰艳饶有兴味地问:“为何看不清?”
明珠字斟句酌道:“慕从容看似毫无弱点,事实上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负担,都是她的弱点。”
于冰艳缓缓击掌。“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她凤目微斜,“你是不是很疑惑本宫为何授意你上演这一出好戏?”
明珠迟疑地点头。
“因为慕婉辞很快会给本宫献上更精彩的一幕,绝对令你终生难忘。”聪明需得坚硬的心肠方能在后宫生存,道理她七岁便已明白。
可笑的慕婉辞,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至夜,微微能听见树枝被积雪压的像是折断的声音,婉辞斜卧在榻上似乎能听见自己牙齿轻微地震颤。清冷的月光斜洒窗棂,像给地面铺上一层薄薄的冰。霜娥给她端来燕窝粥,虽不曾亲眼目睹,仍觉后怕。“幸而小姐没事,要不然就算拼了我的命也不放过明霞跟毓妃。”
婉辞笑着戳了她额头一下。“我现下好端端的,别去想那些没影的事。”
“小姐,我总觉得害怕。”霜娥坐在她身旁,“你想,这么拙劣的技巧不该是毓妃的把戏,还把明霞给搭了进去。就算明霞不是她的心腹,却也得不偿失。到底,这法子并非万无一失。你说,我心里怎么就一直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呢?”
婉辞淡淡蹙眉。“你的担心并非多余,毓妃做事一贯滴水不漏,我料她白天的事不过是投石问路,顺便借我的手除去明霞而已。”
“若是被她发现了,就算是皇后娘娘也保不了小姐。我越想越觉得可怕。”霜娥急得坐立不安。
婉辞纤纤素手覆盖她的手背,冰凉的触感奇异的安抚惊慌的心。“你放心,我虽没有她翻云覆雨的本事,自保的能力却有,你随我多年,我可是那般不知轻重的人吗?”
霜娥依旧愁眉苦脸。“小姐,这可不是小事,欺君是杀头的罪。”
婉辞轻轻摆手。“你去看一看锦儿,太医说伤势并不太过严重,却也得休养一阵。少不得要你跟凝香上下打点。”
她这厢嘱咐着,外头太监尖细的嗓音唤道:“毓妃娘娘到。”
两人心头一凛,霜娥急急道:“我去看看。”不多时,她惊慌的回转身,“小姐,不好了,毓妃身旁还跟着御医院的徐太医。”
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婉辞的胸口,一时沉重得竟无法呼吸。沙漏静静流逝,恍若空荡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窗外的梅花幽幽散发着淡香,娇柔的雪白绽放在夜色的衬托下益发恬淡脱俗。婉辞一袭白色的棉质睡袍,疏疏朗朗的绣着几朵梅花,凭添几分素净的气息。于冰艳一派优雅地走进来,婉辞仰起脸,浅静微笑。
“恕嫔妾不能起身恭迎娘娘。”婉辞微微一笑,犹如冰雪般白皙的面孔是悠然自若的恬静。
于冰艳似笑非笑道:“从容此话太过生疏了,本宫生怕日间秦太医行色匆匆多有疏怠。本宫心中委实放心不下,特意命徐太医跟随本宫探望从容,慢慢儿地、仔仔细细地给从容诊脉。”
霜娥悄悄地握拳抿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跟婉辞一般镇定。
婉辞意味不明地低下头,微微散开的发丝遮住她白皙的脸颊,长长的睫毛稍稍垂落遮掩那双清丽澄澈的明眸,拒绝旁人的窥探。“娘娘的好意嫔妾心领了,不过时候不早了,娘娘可否让嫔妾安睡,明日嫔妾自当请蒋太医过来慢慢儿地、仔仔细细地为自己诊治呢?”
“从容又何必一再拒绝本宫的好意?”于冰艳笑容明艳,偏声音里尽是漠然,“莫非,从容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害怕被本宫知晓?”
婉辞抬脸,浅笑轻然:“娘娘的意思,嫔妾不甚明白。”
“是不明白,还是不愿坦白地说出来?”于冰艳居高临下,意态悠闲暗涌杀机。
婉辞淡淡一笑问道:“娘娘似乎不是来探病的。”
“也许有些事情比探病更让本宫感兴趣。”于冰艳并不否认,微微笑道,“从容可有兴趣知道到底哪件事引起本宫的注意呢?”
“嫔妾愿洗耳恭听。”婉辞嘴角勾起,微不可察地一笑。
“徐太医。”于冰艳忽地转身道,“你可要仔仔细细地替本宫好好为慕从容把脉,倘若有半句虚言,本宫立刻摘了你的脑袋。”
婉辞微扬的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娘娘似乎话中有话。”
于冰艳走到她身前,微微俯下身,与她近在咫尺,面色骤然变冷。“你若乖乖与本宫合作,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娘娘的话愈发深奥了。”婉辞微微把身子向里缩去,“娘娘素来爽快,嫔妾若有不明白的地方还请娘娘多多指教。”
于冰艳面容冷漠,再无半分笑意。“你当真要本宫把话都给你挑明,要一切再无转圜的余地吗?”
“娘娘此番前来,莫非是真心想要给嫔妾转圜余地吗?”婉辞微笑注视着她,却看不清那清澈如静湖的眸底折射的内容。
于冰艳不怒反笑,悠悠然道:“虽是你自掘坟墓,但终究本宫念一份旧情,或许会为你求情保你的性命。”
“娘娘总是很自信。”婉辞盈然笑道。
“因为我不会给你翻盘的机会。”于冰艳傲然道,“本宫的确没有想到,你会与皇后联手演这么一场好戏,试图混淆本宫视听。你真的以为本宫安排那一幕仅仅是为了让身怀龙裔的你受些小小的惊讶吗?”
婉辞镇静自如的秀颜微微闪过一丝挣扎的疑虑。
于冰艳的暗示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意相信,那样奋不顾身地挡在她面前的人仅仅是为了传递不能传递的信息。微微扬起眉,她轻笑道:“娘娘如今黔驴技穷吗?连挑拨离间都用上了?”
于冰艳笑道:“再没有利用价值的棋子,本宫比较希望交给你自己处置。前提是,犯了欺君之罪的你还有活下来的机会!”她声音骤然变冷,犹如直直坠入冰窖。
婉辞波澜不惊的眸底掀起看不分明的光芒,一闪而逝。“娘娘言过其实了。”
“难道事到如今,本宫还会给你抵赖的机会吗?”于冰艳冷然问道。
婉辞淡笑道:“嫔妾入宫以来自认安分守己,何谈欺君二字?”
“佯孕邀宠难道就算不上欺君了吗?”于冰艳一字一句地冷然道。
霜娥几乎就要跳起来,婉辞淡淡的瞥她一眼,她微微低头,不复作声。
“娘娘,无中生有的事情您也会轻易相信吗?”婉辞笑颜纯粹宁谧,丝毫不见慌张。
于冰艳冷笑道:“空穴来风,未必无音。”
“娘娘恐怕是有所误会了。”婉辞平静地微笑。
“本宫不相信你任何的辩解,只相信事实。”于冰艳冷冷道,“徐太医,本宫的话你都听见了?”
“微臣明白。”徐太医唯唯诺诺道。
婉辞的容颜温婉宁静,樱唇微抿隐约含笑,如同蕴藏天大的秘密。“娘娘且慢。”
于冰艳挑眉冷笑道:“从容决定改变主意了吗?”
婉辞摇头道:“嫔妾只是想跟娘娘讨个示下。”
“你认为你还有资格跟本宫谈条件吗?”于冰艳顿觉荒谬。
宫灯映照在晶莹剔透的珠帘上,光影幽淡。
一丝笑意自婉辞眼底掠过。“那就请娘娘不妨听一听我的条件。”
“你说。”于冰艳淡淡道。
婉辞笑而不答,外边适时地唤道:“皇后娘娘到、赵妃娘娘到、昭容娘娘到!”
于冰艳环顾四周,不知何时,霜娥已不见踪影,专心与慕婉辞对话的她竟未发现。她狠狠瞪了一旁的明珠,复又冷笑道:“原来竟是在拖延时间,你就算把皇上搬过来,就能改变事实吗?不过是徒增笑话而已。”
婉辞懒懒地笑道:“嫔妾的确是在拖延时间,却不是娘娘所想的那样。”
说话间,沈沁如气度雍容地踏进里间,但明眼人依稀能看到她眼里极力掩饰的慌乱,赵妃不明白到底所为何事,华昭容看着徐太医却若有所思。于冰艳凤眼微微扫过她们三人,心中越发得意。
“给皇后娘娘请安。”于冰艳貌似恭敬行礼道。
沈沁如神情微微疲倦,淡然道:“毓妃真是好兴致,本宫记得慕从容的胎本宫并未让毓妃看管。”
于冰艳扬起明艳骄傲的脸庞,讽笑道:“皇后所言甚是,不过,若是有人佯孕争宠,那嫔妾不可能视而不见。”
赵妃闻言大骇。“毓妃此话怎讲?”华昭容清高脱俗的面容上微微震动,不由地对上婉辞淡静悠然的眼。
于冰艳笑容踌躇。“嫔妾得到消息,证实慕从容根本就没有身怀龙裔。”
不理会身旁两人的震惊,沈沁如深吸口气,反问道:“毓妃是不信任本宫吗?”
“嫔妾正是担心皇后娘娘被不轨之徒蒙骗。”于冰艳义正严词道,“娘娘正直无私,想必不会包容有心人的欺君之罪。”
沈沁如一时语塞,婉辞盈盈叩拜,徐徐道:“皇后娘娘请相信嫔妾,绝无欺君之理。”
于冰艳似笑非笑道:“我也很想证明从容的清白,不想冤枉从容。想必皇后娘娘与嫔妾的心是一样的。”
沈沁如冷冷地瞅她:“兹事体大,本宫自会妥善处理。”
于冰艳挑眉道:“皇后娘娘是不愿追究慕从容,还是要让慕从容从此不明不白下去?”
赵妃皱一皱眉头,劝道:“皇后娘娘,毓妃说得有理,还是让太医诊脉,以还从容的清白。”
沈沁如看了她一眼,她忙不敢再作声。“毓妃似乎太过咄咄逼人。”
“嫔妾协理后宫,断断容不得心机歹毒之人。”于冰艳傲然道,“今日之事,就算拼尽被娘娘责罚,嫔妾也势必追究到底。”
“你!”沈沁如一阵胸闷,连连咳嗽。
婉辞唇角淡勾,微微一笑:“毓妃娘娘所言极是,嫔妾也正希望各位娘娘能证明嫔妾的清白。”她微微凝注毓妃,“倘若娘娘所听到的谣言证实为误传,娘娘可要为嫔妾主持公道。”
她说话不疾不徐,气度安宁淡定,饶是自负如于冰艳也不由生疑,沈沁如更是满腹疑问。华昭容神色复杂地望着她,而赵妃则一头雾水。
“倘若慕从容果真身怀龙裔,那么本宫定然将谣言散布者绳之以法。”于冰艳骑虎难下,却也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婉辞微笑道:“嫔妾并不想追究这些无稽之谈,却只想问娘娘讨个承诺。”
于冰艳缓缓笑道:“不妨等徐太医问诊后从容再与本宫细谈。”
婉辞轻笑问道:“娘娘胸襟宽广,为人宽厚,又体恤嫔妾,想必不会忍心拒绝嫔妾小小的心愿吧?”
赵妃为难地道:“毓妃,倘若证实从容的确白白受了委屈,我们确实要为她主持公道,这点无可厚非。”
于冰艳冷笑道:“本宫就允了你,等徐太医证实你的确怀有龙裔,本宫任何条件都可答应你。”她心里认定婉辞是想逼迫她打退堂鼓,决心不受她的蛊惑。
“那就烦劳徐太医。”沈沁如强忍不悦与担忧,镇定道。
于冰艳微微颔首,徐太医则领命上前几步。许久,躬身道:“启禀皇后娘娘,毓妃娘娘,从容确实身怀龙裔。”
他的声音极为勉强,语速极慢极其费力。于冰艳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连沈沁如都大为震惊,几乎就要上前询问她。婉辞低垂目光,微微看到她淡静的笑。
“徐太医,本宫想你应该很清楚,欺君之罪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太医担当得起。”于冰艳冷冷道。
徐太医诚惶诚恐道:“微臣万万不敢欺瞒娘娘,从容的确怀有龙裔,千真万确。”
于冰艳冷厉的眸子久久停留在婉辞脸上,不怒反笑道:“慕从容果真聪明绝顶,恐怕连皇后娘娘一并被你蒙在鼓里,真是高明。”
“嫔妾不懂娘娘的深意。”婉辞淡笑道,“斗胆要请娘娘照看嫔妾与嫔妾的孩儿,作为向娘娘索取的承诺。”
于冰艳笑颜明媚,眸底冰冷刺骨。“好,本宫答应你。”
“你连本宫都不信任吗?”烛影摇曳,沈沁如的面色微微苍白,丝丝无奈的苦笑问道,“你让霜娥唤本宫来便是看着出好戏吗?”
婉辞摇一摇头道:“没有皇后娘娘,即便嫔妾腹中确怀有龙裔,也可被人彻底的抹掉,当作从来没有存在过。”
“为何发生这么多的事却不告诉我?”沈沁如语气和缓许多,却仍旧未曾展颜。
婉辞嘴角勾勒些许微笑。“娘娘操心的事太多,若再加上这一桩,芳嫔那里就再难隐瞒下去。”
沈沁如微微点头,释然一笑,温言道:“委屈你了,令你提心吊胆许久。”她目光缓缓移向婉辞厚重冬衣下依旧平坦的小腹,微微有些生疼,“幸而皇上就要启程回宫,你我也不必再提心吊胆,而芳嫔与你都可正大光明的接受封赏,想必皇上定然欣慰。”
那声音里略带酸涩的失落,淡淡的,却始终萦绕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