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之后大家在门口各奔东西，郑挺坚持要单独送李伟回酒店，沈默就一个人打车回家。先前的热闹与现在的冷清对比得尤其明显。沈默的家也就是租的房子在公司附近的朝阳欣园里，刚来的时候图省事，就直接转租上任区域经理的租房。沈默顶着昏沉沉的脑袋，撑着酒水暗滚的胃来到十五楼，打开房门来不及开灯就直奔厕所。大吐特吐之后，沈默一下子虚下来，脑袋虽然更痛但却更加清醒。眼睛慢慢适应黑暗，沈默慢慢重新打量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它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沈默一个人孤零零地吞下。空虚、无聊、孤独一一袭来，沈默感到一阵阵寒冷。
独在异乡为异客，沈默实在受不了，逃出来坐在小区的院子里。头顶上些许星月，晚风吹过，沈默打个酒嗝觉得舒服不少。想起晚上辉煌的宴会，沈默不明白为什么郑挺要摆这么大个排场，那么多头脸人物，还有那个委屈的歌星，以及那个神经病似的诗人贝勒爷，整晚就他黄色段子讲得最多。想起了李伟，晚上他应酬得潇洒自如，对这个无聊的宴会他是怎么想的？真佩服他的酒量与才艺，歌唱得真好，要是换成自己，丑出大了。
郑挺与李伟一遍一遍地在沈默脑海里闪现，沈默想不明白，这个夜晚，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言行，真的就是一次普通的接待吗？沈默突然感觉到恐慌，虽然刚到湖南困难很多，沈默却还是自信能抽丝剥茧一一分解的。或许，从现在开始，他将会面临一个自己不能掌控的世界。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沈默还是努力在闹钟声中起来。上午要陪同李伟检查市场。一想到检查，每个人都会在领导来之前将市场突击一下，好在领导心里留下好的印象。但沈默想让李伟看到市场的毛病会更有利于下午的谈判，所以也就没有做什么准备。
挨骂就挨骂吧，反正我刚来，不能全怪我。
第一站就是办公室楼下的家润多超市了。这家门口的战场，老实说，做得并不好，让一个连C5这样重要的门店的促销员都不认识的经理来负责执行，沈默相信哪个店他都做不好。
李伟睡得也很晚，郑挺送他到房间，并不立即走。拉着李伟在房间的阳台上泡茶、聊天、吹晚风。从当初创业的艰辛到成功后的疲惫，从事业到家庭，郑挺都说得动情。李伟像是听一部抒情散文，干脆把房间的电视音乐台打开，从行李箱里拿出V8雪茄，跟郑挺一人一支抽起来。所谓抒情散文，李伟总结郑挺的一席话，就是形散：说来说去，尽拣些艰苦案例与辛酸的心路历程说，没有什么顺序与线索，也没有什么生意内容在里面；但是神不散：都扣住一个主题，他以前很辛苦，现在很累。人生谁不这样，每个人都可以拣一大堆来说，李伟想，尤其是越成功的人越这样。但问题在于，他为什么在今夜，对着一个并不很熟的生意合作伙伴述说这些。李伟一边听，一边在郑挺脸上阅读。
“你看，李总，你我年龄相差不大，但你看你活得多滋润，多年轻。”郑挺最后总结说，“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这身体都他妈的喝坏了。不到四十，倒像六十。我真担心哪一天就突然挂了。我孩子不到五岁，有一天拉着我说，爸爸，书上说人太胖身体会不好，你要去医院检查下。我他妈的根本连进医院去检查的勇气都没有，肯定一大堆病啊。”
郑挺怆然泪下，李伟也不由得黯然神伤。叹一口气，划着火柴，再为郑挺点燃雪茄。“我们就像这根火柴，老了，快燃完了哦。”
李伟看看天空说：“人生啊，就是这样过掉了，想回头是不可能的了。不都说是单程票吗？我也是在外面奔波，都四十了，也累。人啊，累了就想家。你还好，家还在长沙，身边总有家人关怀。”
郑挺说：“李总，你不知道，别人都看我在长沙呼风唤雨，身边一大帮小弟跟着，牛得很。其实他妈的谁知道我这样拼来拼去为了啥。身边那些人，不都看着我有钱吗？看着我有势力吗？天天都削着脑袋想着骗我钱，有哪个值得信任啊。老婆都快离了，孩子一年看不了几次。身边女人不少，但没几个知心的啊。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陪着孩子开开心心过几年，该好好考虑了。”
一句话说到李伟的心头上。外面真起风了，月亮被云遮住，现出一片光晕。雨丝细细的，若有若无。在李伟与郑挺的世界里，下起了一场小雨。
凌晨两点，通程酒店的一间套房的阳台上，两个男人猛抽着烟，一个涕泗横流，一个无语凝噎。李伟最后动了情，不再去审视郑挺脸上的表情，想起自己二十年的销售人生。销售人生啊，这辈子是卖给艾洁了。工作调动快，老婆孩子一直不能在身边。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李伟抛妻弃子，为艾洁在外地留下了二十年的青春脚印。送走郑挺后，李伟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迷迷糊糊的时候，看到了老婆和孩子迎接他回家的甜美笑容。闹钟突然响起，李伟翻身起来：“我回家了吗？”
付波在家润多门口就给李伟介绍开了，从陈列到销售，从促销到价格，从竞争品牌到门店采购课长的情况，从艾洁执行的不好客观原因，到下一步的解决办法，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听着付波在那里如数家珍，沈默心里大吃一惊，什么时候付波也这么敬业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付波了，突然想起星期天在这里看到付波与李大海的影子，沈默明白了。临时抱佛脚，也算你厉害。
李伟一边听，一边看，走到陈列架旁边，李伟把艾洁的产品从上到下拿下来看了一遍，突然问道：“为什么上一个促销主题的促销装还在上面，现在我们不都是新的促销主题包装了吗？”
付波愣了一下说：“公司发货外箱上没有标明促销主题，应该是进货进错了吧？”
李伟说：“进货进错了，那你们上货的时候没有看见吗？为什么你们现在库里还有这些上期促销主题的库存？现在还有多少？”
付波答不上来，沈默说：“中转库里我盘过，还有十万左右。我觉得这里最主要的问题是没有做好单品管理，我们马上想办法处理。”
李伟说：“十万库存怎么不汇报给我处理？其他有些省促销包装产品都不够，你们这里还压了十万。这个店你以前走过吗？以前有没有发现这个问题？”
沈默为自己的疏忽低下了头。虽然说刚来比较忙，没有精力来关注这些问题，但事实上来走访的时候，确实没有发现这个问题。看到李伟把矛头转向沈默这边，付波一阵庆幸。
走完了付波负责的店，麦丰在C5门口等着李伟他们的到来。沈默刚准备进门，就听到有人叫沈先生，沈总。飘飘浮浮的，沈默好半天才确认是叫自己的。回头一看，LUCY在门口搭了个促销台做健身卡推广。沈默过去打个招呼，然后说，今天有事，不能聊了。不管LUCY在背后喊叫，就到店里追李伟去了。
哎，这C5做得比家润多还差，少不了挨骂，沈默想。走进去后，沈默大吃一惊，店内不管是从主货架到二次陈列还是跨区陈列，基本都是艾洁的天下。艾洁在主通道上的大地堆像一座城堡，落在每个人的眼里，把李伟和沈默都震得开心。麦丰也像付波一样，将店里的情况给李伟一一汇报。
突然沈默看见李伟的眉头从舒展到紧缩，马上走过去，就听麦丰说：“领导，情况就是这样，这C5的库存有一半是批发品项，在这里条码都没有，不能卖的。以前他们把这些买进来，就是等有一天让经销商团购出去，既能充销量，批发品项在这里面没有条码，没有利润亏损，C5又不会赔钱在里面，多好啊。我找他们课长、处长谈了好几次了，要专业执行，不能这样搞泡沫。本来一直他们都顶着的，又向我们要费用，又要我们处理库存，我都没答应。昨天给他们处长打电话说，我们领导要来了，艾洁以后必须正规操作，否则，领导来看到了，投诉了你们，可不能怪我。喏，他们昨天晚上就摆出来了。看来还有机会，领导你们待会儿走了我就再去找他们处长谈谈。只是这库存怎么办啊？如果安排经销商卖，怕卖不掉，过期就更麻烦；如果安排买，刚才说禁止一切违规操作，关键时候，以后我怎么跟门店说啊？哎，气死人！”
麦丰一股脑全说了，沈默不由得去看李伟的脸。
李伟听到最后，紧缩的眉头又开了，点了点头说：“现在就去找处长谈吧，我们就走了。至于你说的那个库存的事，我会跟沈默商量，你到时候找沈默就行了。”
“好的，好的。”说完麦丰提着电脑走了。
李伟叫过沈默，说：“我们转一圈就走吧。这个店以前是谁负责的？”
沈默说：“付波。”
中午吃过简单的午饭，李伟在沈默的办公室里打开电脑上网收收工作邮件等。沈默就跑到会议室乘机休息一下。在C5的时候，沈默给李伟汇报来龙去脉，在说到C5被压了十万库存不好处理的时候，沈默看了看李伟，当初自己知道这么多库存的时候心里是大惊，而李伟就点点头没什么特别表情。沈默一方面心安，想领导见过大场面，可能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另一方面庆幸没有拿C5费用的证据来正儿八经地告付波。
在把C5汇报完的时候，沈默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麦丰接工作的时候发现付波申请了几笔促销员工资不大对，好像实际没花那么多钱。”
“哦，怎么不对？”
沈默惭愧地说：“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要问麦丰。”
李伟看了看沈默，说：“走吧，看看小店，不能老看大店。”
